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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清凉的世界 于 2015-2-28 13:14 编辑
(摘自羊城晚报《一个村庄的娱乐圈》--程峰)
如果不是爷爷强烈反对，我十二岁那年很可能就混进腊里山村的娱乐圈了呢。
1
我得承认自己天生就不是个合格的农民，十二岁时，有的孩子长得膘肥体壮，可是我却比一根豆芽还瘦弱，打架都不如人。在一次酷暑中干农活的惨痛经历之后，我甚至发现自己骨子里还有好逸恶劳的劣根性，更加打定主意要从农民的队伍中逃脱出去。
那是盛夏的一天，我因为实在忍受不了40摄氏度的高温和蚂蟥叮咬，不肯跟大姐一起插秧帮补家用，先跑回了村里。可又怕大姐在母亲面前告状，我只好在村子里东游西逛，晚饭都不敢回去吃。
天黑后，村民们就会把竹床搬到屋门前的空地上来，大人小孩，或坐或躺，谈天说地，村庄便从白天燥热难耐而又奔波劳碌的紧张状态中稍微放松下来。
听到有人拉二胡。我循声望去，原来是我的堂哥程学清，只见他光着膀子坐在竹床上，在众人的围观中，微闭着眼睛，一副旁若无人的表情，完全沉浸在《二泉映月》那苍凉的意境里。
那个时候的学清哥，二十出头，长得一表人才，不仅会拉二胡，而且歌也唱得好，一副文艺青年的范儿。村里但凡喜欢“吹吹唱唱”的年轻人，莫不以跟学清哥交往为荣。
听学清哥拉完《二泉映月》正要回家的时候，我看见了教我们语文的刘老师也坐在他们家的竹床上吹笛子，雷兔儿和胡牛儿也都在听。
见到我们一脸好奇地听他吹笛子，刘老师停了下来，说，要是想学的话，也可以教我们的。他的原话是：“男儿有艺好藏身，女儿有艺不求人。你们男孩子最好学门才艺，长大以后好找老婆，就不会打光棍了。”
我忽然问刘老师，会拉二胡会吹笛子，是不是就可以不下田插秧了呢？刘老师说，那当然，我们县就有个楚剧团，歌唱得好的，二胡拉得好的，笛子吹得好的，会打脚盆鼓的，都不用生产队分谷子，凭粮票就可以去粮站买商品粮吃呢。
自此，我就开始向往不用下田插秧、也不用挑重担子走几里路的“娱乐圈”生活了。能吃上商品粮，那就是少年时代的终极梦想啊。刘老师看了看我说，你母亲可是远近闻名会唱彩船调的人，你学唱歌吧！靠这个才艺，我保证你有商品粮吃！
我听刘老师说了半天，将信将疑，看到时间不早了，就赶紧往家那边走去。
2
因不知大姐是怎样在母亲面前告我状的，我还是怕得要命，决定先到隔壁我爷爷家去探听一下虚实。
我就把白天的事情跟爷爷说了，又复述了今天刘老师对我说的话。我打定主意，要么跟学清哥学二胡，要么跟刘老师学吹笛子。爷爷听了我的想法，头摇得跟风中的芦苇似的。他说，腊里山村喜欢吹吹唱唱的人多得很，也没有看到有几个唱出名堂来的呢！
他还举例说，学清哥会拉二胡会唱歌，可是，他老婆生下亚军后不也跟他离婚了吗？至于刘老师，虽然会吹笛子，可他一直都还是个民办教师，他老婆也还在村里种地，这个就是大人们常说的“半边户”啊。
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那怎么办呢？爷爷告诫我说，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没有一个做官发财的，种田虽说又苦又累，但好歹饭还是有吃的。再兵荒马乱的世道，你老老实实地做个种田的好手，饿不了肚子的，俗话说得好啊，“栽田是本，买卖是花，狂风吹不倒犁尾巴！”
爷爷又给我分析，要学门手艺，也不是难事。砖瓦匠，木匠，拖拉机手，弹棉花，种大白菜，这些都比较踏实，但靠吹吹唱唱，也没见到有几个人吃上商品粮了呢。
听到爷爷这么说，我对娱乐圈一度高涨的热情，也随即降温了。
快到睡觉的时间了，我便蹑手蹑脚地回到家里。在堂屋里正好碰到母亲，奇怪的是，她没有一丝生气的样子，只是问我怎么不回来吃饭。我回答说，爷爷家的饭比较早，我实在太饿，就在爷爷家吃了。
说完我赶紧去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时，二姐才跟我说，大姐昨天一个人把一丘田的秧都栽完了，她也是天黑了很久才回到家，而且，她并没有在母亲那里告我的状。我忽然感到了一点内疚。
3
大约一年后，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我有个堂哥元明凭真本事考上了县城里的卫校，毕业就可以当护士，吃商品粮，亲戚朋友都羡慕不已。
看到元明哥找到好出路，母亲就更加关心我和弟弟的学习成绩了。我的数学不大好，五年级时背乘法口诀，就是学不会，母亲只好求我的另一个当民办老师的堂哥国林，有空就辅导我做数学题。最后，我的数学成绩突飞猛进，通过考学跳出“农门”的希望，逐渐超越了通过学唱歌去城里吃商品粮的想法。
后来我考上重点高中，然后如愿以偿地考上大学，成功跳出了“农门”，真吃上了凭粮票限量供应的商品粮，不用风吹日晒下田插秧，也再不用担心小腿被蚂蟥叮咬得血流不止。
几十年就这样过去，每每回想起少年时代希望靠唱歌唱戏过上体面生活的想法，总是当作年少幼稚的证据，暗暗地自我嘲笑一番。
4
直到去年底，有一天在中央电视台《远方的家》栏目中，我无意中看到一段有关赤壁脚盆鼓和歌师的专题片，一时之间，竟然生出无限感慨。电视上那个一边敲着脚盆鼓一边用赤壁土话即兴说唱的中年歌师，让我产生了时光倒流的幻觉，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期的腊里山。
幺弟告诉我，那个我当年的玩伴胡牛儿后来也去做了歌师。他们家是富农，成分不好，读完小学后就被赶回家种田了。
改革开放后，他得了他爷爷传的艺，洗脚上田做了一名歌师，日子过得很红火。现在，赤壁的脚盆鼓和歌师已被列入湖北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被政府积极保护起来了，歌师也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职业。
上次回赤壁老家时，我特地跟幺弟谈及当年腊里山的那些人和事。
我们决定去胡牛儿家看看。几十年没见了，他还是依稀可辨当年老是被我欺负的那个富农子弟的样子。听说我想看他打鼓，胡牛儿二话没说，从屋里拿出一只被桐油油得锃亮的脚盆鼓敲打起来，并条件反射般唱起了坐夜歌的歌头：
伏兮！
天地开张日吉时辰，
打起灵前丧鼓燃起炉中宝香，
满堂歌师都请坐，听在下开个小小歌堂，
喝了孝家一杯酒，有请诸位歌师陪伴亡人到天光。
唱罢这段之后，胡牛儿击鼓三通，又唱了几段。
后来唱的啥也记不住了，当时我就在那儿胡思乱想，假如当年我没有考上大学，会不会也去做了一位靠唱坐夜歌吃饭的歌师呢？
年少时，摆在我们面前的路有那么多条，每个人都自以为是地挑选了最好的那条路，独自走去，头也不回。当你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得足够远了，某一天，蓦然回首，才发现其实每条路都有不同的风景，没有哪条路最好，也不会有哪条路最坏。命运不停地在拨弄它手中的罗盘，“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不是吗？
2015-02-26 14:09:51 来源: 羊城晚报(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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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2-28 1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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