我的祖父
我的祖父土改时阴错阳差划为了富农。富农可是资产阶级，必有地租、雇工或高利贷剥削，占有优良农具资本，以剥削所得为生活来源。可是，祖父一生勤扒苦做，不甘弱于他人，除干农活外，靠农闲放几桌酒，偶尔驾小舟来回于长江些许码头，卖酒、贩卖食盐养活全家，略有结余。只是，农忙时也请来几个短工，（从没请过一个长工，也没收过租。）帮忙春种秋收，但总付工钱或用财物相抵。如粮食、酒、盐、油等。
我们小队由两屋墩组成，“庄上”和“瓦渣坡”，隶属蒲圻县车埠区皂潭乡。区乡工作组为了完成上级下达任务也为自己今后更好开展工作，决定在本小队安下一两个作为资产阶级为革命对象。商量来讨论去，最终认为“瓦渣坡”有两家闹得富裕，忙叫来几位群众代表，代表中正有两个心存忌恨，一气之下，举手画押，将本合乎富裕中农标准的两家划为了富农，上了铜板册。这就是“瓦渣坡”上头我祖父灰嗲和下头的堂嗲。
四五岁时，祖父常带我去菜园里干活，非常疼我依我。我有提不完的问：“嗲，您咋挖地时吐几滴唾沫到手心揉搓？”祖父总笑呵呵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发现新开的沃土里钻出的大蚯蚓，脑袋仿佛冒紫气，我大叫：“蛇，蛇！我怕！”“那叫蚯鳝，没有嘴巴咬人的，莫怕！”看到一只“跳角”从草丛中飞出，我大喊：“嗲，快来抓，我要它玩！”祖父立即放下活儿帮我抓。有时候，祖父早已准备了线索，帮我捆起“跳角”的一条腿，在绳索的另一头打个圈圈套在我的小拇指上，让我牵着它在整个园子里快乐自由地奔跑.......
然而，不幸的日子很快到来了。一九六七年秋，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已卷入我们乡村。一天，上面来了好多戴着红色袖章的人，叫红卫兵，个个英姿飒爽，耀武扬威，在我家旁小队仓库里召开群众大会。两名富农分子被点名并揪上前来批斗。俩年近半百的老人，先是低着头，后由红卫兵反着手将身子压成一百八度。
后来一连几天，都有批斗，并加入了外来的新的革命对象，相聚人数大增，有了许多新面孔。完后，被民兵前后押着至全乡村转一圈。这是一支由民兵团、红卫兵、群众代表和“四类分子”组成的游乡队伍。远看，活像一支庞大的耍猴杂技团进入我乡！因为几个“四类分子”被长绳套着，双手置于后背，正踉踉跄跄走在最前。
他们穿过绿水青山，跨过田边地角，走进千村万屯。开始，观看的人们出现惊奇、恐惧的面孔，后来次数多了，见多不怪，表情发生了奇妙变化，因含怜悯成分，大多显露出鄙夷、不屑一顾。不管咋样，运动骨干们早已达到了预期的杀鸡吓猴效果。因任何人一不小心都可能被列入专政对象，所以每个人都想老实生产、夹着尾巴做人。
他们每到一个屋墩，就高呼：“打倒地富反坏右！无产阶级革命专政万岁！”等口号。然后直奔区公所或乡公所。那个大本营里还有更大的官。“四类分子”一个个汇报近期都干啥？想啥？有无破坏或煽动？对自己罪行是否有新的认识？.......
这就是土改后，我们农村出现的一个贱民阶层，叫地富分子。加上“反坏”叫“四类分子”，再加上“右”合称“黑五类”。在社会上，他们就是阶级敌人，类似监外服刑的罪犯。其家庭成员也遭受歧视，尤其苦了下一代！在所有人眼中，他们全是“牛鬼蛇神”，相当于纳粹统治下的犹太人。
接下来的日子，民兵团与红小将在墙壁上写标语。如“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在一个阴雨天里，一群红小将爬上木梯闯进我家隔楼上，翻箱倒柜，搬走了足足八筐厚重的书籍、古玩，还有古画、月琴、象棋等。一个半大娃叫青山，伸手抓过一枚棋子，被发觉：“站住，谁叫你抢财物？妈的，好大狗胆！”立即挨了一耳巴，足足罚站了一小时。
次日清早，一批人在民兵连长带领下，手握铁锄铁钎将天井里的石块撬开深挖，房前屋后也掘地三尺，说是要寻找黄金白银。原来事出有因。我们“瓦渣坡”上头房下三嗲与祖父关系一直恶劣，他伙同“庄上”的先嗲秘密向上级打小报告，说我家私藏黄金白银，只是不知藏在哪里？下午时分，有人找来扯谷纤绳，一个滑轮固在堂屋檩上，一头反手系住我祖父，穿过滑轮，另一头捏在红卫兵手里。红卫兵轮流扯起并拷打审问：“黄金白银藏在哪里？老实交代，有人亲眼看见的！”每扯起一回，祖父慢慢升起，嘴里一声娘一声爹地喊叫。当审问毫无收获时，他们快速放下纤绳，祖父从空中扑的一声摔下！
其实，祖父驾盐船也确实发了点浑财，赚了些银票，后托人换了些钱，并无黄金白银。一天，祖父驾小渔船出江去卖酒。回来时，忽地遇见一只大船。船上人打着手势叽里呱啦的，祖父哪里听得懂！心想：完了，遇上日本佬了，今天性命恐怕难保。祖父忙将小船靠近。日本人见小船上一些金黄皮肤的香瓜，拼命叫唤。祖父明白，慌忙双手递上。他们连皮吃下，喜不自胜。长官命令手下将大船上的盐包丢八袋至小船。祖父终于看见对方示意可以走了！
这就是祖父发迹的秘密。祖母也一直把它藏在肚里。
第三天的时候，红小将们（其中有未婚女子“红小鬼”）早早来到我家，继续严惩这个死不改悔的富农分子。他们说，“可以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于是，堂屋里的滑轮又吱吱呀呀响起了。整个堂屋里审问的语言，惨叫与混杂声跟昨天没有两样。
这几天，祖父不吃饭，只喝了些粥水。下午四时左右，正当一个叫桂珍的红小鬼嘻嘻哈哈扯一把的时候，全屋人清晰听到“咔嚓”声响，祖父随即一声惨叫，说：“骨头断了，骨头全断了......”原来，尽管祖父骨骼粗壮，经历了无数次反手上吊的折磨，再也支撑不住，双肩大关节同时脱臼！不知谁喊了声“放下”，祖父立刻瘫痪在地，一声不倒一声地呻吟。脸色皂白，肌肉时不时地搐动。
晚上，祖父连粥水也不肯喝。我用小手轻抚他又肿又紫的小腿，问：“嗲，您痛吗？”祖父一笑：“不痛，不痛。”这是多少天来才有的慈祥的一笑。我深深地知道，这一丝笑颜是专给我的。紧接着，祖父转过头去哭了。全家人也哭了。我不由自主眼泪簌簌掉下，不停地哭！
好心的房下二嗲、幺嗲也偷偷赶来安慰祖父，叫他别多想，喝点儿粥。当时，任何外人是不敢随便接近祖父的。幺嗲学着“打士”接骨的方式将脱臼的骨接上去。不管接骨结果怎样，只听见祖父发出一阵阵凄惨的哀叫！
三更天，祖父悄悄起床，趁着朦胧月色，相约下头的堂嗲，准备一同跳湖自尽。祖母以为他上茅坑，一小时后慌了，惊动了整个“瓦渣坡”。下头堂嗲因家人发觉早，加之“罪行”轻，被人偷偷从湖边劝回。可祖父受冤屈太深，又吊又打，手也断了，痛疼难熬，迟死不如早死，免得慢慢煎熬！
当人们来到节堤湖边找到祖父，尸体已浮上水面。天亮后，大家清楚地瞧见湖边有两堆抽过的烟灰。他们都不想死啊！
祖父入材，因脚肿得老大，鞋子实在穿不进。还是那位魁梧的幺嗲奉献出了几年来都舍不得用的那双大布鞋。下葬那天，天空飘着阵阵细雨，远处不时传来闷雷。我的父亲在黄龙教书，吓得不敢回来。好心人带话劝他：一定不能回家，要与“阶级敌人划清界限”，不然，校长、党员“饭碗”丢了不说，一恍惚被划成“右派”不得了！我可怜的父亲望着教室墙壁嚎啕大哭。我母亲反复嘱咐我：“下祀的时候，听到鞭响，包包土到衣襟里跳过去泼下。”我连连点头：“娘，放心吧，我会的。”
以后的每年，我都带着沉痛的心情到祖父坟上去一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