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光在农庄的凳子上休息。
已经是内陆的冬天,海南岛上的风依旧湿热。
11月1日,在海口秀英区东山镇一片占地300亩的生态农庄里,44岁的总经理黄家光蹲在地上修钓鱼竿,农庄里突然来了十几位客人,一个女人冲上前握住他的手,激动地说:“你就是黄家光啊,带我们上山捡鸡蛋去……”
此前的一周,黄家光迎娶了一位比他小15岁的俊俏姑娘,新娘脖颈和手指上闪闪发光的金饰引来不少对这桩婚姻的揣测和流言,来自外界的关注几乎要超出他此前经历的17年冤狱。
因被卷入1994年的一场村民械斗命案,黄家光自1996年起成为犯罪嫌疑人;2000年,经过法院两轮审判,他被定为主犯之一,以“故意杀人罪”被判无期徒刑;此后,黄家光及其家人开始了漫长的申诉,直至2014年9月,海南高院再审宣判,黄家光被宣告无罪并当庭获释,海南高院向其支付国家赔偿金160余万人民币。
十几年牢狱之灾摧毁了他的生活:女友离开了他,父亲申诉未果抱憾离世,家中一贫如洗。在出狱后的两年里,这个身材瘦小、两眼深陷的男人投资做生意,为家人盖房子,也数次传出恋爱的消息,似要将那些在监狱中失去的补回来。
但揣着160万赔偿金,经常有人找他去玩、赌,也有很多人请他吃饭,乘机向他借钱。“那钱是我拿命换回来的”, 他一分也不借,渐渐地就与村人疏远了。
如今,新婚生活刚满一周,在几次与妻子的争吵后,他显得无所适从:“我出来后,都是迷惘的。”
黄家光在修钓鱼竿。
新生活
农庄里种植了咖啡、椰子树、花梨木和各种蔬菜,养了兔子、鸽子、鸡和猪等牲畜,以会员制形式经营,一个星期给客户送货两次。今年四月,黄家光投入10多万入股,占农庄5%的股份,并出任总经理,老板凌利生安排他负责农庄的后勤和接待。
在从商之前,凌利生曾是一名记者,他和黄家光的结识是从后者的案子开始的:2005年,在《海南特区报》供职的凌利生首发黄家光案报道,并刊出曾咬定黄家光作案的同案犯翻供为其作证无罪的证词。这篇调查报道在《海南特区报》连发了三个版,当时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报道刊发后的次年,该案的另几位嫌犯被宣判,但判决书上所列的同案犯中已经没有黄家光的名字。此后,凌利生离开了海南特区报,在他的首发报道九年后,黄家光被宣告无罪。
“我见证了他的苦难,也希望能见证他后半生的幸福。” 一身唐装打扮的凌利生,普通话带着海南口音。
让黄家光来农庄,他也是考虑再三决定的。出狱后,黄家光很信任凌利生,凡事都向他吐露和商量。因担心他被人欺骗,凌利生跟他约法三章:不能吸毒赌博、不能随便给别人借钱、尽量不要和别人合伙做生意。
“他喜欢打麻将,但做事情肯吃苦。如果是自己的公司,做事情也会更有责任心。”凌利生让他入股农庄,并安排他们夫妇在里边工作,每月工资6000元。
“这是我自己的公司,我有信心把它做好。”说这话时,黄家光有些失神地望着身边的妻子杜文。
去年九月,经媒人介绍,黄家光认识了杜文,一个29岁的漂亮女人。“第一次见她,我就喜欢上她。” 望着妻子的背影,黄家光黝黑的脸上露出羞涩的笑容。
第一次在海口见面时,黄家光就告诉杜文,自己坐了17年的冤狱,并让对方马上上网搜索他的名字。“我喜欢她的个性,有事就说事,说话直来直去的。”黄家光说。
那次见面之后,他打电话、发短信,甚至经常去杜文家。两个月后,两人在一起了。
“阿光对我女儿特别好,有次我女儿脚上生疮,他马上买药给女儿涂。”杜文母亲韩雪明曾对记者说,为此她也就不计较两人年龄上的差距。
“阿光老实善良,还特别懂女人。”杜文说。今年6月,两人到民政局领取了结婚证。
10月24日结婚当天,黄家光在家里摆了二十桌酒席,请全村的人都过来喝酒,酒席一直摆到了“黄氏祠堂”门口。
黄家光说,出狱后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幸福。
凌利生还保存着当年写黄家光案的材料。
17年冤狱
从监狱到回家,黄家光用了17年的时间。
“那些法院检察院的,开车送我回去,到家后我就哭了起来。”鞭炮响彻了东山镇新岭冲村,但已不见父亲黄举志的身影。黄举志在儿子归家一年前去世,终究未看到儿子沉冤昭雪。
22年前,22岁的黄家光曾是一名建筑工,“那时每天工资有二三十块钱。”有一个谈了两年的女朋友阿梅,也正商议着和他结婚。“事发时我都没在现场,我在(澄迈县)永发镇打工。”
1994年夏天,新岭冲村发生斗殴事件,导致隔壁一村民黄恒勇死亡。黄家光被列为犯罪嫌疑人之一,后因证据不足,警方几次抓捕又几次释放。
三年后的1997年,主犯黄家鹏被抓捕。他起初称,事发当天黄家光在外打工,后又改口说他也参与追杀。1998年,黄家光被抓捕,两年后判无期徒刑。
“他们(警察)说,有人都说你了,你还嘴巴硬,给我吊起来打。”黄家光挽起裤脚,露出青紫色膝盖对记者说:“你看,我的腿跪玻璃跪坏了,身上很多地方都是伤。”
据《海南日报》报道,黄家光曾控诉自己的认罪供述,是警方刑讯逼供的结果。“被抓的当天,办案民警就将我带到红明农场,将我吊在门框上,脚尖仅能碰到地面,棍子、凳子朝我身上乱砸。我被多次打得昏死过去,以致琼山看守所害怕出人命而拒绝接收我。在审问的过程中,办案人员多次诱供我。他们说‘打你打得多了,再打也不好意思。你不想再受折磨,我们也想早日结案,你就照我们的说了吧。不说你去杀人也可以,就说你跟着别人去围观。当围观的群众有什么罪,你一说我们就结案,你也就可以回家了。’于是,我就照着警察所说的,在供述上签了字。”
而指证黄家光杀人的黄世胜、黄家鹏等人,也均表示曾受到逼供和诱供。黄世胜接受采访时说:“公安机关逼供,因为受不了他们的殴打就承认了,也供述黄家光参与了此案。”而黄家鹏则说:“当时公安机关怀疑他,把黄家光关了六个月,他供述我们十几个人有的参加,有的不参加,后来我们知道了很恼火,所以就指认他也参与了,实际上黄家光没有参与。”
2014年,海南省高院总结了本案侦查存在的几点失误:一是追逃不及时,1994年案发,1996年至1998年期间黄家光先后三次被抓,另外两名同案犯是案发后5年才到案,其余同案犯均是2005年才抓捕归案的;二是办案不规范,接警记录、立案破案材料缺失;三是取证不及时,对被告人有利的证据不重视、不收集;四是口供定案,黄家光涉嫌故意杀人案的证据主要是口供,后期证据变化也主要是口供变化,导致错案。
回忆起监狱里的那些日子,黄家光说,一到下雨,他身上就痛的难受。1999年,女友阿梅寄来了一封信,“她要结婚了,叫我不要等她,让我好好改造。”黄家光当场就把信撕掉了,“结婚就结婚呗!”——出狱后的第二年春天,黄家光回家转车时,看见阿梅带着她五岁的小孩,“我心里不是滋味,她看见我也眼睛红红的。”
为了调查本案,记者凌利生曾进到监狱见到黄家光本人,11年过后,凌利生依旧对那次见面印象深刻:年轻的黄家光跳了起来,大声说:“我没有杀人”。
在黄家光十几年的冤狱中,高墙外的父亲黄举志从未放弃过,当时年过八旬的老人拄着拐杖,不停上北京和海口申诉。
凌利生曾向澎湃新闻投书,描述2005年11月见到85岁的黄举志的情景:“见到我时(他)双腿着地,老泪纵横,称他儿子是冤枉的,求我救救他儿子……晚上,我前去黄家再次安慰这个可怜的老人,老人家没开电灯,独坐在黑暗中。他说没交电费已断电了,种地的收入很少,省下钱来为儿子申冤,我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放在他的桌子上,流着泪转身离开。”
凌利生当时拍摄下一张照片:骨瘦如柴的黄举志站在几乎要坍塌的土灶台旁,背后是被柴火熏得漆黑的土墙。“黄家光的父亲在2005年时告诉我:家中已无米下锅。”凌利生在这篇照片的注释中写道。
年过九旬的黄举志在2013年过世。“知道他(黄家光)是被冤枉的,到死都在念叨‘阿光、阿光……’”黄家光的大哥黄家达回忆道。
出狱回家的第二天,黄家光去到父亲坟前,对着父亲的坟包说了一下午的话。
“他死的时候,跟我舅妈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死的时候眼睛都闭不上。”再次想起父亲,黄家光闭上了眼睛,眼角滚落两滴泪水。
监狱17年, 这个男人失去了太多东西
但是也是因为他近乎倔强的坚持和忍耐
才能有今天的幸福
祝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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