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好男赚钱养家 于 2013-7-22 17:09 编辑
凤姑婆 几年前一次回湖南老家，与父亲聊起家乡的人和事，其间父亲淡淡地说了一句：“凤姑婆死了，被火车撞死的。”我的心突然悸动了一下，陡地涌起不少伤感。“她埋在哪儿？我想去看一眼。”“一个疯子的坟有什么好看的？都死了几年了，你小时候还没被她吓怕啊？”母亲在一旁说。“死之前她出门说要去找连长。”父亲依然淡淡地回了一句。
凤姑婆的确是一个真正的疯子。她的真名叫谭吉凤，因在村里辈分很高，于是老老少少都叫她凤姑婆。小时候我几乎所有的恐怖记忆都来自她。凤姑婆个子很高，至少有一米七五以上，这个身高在农村女人里是少见的。花白的头发如枯草般杂乱，瘦削的脸更衬出那双无神、混浊、痴呆大眼的可怕，上下全黑的土布脏衣使她如鬼影一般随时出现在我和村里的孩子们面前，她会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此时孩子们已经魂飞魄散、哇哇乱叫，然后四散奔逃。这个场面经常发生，每当大人们看到我们小脸惨白飞进家门还惊惶不已时，总是坏笑着说：“肯定是凤姑婆来了！”大人们于是有了一个整治我们这些淘气孩子的 “绝招”，如果发现我们贪玩不回家，只需喊一嗓子：“凤姑婆来了！”，再一瞅，早已旋风般不见人影。“凤姑婆来了！”这是我童年里听到的远胜于鬼怪猛兽的最恐怖的一句话啊！
长大一些后，对凤姑婆的恐惧少了许多。听大人们说疯子的眼睛是没有眼白的，几次在凤姑婆比较平静的时候仔细端详过，她的眼白是有的，我还认为那双眼睛很大、很圆，竟很漂亮。当然她会突然发怒，狰狞之色重现脸上，眼球会异常鼓出，眼角上挑，能清楚地看到瞳孔中散发出两道寒光，凄厉而骇人。
我们还发现凤姑婆特别喜欢男孩子，她古怪的笑容中难掩关爱的温情，我们开始试图接近她。我们听不懂她嘴里叽里咕噜的疯话，不过有一次我竟清晰地听到她在唱“天涯呀海角。。。”只要每次我们集体在她身后唱“天涯呀海角。。。”她会笑得非常灿烂，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
那时少不更事顽皮的我们老捉弄她，躲在草垛、砖墙后拿石头砸她，用自制的弓箭朝她射装有铁钉的高粱秸秆，天冷的时候端盆冰水浇透她的全身。一次我们偷了大人的烟，把一段烟丝掏空，塞进一只炮仗，当她把烟吸到嘴边时，引爆的炮仗将她的嘴炸开了，满口都是血。凤姑婆没有像往常那样暴怒，找东西打我们，而是瘫坐在墙角嘤嘤地哭，慢慢用手背一下一下地将血擦在棉袄上，擦在头上，暗黑色的血将几绺白发粘在脸上。突然，她扶墙站起身来，头拼命后仰，嘴巴大大张开，胸部风箱似地急剧起伏，从她喉咙深处清晰无比地喊出二个字：“儿啊！。。。”那声音似乎从胸腔里爆破而出，四处迸裂开来，拖着长长的哭音，悲怆无比！撕心裂肺！我们全惊呆了！傻子似地戳在原地，丝毫没有恶作剧后的兴奋，只是默默地看着。就在那一刻，我长大了。
后来我开始向村里的大人们打听凤姑婆以前的一些情况，无奈凤姑婆已经疯了四十多年，一些知道详情的老人也相继故去，更多的人也只了解一点点，最后我只能得到一些记忆的残片。就是这些残片已让我如遭雷击，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我开始走进凤姑婆的人生，但是一个常人怎能理解疯子的内心世界啊！那个耗尽了凤姑婆一生的希望、一生的守候、一生的幸福的故事该有多重的份量啊！
大约在1941年前后，春天。湖南常德地区遭到了日军精锐部队的强攻，市区已成断垣残壁。从湖北松滋县开过来一支国民党的部队，约二个营。部队驻地就选择在老家村里那个叫长岭岗的地方。呆在丘陵地带深处的村里人从来没有见过当兵的，部队的进驻便成为村里最大的新鲜事。乡亲们好奇地看着那些穿黄军装的人出操、训练，甚至开饭时都会引来一大群人围观。听老人们说那时候的凤姑婆是最出众的，苗条的高个，大大的眼睛，还留一根乌黑的长辫子，喜欢笑，还特别爱唱歌，大多唱自己编的词和山野小调，如此单纯标致水灵的凤姑婆马上吸引了一个连长的眼神。任何人都不知道连长的姓名，其他的情况更是无从得知，也不清楚他俩怎么好上的。此时我的思绪回到了那个年代，眼前浮出这样一组画面：
春日里的一个黄昏，彩霞满天。她还像往日一样打了一篮猪草，轻盈地往家走，刚吃过晚饭的连长“很巧”地遇到了她。落日的余辉在凤姑婆身上镶了一道金边，映衬愈加羞红的脸，低着头摆弄手中的一朵小花。“我听你唱歌了。”连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真好听！”“那都是瞎编的词。”她的声音细微颤抖，“我教你一首最好听的歌好不？”“天涯呀海角。。。”和着轻轻的节拍，他眯着眼，唱的节奏很慢，似乎要把每一段旋律每一个字都要送进她的耳朵里。睁开眼时已不见她了，扭头看见她站在高处，“你唱得一点都不好听！什么呀呀的，像结巴子！”把一串清脆的笑声丢在了山洼里，她跑回家去了。
。。。。。。
五个月很快过去了，连长的部队要开拔了。望着她红肿的双眼，连长长叹一口气，话有些乱：“公家人，没法子，现在不太平。等仗完了，我一定来接你，捎信给你，把孩子带大。。。”连长的离去带走了她的全部气息，她憔悴起来，没有了歌声和欢笑。
日渐隆起的肚子再也遮不住的时候，家人和族亲的指责、谩骂淹没了她。“伤风败俗、有辱祖宗”的她生下了一个男孩，眉眼全是连长的影子。灯油枯了再续上，可念想断了怎么接啊！连长没有捎来只言片语，她总是叨唠：“也没有个准信，忙成什么样了！”她不想听到别人的劝慰：“不等了，兵荒马乱的，吃沙子饭（指当兵的）的还能有什么好啊！寻个人家吧，孩子得吃饭啊！”
日子极度艰难地翻过去，死寂般没有生气。凤姑婆的家单独在一个叫七马堰的山坳中，和村里隔了一道很高的围堰，几乎脱离了周围的世界，没有任何人去过那座孤零零的茅草房，她害怕别人异样的眼神，几乎没有任何语言。我们随时可以看到她在贫瘠的土地上终日劳作，孩子在背上熟睡。偶尔直起腰来，手搭在额际，望着山下进村的山道，竟痴呆半天。
夜晚的山坳里闪现一点昏黄的灯光，她和孩子的笑声隐约在微风中飘荡。“天涯呀海角。。。”她一遍又一遍地教孩子唱。 孩子五岁了，她的乌黑大辫子不再油亮水滑，随意蓬乱盘在脑后。连长还是没有消息，她老做恶梦啊！半夜里人如水中捞起，抱着孩子哗哗流泪。
那一年，秋雨下了几天几夜，天都漏了。她的孩子病了，高烧竟不见好。孩子是她的命根啊！她得好生带，连长交代过的。
她一遍遍进出山道请来郎中，一遍遍去村口土庙里烧香。就在那个暴雨如注的半夜，村里的人都在梦中。“天啦，天要杀我呀！。。。。”一阵极度尖利的歇斯底里的哭声直冲苍穹，直插每个人的心间。凤姑婆的孩子死了！！！
凤姑婆疯了！
她的人生永远停留在二十三岁！老人说那是不守妇道的报应，那就是命啊！
山坳里的土坯房终于倒塌了，杂草疯长，倒下的尖屋顶就像一座坟。她衰老得令人吃惊，脸上总是带着血迹。“天涯呀海角。。。”走到哪唱到哪。有时看见别人的孩子就痴痴笑。有时看见我们上学，就大声不停地叫：“一，二，一、一，二，一。。。。。。”
。。。。。。
我要追述这个凄美绝伦的爱情故事，要帮她倾诉一个丧子母亲的无尽痛苦。我的心颤栗而刺痛，生活要剥夺一个人幸福的时候是如此残忍，是如此绝情。用泪水和苦难浸泡的念想啊，凤姑婆用她的一生在一口一口地咽下！
父亲说，那天清晨，有人惊讶看见凤姑婆第一次穿得很整齐干净，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还仔仔细细地锁好门，口中喃喃地絮叨：“找连长，找连长。。。”
于是，凤姑婆最后的一个画面定格在我眼前：她当时肯定在铁轨上边走边唱“天涯呀海角。。。”，脸上绽放着幸福恬静的微笑，分明看见连长和儿子在前方等着她，他们一家团聚了！。。。。。。
我为小时候的种种过错在悔罪，那是永不能原谅的过错。我经常会想到那个与我没有任何亲缘的人，那个给我恐怖记忆的疯老太婆。我明白了那首歌的故事，明白她为何喜欢男孩，明白了她为何嘴里老喊“一，二，一”，明白了她为何哭着喊儿子。。。。。。。
此刻，我泪流满面。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的爱情守望者！
2007-6-29夏子作于武汉(摘选） | 
狗仔卡
发表于 2013-7-18 1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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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19 15:5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