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网络)唐天宝三年(744年),81岁高龄的贺知章,鬓发稀疏地回到阔别半世纪之久的故乡。让老贺没想到的是,自己“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迎接他的竟是“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样一个场景。
此刻,站在自家门前的村道上,刚过不惑之年的你,已能深刻体会1270多年前那位耄耋老人的哀情了:
你叫什么名字?你爸爸是谁?一群五六岁的孩童在村道上,哗哗哗地玩着滑板车。你逮住其中的一个男孩问。
你是谁呀?我不认识你。男孩调皮地反诘,竟让你一时语塞。
男孩一溜烟儿滑走了。男孩认定,眼前这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不属于这个山村。
是的,男孩有理由这样想。山村不大,一条浅浅的小溪自北往南流过,两岸只错落着几十幢新旧不一的房屋,日常住家的不过三五十人。天天在村道上玩耍,哪还有不认识的村里人啊。
可你也没骗人。二十多年前,你刚成为山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时,小男孩父亲一辈的村童,曾一度被长辈们念叨:读书努力点,以后像高宇哥一样考上大学。
高宇是你的曾用名。只有在这个方圆不过两三里的山村,这曾用名才会被提及。如今,你已经从过去的高宇哥变成了高宇叔、高宇伯伯。再过几年,该有人喊你高宇叔公、高宇伯公了。
每次回到故乡,傍晚时分,你总喜欢在家门口的村道上站着。南来北往的村民,纷纷从山上、田间、地头回家,都会从这里经过。你便可挨个地和他们打招呼:新阳太公、东香叔婆、关富叔、献娇婶……其实村上与你曾祖、祖父一辈的同龄人早已不在了,那些被喊作太公、叔婆的,只是辈分高,年纪都和你父母相仿。
这两年回家,你仍喜欢站在门前,看夕阳落山,迎暮色中的村民归来。只是在打招呼问候时,你逐渐改掉了名加辈分的习惯。因为你尴尬地发现,经常人到跟前了,你还一时记不清他们名字。总不能等人家长辈先喊吧,情急之下你便直接喊叔公、叔婆,叔叔、婶婶了。
你想明白了,自己就像只风筝,从这个小山村放飞。二十多年了,越飞越远,远得快看不清大地的模样。
而今回到山村,你已经被乡亲们当客人招待了。
你要是在哪一户乡亲门前跟男主人聊上几句,用不了一蓬烟工夫,叔婆或者婶婶,便会从锅灶头里荡悠悠地端出一碗满满浓香的糖茶。要是再待久一点,很可能是一碗两只土鸡蛋加火腿瘦肉或面条的点心。这本是乡下人家待客之道,你已然成了客人。
把你当客人的,还有你的父母亲。
尽管每次回乡,你只住两三天,但母亲的准备总是满满的仪式感。回去头两天,接到消息的母亲,早把盖的垫的所有被褥,都搬到阳光底下翻晒好,再铺套上洁净的床单被套枕套。而几乎是在准备床铺的同时,母亲又开始操心餐桌了。
米是父亲种的,米缸里常年丰盈着。田间地头每块菜地,一年四季早晚能摘什么菜,母亲心里有底。只是,餐桌再丰富,母亲总觉得还亏待了一年只回三五趟家的你。每一回,母亲总在你到家的当天,张罗着做豆腐。头晚上就浸下了黄豆,一大早便起来磨豆子。
无论你在午饭时还是晚饭前赶到家,母亲总能把白花花的豆腐端上桌来。过去在乡下,肉类只在年节时才有,日常里来了贵客,乡亲们就磨豆腐招待。而今在母亲的心中,做豆腐依旧是最高的待客之道。
这两年你还发现一个规律:每次回到家里,母亲忙前忙后的像个陀螺围着你转;父亲却只偶尔帮衬着到地里摘个菜、去屋后搬些柴火,东逛西逛的,似乎特悠闲。其实你知道,父亲是特地闲赋给你看的。
家里的毛竹山明年是大年,得赶在今秋把杂木荒草给伐除一遍,冬天就开始长笋了。你知道,父亲在你回家头一天还在山上除草;你也知道,你返城的当天,父亲就会继续去山里干活。家里那几片毛竹山,足够老父亲独自砍伐一整个秋天。
从前每次回乡,你总会第一时间询问母亲,爸去哪里干活了。无论在多远的田地还是山间,你都会尽快换上粗衣,赶过去帮忙。你无法容忍自己在家待着什么都不做,却让上了年纪的父亲一个人在野外。
有一年立夏回家,正是栽秧时节,你高卷着裤管跟父亲在水田里干了两天活。末了,你发现小腿肚上,有了四五十个细小的红点点。你没放在心上,那是故乡特有的一种小飞虫的杰作。小时候也经常被咬,只要酣睡上一晚起来,红点自行就淡退了。
可那一次却不一样,早晨起来,红点变成了红包包,而且奇痒。回到城里,红包包进一步恶化,最后你不得不去皮肤科用了小半个月的药才好。这事被父亲知道后,从此多留了个心眼。每次你回家,父亲农活再忙也不上山下地。
虫咬事件,是故乡和你在某种意义上的一次诀别。你对小飞虫不再具备免疫力了,那曾是故乡盖在你身上的印戳,现在被时光抹去了。这无异于故乡向你郑重宣告,你不再属于这片土地,你只是短暂停留的客人。
人们在年轻的时候,总是一个劲地往前冲,不知道回头。步入中年后,你就像一匹跑累的马儿,时不时停下来回望来时的路。这时才发现,你已经把许多东西落在了出发的地方。这个地方,母亲生了你,这个地方埋葬着你的祖先。
你,越来越惦记故乡了;故乡,正一点一点忘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