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初春,我们在风高浪急的长江上寂莫的飄泊了两个多月。在一個晦暗的黄昏,我们终于靠上了南京港(那时南京港还未扩建,六十年代修建的灰色水泥检票门,油漆褪尽锈成棕褐色的钢管导行柵栏,电杆上低矮的带军绿色圆帽沿的白光氖管路灯——如今只有在最偏远的小县城里才能偶然发现它)柏油路面上积雪盈尺,在路灯辉耀下泛出幽幽蓝光。行人稀少,街角一家板鸭店透出温暖的灯光。对于一群在风雪肆虐的长江上苦熬了兩个多月的汉子來说,这点灯光是无法抗拒的诱惑。我们进去买了许多只板鸭和许多瓶酒,当晚,全船人在烧板鸭与烈性酒的醇香中醉倒一地。 还有一年正月,大雪數日不停。那时我不但沒有离开故乡,还愛上了故乡的一位姑娘。她家远在城郊,当我頂着漫天大雪穿越整座城市走到她家时,积雪压断了输电线,全城陷入一片黑暗,我们索性捻灭烛火,在明亮的夜色中执手而坐,静听窗外雪花落地的微响。然后我们悄然出门,在积雪齐膝的街道上徜徉徘徊。满城雪光眩目,空气中流溢着雪夜特有的洁净凛冽的气息。城中一角突然冲起几朵礼花,这些美艳绝伦的火焰精灵,她们用一生的时光来等待这一瞬间,她们用最璀璨的生命之光来欢庆这自由到来,小城的夜空因为意外停电而变得无比纯净,花朵在这纯净的黑土地上孕育,绽放,转眼又凋谢,她们短暂的光芒却永恒的照亮了我那流逝的青春岁月。也许我就是那天说的我愛她?记不清了。隔了快十年了吧?好像那年的雪特別大,而且下的全都是温柔的雪花。不像这几年我所看到的雪,老是一阵接一阵坚硬丑陋的冰粒子。唉,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么美的雪花了。
人群骚动,列车门开了,所有人一捅而上,门边那个列车员拦住了最前头几个,企图验票,但就在他和那几个卖茶叶蛋麻花方便面的妇女纠缠不清时,其余人等早已涌进了空荡荡的车箱。列车员见大势已去,只得退至一旁,任由这一群小贩骗子小偷们在门口挤成一团。 在几十个处于原始狀态的人和几十件大大小小的行李里挤进离地一米多高宽度却只有两尺的一道小门的确需要勇气与智慧,不承认它是门艺术那绝对不是科学的态度。幸好这些年来我一直保持着强壮的体格,并且我对挤火车也相当熟悉——任何一个在神州大地奔波了二十年的人他挤车的本領肯定和我一样炉火纯青,要不然他就沒法活下去——当然,土财主﹑资本家与大大小小的人民公仆们除外,中国人民还没有富裕到将737客机与软卧车箱也挤爆的程度。
渭城朝雨邑轻尘, 客舍清清柳色新. 劝君更进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每次当我像现在这样轻轻松松上了车,并且在过道中找了个比较有利的位置站定(别看还有空座,如果你忍不住坐下,呆会儿它真正的主人将你赶起来时,你会发现到那时走道上所有的好位置都挤满了人)我就忍不住想起这首诗,它给了我有关离别最初的形象:细雨初歇,杨柳吐青,在某个初春的早晨,约三五故交,会于城外长亭之中,把盏轻劝,细语话别。多么雅致,多么闲适。难道在这片闹哄哄的土地上,真的也曾有过这么一段宁静幽远的时光吗?看着窗外挤成一团的男男女女,我常会产生一个毒恶的想法,如果将王维拉到春运时的武昌火车站,他又会作出一首什么样的《渭城曲》呢? 一个乘警走到我面前,要验票,我不理他,问到第三遍时,我告诉他,我沒有票,但是我非常想马上补票,我正在找补票的地方,要不您带我去?他紧盯着我的脸看了几秒钟,终于无可奈何的转过身去,开始大声喝斥对面那几个候在车门口专等乘客上车时下手的职业扒手——这位乘警老爷和我一样清楚,补票业务要等一刻钟后才能开始。这会儿大批旅客正在地下走廊里一个劲的往这边冲过来,小偷们正在各节列车门口集结,铆足了劲准备制造拥挤与混乱,以便为他们的工作营造必要的氛围。旅客间冲突的高峰也將来临,混乱场面不可避免,他必须为迎接这种场面积蓄精力,没工夫和一个只想安份守纪混混票的人胡搅蛮缠。 列车滑出站台,沉缓而坚定的拐上漫长的京广线。 扒手们暂时下班了,各种小贩和卧铺票贩子们迎来了他们的营业高峰,他们在狭窄的过道里没完没了的拥来挤去,弄得我们这些站在过道中的短途客苦不堪言。 但我总是很有耐心很和善的一次次让路,不厌其烦。这种与其他不堪骚扰的旅客截然不同的态度,使他们将我当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但他们很快发现,我既不倒票,也不夹钱包拎旅客的行李,甚至从不卖矿泉水三级书刊茶叶蛋火腿肠。他们认为我在从事一种和他们没有竞争的行业,所从很欢迎我的存在,有几个面熟的票贩子甚至过來亲热的拍拍我的肩,低声问:生意么样 那个姑爷仔带着他那些衣着夸张的姑娘来回好几趟了,还是没能找到座儿。抹着紫唇膏看上去最小的那个丫头己经有点不耐烦了,用口音浓重的江北方言大声抱怨起来——-一群仙桃人!我突然想起几年前北京火车站打出的一幅标语:旅容小心,谨防仙桃骗子!我笑了起来,在这儿仙桃的老鸨子也挺有名儿的,他们和当地的堂把子联手控制着武昌火车站附近的站街行业, 鼎盛时期他们差不多垄断了武太闸至小东门一带的生意。可惜武汉正在迎两会,警爷们忙着大扫除,有些街道你甚至连一个剃头的都不容易找到:只要招牌上有发廊﹑美容之类,一律砸烂,有些写在墙上一时半会儿弄不掉的,竟然用报纸给糊上了,弄得滿大街尽是窟窿和补丁,搞笑之极。逼得这些姑爷仔们只好带着他们的丫头转场经营,南下淘金。 我后边那只骄傲的小公鸡,她就是不公平的另一面。很显然,唉,一个女人如果长成这样,特別是当她既有文化又有品味时,你想贬她还真找不到下嘴的地方。我只好说你怎么长得跟小龙女一个德性我最讨厌金庸了八婆!当然太远她听不到,听到了也不会懂――我用的是一种生僻的方言。 她也是短途旅客,站在车箱过道中,每当有人挤过她的身边时,她就用那双动人的大眼睛对此人翻白眼,满脸厌恶与愤恨如果她手中有杆八一冲锋枪她会毫不犹豫的冲这人来一梭子。这种白眼与厌恶,有时仅仅只缘于一个阶层对另一阶层的不信任。这种隔膜有时也许只是一道鄙夷的目光,就像眼前这个小丫头;有时却会演变为一场血腥的悲剧,就像一个街头小混混仅仅为了一只无线电话而杀人。但这个俏丽的小丫头不满的白眼,那些黃牛党与小商贩们肯定是看不见——就是看见了,也当没看见——他们有持无恐。火车就是他们的牧场与自留地,除了乘务员与乘警,他们就是这儿的主人,十人以下的团体他们一概不放在眼里一概敢跟你动粗。何况他们还得时刻注意列车员与乘警的位置:他们仅仅只是买通了前者中的一部份,所以得时刻提防其余的部份。(乘务员们常常悄悄接近某个眼神欠佳的小商贩,趁他毫无防备拎起他怀里的泡面就往窗外扔——后者只好赔着笑脸赶紧消失)
窗外,雪籽挟着混浊的雨滴匆匆砸向赤裸的土地:砖楼红色的瓦顶,小镇上暗绿的冬青,干涸的河床裸露出的大片苍白的河滩。它们的顏色在雨雪的冲刷下正慢慢褪去,变成灰濛濛的一片——整个世界正在悄悄失去她的色彩,就像一张在岁月风尘中急剧衰老的脸孔。 冲不破墙壁,前路没法看得清 心一再回忆,过去了的一切会平息 踏着灰色的轨迹,眼前尽是深渊的水影 …… 列车广播意外的传来这首Beyond乐队的旧曲,《灰色轨迹》。要知道他们从来不会放这种丧气的歌曲,他们说这是个喜庆的年代应该放一点喜庆的歌曲。所以一节节列车车箱里,小贩们的叫卖声和扒手票贩子诡密的暗语,旅客们相互的咒骂声,列车巨大的车轮辗过闪着寒光的路轨发出单调的轰鸣声,这一切总是夹杂着宋祖英郁君剑高亢明亮的歌声,响彻漫漫京广线的每一个日日夜夜,岁岁年年。 列车停在蒲圻火车站。我迫不急待的跳下来,一个检票员拦住我,我没好气的冲他猛喝,没见我送人吗!趁他一愣神的功夫,我一扭头走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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