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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想念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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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与夜的纠缠(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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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9 13:15 | 显示全部楼层






大桥上。那一头长长的黑发仍飘散在凛冽的寒风中,女孩果然还在。
阿咏的心碰碰乱跳,他的身子甚至因为些许的紧张和激动轻微地颤栗着,他步子迟缓地向她靠近,先前想好的开场白此时消失得一无踪影,在重新想好对白之前他的脚步已先于他的思维,果断地走到了女孩身边,他听到了自己怯懦的声音:“嗨,小姑娘!”
他的脸颊滚烫滚烫的,他从没有过主动与完全陌生的女子交往这方面的经验,他感觉自己此时颇像个中学小男生一样滑稽可笑,竟然会在女孩子面前害臊。
女孩微微一颤,转过头来,茫然地盯着他看。凭感觉,这回他不再是什么被蒸发掉实体的透明空气了。她那副苍白的面容显得生冷而无神,呆滞片刻,她忽然露出皓齿,礼貌地冲他一笑,那笑容虽然美丽,具有现实性,却实在太牵强,阿咏有些于心不忍,也许他真的不该来打扰她。
“在看什么呢,你这是?”
“没什么。”她轻声地回答,和阿咏一样,是用标准的校园式普通话。说话间,头又扭了回去。
到底是在看什么?江面上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两岸无非是一些船影、楼群和灯光,这其中能有什么好看的?
“站在这里恐怕也有阵子了吧?不是在等人?”
她摇了摇头。
“不会妨碍你什么吧?”
“妨碍?”
“怎么说呢,突然地打扰你,的确是有些冒昧。不过坏心没有,敬请放心。”
“到底想说什么呢?”女孩回过头,盯着他不解地问。
到底想说什么?他脑子里全无衔接内容。
面对美得有些过份的陌生女孩,他忽然对自己极度缺乏自信,揪了揪枯草般的头发,局促地说:
“你——讨厌我这糟糕的发型吗?”
她木然地看着他,不知所云,又觉莫名其妙,没有作答。
“我头发染的颜色让我看起来像只火鸡,是这样吗?”
“火鸡?”
“哎,跟你说到底了吧,我这样子象不象个大坏蛋?”
“就为了问这个?你头发的颜色?这与我——相干吗?”她终于弄明白了他的意思,睁大眼睛,反问道。
“这个,当然关系大着啦,比如说我这个染着红头发的家伙若是个大坏蛋,你可不得遭殃了?喂,这可是午夜十二点哟!”他被她眼神的美丽所怔住,头脑里此时一片空白,竟有点不知所云了。
“染红头发的家伙就一定是大坏蛋?何以见得?”她的声音很动听,却很细弱,似乎是缺乏底气的那种表现。
阿咏笑了,也许骨子底里她是害怕了。
“港台片没少看吧?举着长刀死拼活砍简直不要命的那种混混们不正是我这模样?当然我算是个例外。”
啜了一口唾液,阿咏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实在令人费解,将头发漂染成各种颜色,说什么叫‘世界流行元素’,黄皮肤配上红、黄、蓝、紫等各种稀奇古怪颜色的头发,你看这样就好看吗?依我看纯属狗屎搭配。兴许也说明了我们这一代多数年轻人的颓废、缺乏自信、精神空虚,正因为害怕自己没有更强悍的生存魄力,怕落后于时代,落后于人,最后只得通过最简单最直观的办法,改变发型及发色,用另类于人的秘密武器来武装自己,改变自己,搞的不过也只是毫无意义的模仿秀那一套,自以为美了,另类了,对大众们的视角杀伤力强了,在社会中才觉得倍增了底气和信心,有了安全感,其实只是自欺欺人罢了。无论发型上搞得有多不同凡响,怎么着你也还是你,如何轻易能变?不过不得不承认,第一个能把欧洲发色漂染技术普及到亚洲来的发型师倒是相当出色的,而第一个能接受头发漂染革命的亚洲人,这也是需要足够勇气的——”
他的眼光落在一莲脸上,话忽然卡住了,眼前的女孩并不是因为害怕什么染棕红色头发的大坏蛋,也对他这个陌生人关于亚洲美发史这样的好笑话题显露出索然无味、毫无兴致的样子,她似乎没有在听,眼神低垂在桥下某个地方出神。
“怎么不回家呢?这么晚了,一个女孩子家在深更半夜独自呆在这种地方可不太好。”
女孩并没有回答他。
“为什么还不回家呢?不怕家里人担心吗?”阿咏见她没回答,继续追问着。
女孩将头抬了起来,向远处的天际呆望着,半晌没有一丝动静,让阿咏很是尴尬。
女孩这时抬起手来轻轻揉拭着眼睛,那动作好像是在擦眼泪。不一会儿,她又背转身去,瘦弱的身子轻轻地颤动,有一阵子他以为她哭了,他小心地保持着沉默。但当她回转身时,他从她的眼里什么也没看到,比如她的泪水,或诸如情绪化的什么表情。他总算吁了一口气,要知道他可是最怕有人在他面前哭的,因为他从不知该如何去劝慰一个受伤的人,更何况是一个陌生的女孩子。
“我真的——很饿。”她用一双大胆的、充满期待的眸子注视他,声音比先前的更为细弱,仿佛被冬雨淋湿后作了最后一番挣扎终于无力地从枝头飘旋落地的枯叶发出的那声叹息。
“饿?”阿咏丈二摸不着头脑,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饿!”
“是肚子饿吗?”
“自然是肚子饿了,而且相当的饿!”她咬紧着牙关,很费力地强调着,那眼神里热切渴望的光芒再次闪动着,并且慢慢变得强而有力,变成了一种逼视,那神态不像是在和人开玩笑,像似是而非地乞讨,模样倒也显得可爱,仿佛她的饿是与他有着某种因果关系,这种关系又莫名地变成了一种债权关系,他必须得偿还对她的债务。
“这个不是难题,”她的这副模样着实让人怦然心动,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说:“想吃点什么?去吉庆街吃烧烤怎么样?精武路的‘一品粥’、‘精武鸭脖’味道也不错,那一带的夜宵店都开得很晚。”
“太远了,就近随便找个小吃店吧,吃什么倒无所谓,只要能添饱肚子就行,老实说,我现在饿得没劲走路了。”女孩扑闪着眼光,声音一如先前那样细微,阿咏是竭力地才听清了声波于空气中的震荡。
“怎么能够饿成这个样子?好吧,带你去个地方,不远,就在桥下。”
“嗯。”
女孩不紧不慢地跟在阿咏身后。
“我叫陆咏,发型师,你叫什么?”
“一莲。”
“什么?”阿咏停下脚步,仔细分辨着她那似从鼻吸里哼出的两个字的发音。
“我,叫一莲。”她小声地再次回答后又埋头走路。
“一莲,一枝出污泥而不染的清莲,好听的名字。”阿咏用赞许过头的语气夸耀着。
一莲苦笑着闷不作声。
“这么晚了,为什么会一个人饿着肚子呆在桥上?”他侧着头,欣赏着月光下她清冷而柔美的面容,不时有路边什么阴影从她脸上晃过。
她仍沉默着,似乎不大愿意他持续地介入。于是,他闭上了嘴巴,一边快步朝前走着,一边不时悄悄回头打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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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9 13:47 | 显示全部楼层
下了桥,阿咏每天必经的那条小街,有个火锅店果真此时还没收夜摊,用帆布撑起的简易大棚支撑在店门前,店面上方有一个不太显眼的旧招牌,招牌上几个红色变体行书大字倒很惹眼,写着“正宗重庆火锅店”,一看就知是个蹩脚的三流广告人制作的。大棚扎成蒙古包式样,几根灯泡线缠绕不清、错乱交织地牵扯在棚顶,昏暗的灯光下摆着几张旧方木桌,其中一张围着几个客人,边饮酒边吃火锅聊着什么。
店老板兼厨师见来了客人,一面用重庆口音招唤着老板娘模样的胖嫂砌茶、拿菜谱,一面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二位客想吃点啥子?”
“一莲,想吃点什么?”
“随便。”
“只听说过有随便的雪糕,可没得有随便火锅哟!”店老板冲着一莲和阿咏笑道。
所谓菜谱,其实不过是用小塑料夹板夹着的几页手抄纸,阿咏翻了翻,也没看出什么让人特别开眼的内容,便问道:“你们这儿什么火锅最拿手?”
“江鲶和泥鳅火锅是我们这儿的主打特色,都是长江里的野生活鱼。另外,现在店里还有酸菜鱼火锅、农家腊猪蹄火锅。若是白天菜谱里的火锅品种都是齐全的,只是到了这个时辰,很多品种已经卖空了。”
“就给我们弄个江鲶锅仔吧,女孩子吃鱼可以美容。两人的份量,配菜你看着上几碟吧,有泡菜也给我们来一碟,主食就白米饭吧。上菜要快唷。”
“好嘞!”
一莲边用手指不停地卷着铺好的一次性塑料桌布角,边喝着老板娘倒来的用一次性塑料杯盛着的热气腾腾的白开水。
不一会儿胖嫂端来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火锅架,向里面投了两块方蜡,笑盈盈地说:“就快上菜了,二位稍等片刻。”
火锅店的大灶炉就在棚侧,只见从煤气灶里窜出的火焰又猛又高,老板的脸被灶火映得红彤彤的,他的手忙不停歇地上下掂翻着锅具,锅内色泽红亮的菜肴欢快地随着他的动作一上一下地颠簸、跳跃,像鲤鱼跳龙门一样时刻准备着跃出锅外,跃入火海。
小店虽简陋,却让人感觉格外暖和。
在等待中阿咏无事可干,无聊地审视着一莲的头发。她那没有层次、没有坠感的直发在灯光下很零乱,有点黏,缺乏光泽,看来久未打理了。阿咏有种职业习惯,见了这样的头发就情不自禁地用专业的眼光作发型修剪,咔嚓嚓地在心里默默为她剪去多余的每一段发丝,然后他想象着她经过修剪和认真打理的秀发是如何的泽泽动人。
她的视线一直停在灶台旁不时窜出的火苗上。偶尔她也回头看看旁边桌上那几个打着浓厚的汉腔,时不时夹杂一些粗俗脏话谈论着什么的食客。
他注意到了她是在有意识地避开他的视线。
火锅上了,由于再没有其他客人,其余的菜不一会儿也都端上来了。
她端起饭碗埋头唏唏唆唆认真地吃了起来,只见那双筷子顺一个轴线前后灵活地摆动着,没夹几口菜,不一会儿,狼吞虎咽就把一碗饭给吃完了。
阿咏又给盛上一碗,小声说:
“慢点儿吃,小心别噎着!”然后又用漏勺从火锅里舀了一勺江鲶盛在另一只碗里,递到一莲的饭碗边。
他没动筷子,而是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的吃相。
她似乎不太习惯重庆火锅的热烫和麻辣,脸颊绯红绯红,眼里竟被呛出了一点眼泪,但这丝毫也没破坏到她的食欲,她嘴里一面不停唏嘘着,一面又横扫着桌上的食物。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埋下,动作变得斯文起来。
阿咏这才端起碗筷,陪她慢慢吃着。
“看样子你饿得蛮厉害。”
“让你笑话了。”
“不会的,我就经常挨饿,知道饿是什么滋味。”
“你也挨饿?”
“没办法,有时忙起来饭顾不得按时吃。”
“哦。我原来不常挨饿,结果饿起来感觉像要了命。”一莲的话多了些,也许是因为进食恢复了些体力。
吃饱喝足,阿咏和老板结完帐,他们走出了火锅店,朝空寂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说吧,接下来该带我上哪儿?开房?”一莲开口问道。
“开房?”
“开房。”
“你指的和我——开房?”阿咏吃惊不小,心中顿生一种遗憾,这么漂亮一个女孩子,难道她真是干那行的?
“我困了,想睡觉!”
“只是想睡觉?”
“是的,我现在困得连眼皮都睁不开了,得赶快找个地方好好睡上一觉。”她强调似地张口打了个哈欠,眼里流露出疲倦之色,用那种怪异的眼神行乞般地注视他,仿佛他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存在根源。
“你,不是在招揽什么生意吧?”
“招揽生意?我只是想睡觉,没听清?困了,想睡觉,就这么简单。”
“哪有女孩子随便跟陌生男子说开房睡觉之类的鬼话呀?实在困了可以回家睡,你有必要在外这么折腾自己吗?”
“你,不是染着红头发的大坏蛋吗?这不都是坏蛋们正想干的事儿!要不你又何苦对一个陌生女孩破费请她吃饭来着?”一莲笑了笑,歪着头用手指卷弄着耳旁垂落的一络秀发,那表情可丝毫没有为之害臊的意思。
“可别告诉我一顿饭就能成全一个大坏蛋啊!”
“今天你若想当坏蛋也没关系。对于走投无路的女孩来说,遇上坏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走投无路?这是表演的哪出戏?阿咏觉得好笑,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巧事让自己给碰着?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心里打的到底是什么鬼主意?
“你,会走投无路?”
一莲沉默不答。
“这种玩笑开得并不好笑,以后就别随便对陌生男子张口开这种玩笑了,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正人君子。走吧,我送你回家。”
她摇了摇头。
“告诉我你家在哪儿?”
一莲抬起头来注视着阿咏,接着又逃避开他的眼神,刚刚进食的那股热情瞬间消失无踪,稍稍红润的脸颊又变得苍白起来,忧伤像寒冷的冬雨一样迅速浸透了她的双眼,望着不远处长江大桥下堆积着黑漆漆的形态各异的暗影,她慢慢蠕动着嘴唇说:“不知家在哪儿,已经无处可去了。”
“不知家在哪儿?可这之前你又住在哪里?”
“网吧,我在黑网吧里已经足足泡了两个月,就是那些拐弯摸角才能找到的黑网吧,从东家换到西家,白天整日上网,申请不同的QQ号,和不同的陌生人聊天,尔虞我诈,聊得昏天黑地,晚上困了就歪在靠椅上睡,有时运气好,还可以挤在混熟了的女收银员值夜班的沙发床上美美睡上一觉。这里的黑网吧都是24小时经营,八块钱就能包通宵,这样时间就好打发多了。为了节省开支有时我一天只靠两个面包、一瓶纯净水来充饥,饿得不行了还得适时地找老板讨点什么来吃,最初老板对我还算客气,后来相信我的确所剩无几了,结果可想而知,说好听点是被‘好言相劝’请了出来,说难听点是象打发叫化子一样把我赶了出来,呶,这一带的黑网吧已经没人肯收留我了。”
“再之前呢?”
“再之前?那之前我在什么地方呢?”一莲若有所思,眼神呆滞,却没有了下文。
阿咏可犯难了,遇上这样一个女孩可真有点儿戏剧化,她怎么可能不知家在哪儿?是瞒着家人擅自辍学或因犯错被学校开除的女大学生?或者是与家人闹别扭离家出走了?也或许她遇见了其他不可告人的事儿不敢回家?阿咏绞尽脑汁地搜寻着电视上看过的各种戏剧化人物,哪种人物的境遇才像今天所遇到的这个女孩的呢?
“真的就再无去处了?比方说亲属家、朋友家什么的……”
“没有,走投无路这样的事,不是随便能和什么人说的。你一定不会相信,那天站在长江大桥上的确是想跳江的,既然乞讨那事儿于我无论如何也办不来,找工作没身份证明又无人肯要,弹尽粮绝,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想想双眼一闭、两脚一蹬什么问题都不用发愁了,倒也轻松。已经考虑过几天几夜了,可毕竟我才十九岁啊,很多心愿都没有了,很多生活也没体验过,无论怎么摧残这会儿身体倒是健健康康,丝毫不出差错,心到底还是有所不甘,于是对这事儿就推迟再推迟,考虑再考虑,这种事儿总是需要一段时间来考虑清楚的,眼见任何一点儿希望我都会放弃轻生的念头,你说不是?”
她在一棵老樟树下停止了脚步,眼望着城市街区的空洞处,表情相当平静地接下来说:
“当我一方面走投无路,对现实生活已经感到万念俱灰了,另一方面大脑里却总会迅速做出某种反应,生出一种积极向上的自救机制,用对以往生活里最美好的回忆和对未来最美好的憧憬来拖延时间,用对将死之时那段痛苦挣扎的可怕场面来恫吓自己,然后潜意识里就期待能在此时此地快快出现救世主,渴望靠别人来拯救自己的生命,而且这人最好是比较合适的人,比方说合适的性别,合适的年龄,合适的相貌等等一些外在因素,这会唤起将死者对生存最后一点渴望与留恋。然后我就遇见了你。”
“这么说,在桥上你真的是想轻生?什么原因使你非落得这个地步?”
没有回音。
“那我误打误中岂不就成了你期待中的那什么最合适的救世主了?”
一莲点点头。
“合适的性别,合适的年龄,合适的相貌,嗯,说得倒有点意思。”阿咏自言自语道,对于这番话的真实性他不是很确定,就自己的外在条件来说应该还不足以有如此魅力,但听着还是让人多少有点飘飘然。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说一句武汉方言,证明她不是本土人,那会是何方人呢?来武汉的目的又是什么?年纪轻轻的果真找不来一份工作养活自己?非得等到走投无路才去跳江?或者被她耍了,这原本就是她演绎的一场行为艺术?如今某些大学生们最流行恶搞这一套。而目的何在?一连串的疑问把阿咏给难住了,他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做。
阿咏想把一莲带回家,可那个一室一厅的租房里只有一张床,一套被褥,客厅里连件像样点的沙发都没有,要想再搭个临时床铺是件很困难的事情,除非,在这个寒冬之夜他让自己裹着棉袄睡在客厅的地板上。
他在身上毫无意义地搜了一番,他知道身上剩下来的已经不足百来块钱,此时要在江城找家像样点的宾馆帮她开套房间是件很难的事,总不至于把她带到那些肮脏的小旅馆开钟点房吧。阿咏有些懊悔一时冲动之下跑到桥上为自己找了一连串麻烦,他进退维谷,此时真若离去岂不是太显露出一个男人的怯懦与无情吗?再说,他怎么能让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孩独自留在孤夜中?如果他走后万一她真的想不开了,又折回桥上跳进江里,岂不是让自己留下一生的遗憾和歉疚?
阿咏咬了咬牙,对一莲说:“干脆,今晚你先住到我家里去,站在这里总不是个办法。”
一莲看着他,没说话。
“当然我会有别的地方去。”他补充说道。
“你家,还有别的人吗?”
“没有,就我一个,房子本是我们头三号发型师合租的小套间,老板按月把租金份额打在各自的工资帐户上。店里也就我们才有这待遇,另两个发型师都是本地人,嫌那里条件差,没住多久就都搬回自家住了。你放心,那里现在是我一个人的地盘,再没别的人住。”
“不会趁人之危?”
“不会。那不是我的性格。再说了,你刚才不是主动说要和我开房来着?”
“说说而矣,你若是真那样做,我也不会介意的。”
一莲最后还是听话地跟着阿咏来到了他的家。
阿咏走到厨房打开煤气灶烧了一壶热水,泡了一杯红茶递给一莲说:
“坐这儿,先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一莲端着茶杯,在书桌旁的木椅子上坐了下来,看着屋里的陈设,目光显得有些散乱,又似乎充满了倦意。阿咏意识到此时也许他是多余的。
“就把这儿暂且当自个儿家吧,呆会儿你用壶里剩下的热水洗洗脸,烫烫脚,水不够的话浴室里也可以放热水的。我,先走了。”
一莲睁大眼睛看着他,眼神却依然没有改变,空洞而漠然,仿佛掉入了不知其境的黑窟窿里,又仿佛被人摧了眠,对她而言阿咏的声音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已经流入了虚空。
他悄无声息地带上门走出了家,朝旧路返回,往名秀美发店桥北分店走去。
合适的性别,合适的年龄,合适的相貌,他的心里反复揣摩着一莲的这句话,尽管对一莲一无所知,但她对他的不设防和不拒绝让他倍感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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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0 23:01 | 显示全部楼层


                 七



一觉醒来,天色微微发亮,阿咏发觉自己居然躺在美发店里的休息室里。忽然想起了昨夜的遭遇,他露出了一丝微笑,看了看壁钟,六点半,时间还早,就一跃而起,笔直朝家的方向匆匆赶去。

桥上,他看见远处初升的日头,心头升起一股莫明的暖意。

他顺路带回两份早点。打开家门,他觉得不太对劲,满屋子搜寻了一遍,屋里空落落的,桌上那杯茶早已冰凉得没有一丝生气,卧室里、卫生间,一切原封不动,连那壶热水也满满地凉在地上嘲弄着他。除了他,似乎这套房间根本就没有人来过。

阿咏呆呆地站在房间里,内心有些失落,又满是疑问,是她今晨走了还是昨夜就已经离开?或者这一切原本只是一场梦,从来就没发生?

一莲,一个叫一莲的女孩,阿咏揪了揪自己的头发,证实不是他的头脑出了问题,他清楚地记得昨天有个女孩告诉自己她叫一莲。

阿咏重返到长江大桥上,他来来回回踱了几遍,眼睛细细地四处搜寻着,希望在桥上能再次遇见一莲。但他眼里只有那些因交通堵塞后慢慢前窜的大小车辆和各种垮耷着的陌生面孔,耳里被强行塞满了各种声源,汽车喇叭声、小三轮货车因为占道与自行车主们的争执声、电班车女司机高分贝的粗俗叫骂声、桥下火车经过时的轰隆声、远处轮船的汽笛声……那个忧伤的影子于眼前的世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似乎只能藏在梦里头。

这一天,阿咏无精打采。他默默地看着小月在自己的视线里不停地晃动,又看见阿辉训斥某员工那凶狠而傲慢的神情,他迟钝地操持着发剪,将那些杂草丛生的脑袋变化成各种形状,他看着这些热乎乎的脑袋任由他随意地盘弄,有些得意,又恶作剧地想把她们的发型糊弄一番。

阿辉手操在身后,在店前店后巡视了一番,然后朝小月的方向慢吞吞走来。阿辉那略为发福的身体从小月的纤纤玉体旁擦过时,肘似乎无意碰了一下小月,小月迅速朝他对视了一眼,那眼神很是暧昧,而阿辉继续若无其事地在店里转悠了一圈,然后一头扎入休息室。

阿咏连忙朝后台望去,顾莉莉果真又不在。接着发生的就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动作。小月四周扫视了一圈,见其他人都在忙着各自的活儿,没人注意到她,她磨磨蹭蹭地走近休息室,一下也钻了进去,门被轻轻锁上了。

“一对狗男女!”阿咏在心里厌恶地骂道,小月在他眼里一直都很纯洁,她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阿咏“咔嚓嚓”愤怒地为女顾客修剪着发型,他眼睛的余角却一刻也没有从那扇休息室的门上移开,他暗自希望小月快快出来,千万别被狗杂种给糟蹋了,可这回,小月就是不肯给他一个希望,门迟迟没有一丝动静。

他绝望地想象着门内阿辉的种种可耻行为,他攥紧了发剪,恨不得一剪子将老板那玩意儿给阉掉。结果“咔嚓”一声,女顾客的一络发丝给剪掉了,他想将它们修整平衡,慌乱间又把另一络发丝给错剪了,他冷静下来,稍作休整后,根据女顾客的脸型,脑里又迅速得出了另一种发型的构思,他凭着过人的本领,一不做,二不休,大胆地改变女顾客的预定发型,给她换了一个他从没尝试做过的发型。当然这一切是在女顾客毫不知情下悄悄进行的,女顾客正认真地翻阅着一本时装杂志。

阿咏转身拿发具时,透过店堂的落地玻璃窗,无意间看见了正在斑马线对面等待横穿马路的老板娘顾莉莉,他紧张得心都快要嘣出来了,仿佛偷情的不是小月而是他自己,阿咏丢下手头的活计飞快步入后堂,为了不惊动其他员工,他没有敲门,使劲转动着门柄,门柄发出暗暗的“咕噜”声,半晌门还没有打开,眼见顾莉莉就要穿越马路了,他汗都渗出来了,着急地用暗劲拧动着门柄。

门突然开了,他一惊,生怕看见最不愿见到的一幕,小月薄薄的身子挡在门前,她的头发有些凌乱,衣衫还算齐整,透过半开的门缝他并没有直接看到阿辉。他松了一口气。小月若无其事地关紧身后那张虚掩的门,瞪大眼睛冷冷地盯着他,问:“你?有事?”

他什么也没有说,一言不发地将她拽到自己的顾客面前,然后用命令的口吻说:“呆会儿你帮我上卷夹!”

小月吃惊地看着他,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同时也从镜子里看见了正进店门的顾莉莉,她虚冒了一身冷汗,明白了阿咏的用意,注视着此时蹲在地上埋头调理烫发剂的这个男人的后背,心头涌上一股难言的感激之情。

她对他真的是怀有一种错综复杂的感情,但她一直不愿承认那是爱情。她有点同情眼前这个蹲着的瘦高个,感叹命运的不公。同是男人,为什么有些人可以坐享其成、挥金如土,而有些人则为基本的生存起早贪黑、劳命奔波?他俩同样都来自于乡下,有些事情她不得不作长远考虑,她不想嫁给一个像他这样一无所有的外乡男孩,但又无法回绝他的好。她渴望浪漫的爱情,但是贫贱的爱情可能浪漫吗?她说不出他什么不好,只是依他的现状根本无法满足她那可怜的虚荣心,对他现状的这些不满她又无法诉诸语言,那只是一些极庸俗的想法,她甚至不愿承认自己就是这样有着庸俗想法的女孩。如果能抛却这些现实生活中的种种杂念,她想自己还是爱他的。

从小到大,她似乎学什么都天赋不够。在家乡,初中毕业后就早早辍学回家,跟着舅母学裁缝没多久又半途而废,后来跑到广东一家鞋厂打工,没过半年被炒了鱿鱼。之后走过许多城市,换过许多工种,不是被炒鱿鱼就是在被炒之前主动跳了槽。周围的世界似乎都被那些占尽光鲜的各色美女和才智过人的女大学生们抢占了市场,她不知哪个生存的角落才能够停留像她这样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

来名秀学美发是经一个远房亲属介绍的。学美发将近两年,有的人已成发型设计师了,她还在洗染工的岗牌上停止不前。若没有阿咏那双倾诉的眼神,若不是他无处不在的包容和爱慕,她想自己又不知已徜徉在哪个城市的角落。认识阿咏让她萌生了最终留汉的念头,但真正要想在武汉立足,单靠他和她是绝无可能的事,她不知道希望在哪里,但对未来总算有了初具规模的想象。

她具体也想不清怎么稀里糊涂地就成了阿辉的情人,正当她矛盾重重地沉醉于阿咏欲言又止的恋情中时,一切未可预料的事实,没有任何迹象地超越了生活的预定目标,并从此彻底更改了她的人生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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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0 23:1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想念清风 于 2009-12-10 23:18 编辑

                        *             *            *

那是在夏末,老板阿辉刚买回奥迪A6轿车的那天黄昏,她仅仅是站在店门口对新车的弧度夸赞了那么一句,他就非要她试试坐他新车的感觉。阿辉平时在员工心目中是个威严和不可一世的家伙,她其实一直都很怕他,那是打心眼里的一种畏惧。但这天的他对她格外温和可亲,让她既受宠若惊又感到无比快乐,别的员工是不会受到如此礼遇的。她欣然同意了他的请求,也用不着担心爱吃醋的顾莉莉生气,因为她去了分店核对帐目,而且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

他带着她满城兜风,边吹嘘自己的驾驶技术,边和她细细讲解奥迪轿车的综合性能,坐在质感优良的真皮沙发椅座上,新车室内的装饰豪华而铺张,她对这样的美颇感不自在,听着他用地道的武汉方言讲解那些她完全不懂的知识,之间夹杂着他对武汉交通状况的牢骚满腹,说这样的路况让他根本无法过足车隐,武汉街道的拥挤如何能体现出奥迪的动感和他驱车的技术?于是城市的风景像沙漠一般从她的视线里渐渐消失,不用丝毫商量的余地,他带她来到城郊通往一个县城的省道,用140迈的速度飞驰电擎于夹在树林与稻田之间的黑色柏油马路上。

她一路沉静地看着车窗外不停变换的风景,听着他滔滔不绝地讲解各种品牌、各种车型的性能比。她对此毫无兴趣。小小的空间里,他的整个背影占去她相当大的视线,他油黑亮泽的短发下呈露出干净透明的脖颈肤色,他经过熨烫的棕色亚麻布薄西服,洁白的衬衣领,他偶尔侧转身看她时那种灼人的眼光,仪表盘上光彩夺目的数字显示灯眩花了她的眼睛,车内隐藏在四周的重低音立体环绕声音具,清晰而舒缓地播放着肯尼基婉转动听的萨克斯曲《茉莉花》。

她的思绪停顿在一片茫然中,不知人生此刻她该想些什么,或者期待什么,或者,她正设法阻止一些想象力的滋生、蔓延。

她的平静是虚伪的,平静下隐藏了莫大的躁动。这让她感觉热,由内而外的热流涌满肢体,散向肌肤。她情不自禁地用手做了一个扇风的姿势,而这个姿势很快通过轿车的后视镜被阿辉捕捉到了,他打足空调冷气档。冷气也无法排散那股热流。

天色全黑。

在一个岔道口上,车速慢下来,方向盘轻轻向右侧一转,直接从省道下到一条乡级公路。行驶了一段路程,在一处山坳边停了车。因为夜的来临,漆黑的道路两侧是分辨不明具体内容的原野和山坳,让鲜有车辆和行人的道路变得格外荒凉。

阿辉打开车门,情绪亢奋地在外伸展了一下肢体,呼吸了那么一阵新鲜空气。

她透过车窗一直看着他,心想曾经这么让她惧怕和反感的中年男人,有时也会让她产生爱慕的一瞬间,当然,仅只是某一瞬间的爱慕。

她看着他走近车后门,正如她所预想的一样,他拉开门坐在了她的身边,他玩弄了一下电子摇控锁匙,反锁了车门,然后熄灭了车前灯。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大气不敢喘,紧张地等待着即将来临的一切。

于黑暗中,他看着她,轻柔地抚摸她的脸颊、肩膀,他吻她,触摸她的身体。此时此刻她的身体不知为何对他的亲密接触丝毫不反感,也不排斥,莫名其妙的对他的身体竟产生一种亲近感,虽然由于羞怯感和对他的已婚身份有所顾虑,想予以拒绝,整个身子却绵软无力,无法动弹,她本能地想接受一种尝试,一次冒险,一次对人生的挑战,满足她作为女孩初次对于性的好奇和认识。

她的衣服被毫无障碍地一件件剥离,赤裸的胴体第一次完整地展示在男人面前,她有些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羞涩地闭上了眼睛。

这对于女孩来说绝对是人生必经的一个重大转折点,早晚都会有这么一次。尽管这不是她所期望的人,而在如此强势的男性面前,她生性显得怯弱无能,莫名其妙的就使自己成为了受支配方。

此时,她内心对自己的行为既后悔又害怕,却错误地认为自己已错过了抵抗的最佳时机。事已至此,也只能听天由命。同时她又好奇地想,那种事儿究竟会是一种什么滋味?

很快,她沉浸于一种既新鲜又痛苦的活生生的肉欲感受之中。

她感到的是一阵阵剧烈的灼痛,与她原来所幻想的性爱完全是两码事。在疼痛中她无奈地发出呻吟,亦或是尖叫。而在她的尖叫声中他受到了不小的刺激,更为粗暴地深入到她的体内,完全置她的痛苦于不顾。她不得不睁开眼,想通过视觉感官来减轻痛苦。她看到的却是一张湿汗淋漓的扭曲的脸,这张过度沉浸于肉欲感受的中年男人的丑陋嘴脸令她十分意外,一切美好的幻想瞬间消失殆尽,她简直恶心得想呕吐。而太晚的挣扎显然已经无济于事,她只得接受这残酷的事实,索性闭上眼,重新去体味黑暗里的痛。

她的第一次,就是这样出其不意地发生在奥迪轿车的后座中,给了更让她意想不到的中年男人。

她不知女人的贞操该怎么定义,从什么角度定义。自打从这个世界降生,她就只知道一个事实,那就是人必须为身体而活着,女人是为男人而活着,一切皆为需要而存在,至于社会,伦理,贞操,道德,她的认识很浑沌,也懒得去深思熟虑。

说不上爱,也说不上不爱,有了第一次,就莫名其妙地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理智有时苏醒过来谴责她,唾弃她,她很恐慌,奋力抵抗他千般的讨好献媚,拒绝他投来的所有糖衣炮弹,她幼稚地用仇恨的目光杀灭他眼中低俗的欲望。

然而对于一个有着足够性经验的成熟男人,这不堪一击的柔弱抵抗不足以浇灭他屡试渐旺的欲火,他利用一切截获到的时间和空间,厚颜无耻、变本加厉地向她索讨。那是一种缺乏情趣、毫不含蓄、最为原始的赤裸裸求爱,没有情意绵绵,没有卿卿我我,更谈不上浪漫,纯粹冲着肉体,直奔主题,跟动物们的交媾没有两样,简直令她作呕,对已发生的这一切有时她感到既后悔又难过。

但他有钱,肯在她身上花大把大把的钞票。他带她进大型商场购物,去上档次的酒店吃饭,他用金钱来包装她,打造她,让她很快成为了一个品味不错的女孩。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于是她的身体居然首先成了叛逆于她的说客,说服她一次次地任其摆布,一次次,背着阿咏干下这不可告人的勾当。

既然已经这样了,习惯成自然,她闭上眼睛,不再冥思苦索,把未来委身于既来的一切,纵然对后果有所预见,也只能坐以待毙地等待命运的处置。

这样当然正如某人所愿,她束手就擒地成为了他的情人。

                      *               *                *

这个荒唐的历程让小月深感后怕,知道自己似棋盘中的一颗卒子,已经无路可退了,望着阿咏,她只能黯然神伤地喟叹,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她从他手里接过调制好的冷烫精,再从工具箱里整理出各种卷发工具,戴好橡胶手套,默契地配合他完成余下的工作。

小月对自己态度的微妙转变让阿咏很高兴,他喜欢看她温柔听话的样子,尽管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女顾客的发型做得非常成功,竟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由于阿咏在细节上大胆的处理,使他设计的发型别具一格,女顾客变得漂亮而时尚,整个人因了发型面目一新。店里其他美发师们吃惊地打量着这位女顾客的卷发,向阿咏投来了难以置信和赞许的眼光,而其他女顾客们见了都纷纷要求发型师参照那位女顾客的发型来为自己做头。

小月这回留在店里和阿咏一起吃了晚餐,她看着他,轻轻地对他说了一声谢谢。阿咏听到这声谢谢,就气得发抖,他一字一句地对小月说:

“不用谢我,以后也别再指望我替你打掩护了。”

小月咬着下唇,沉默了半天,开口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又都知道些什么?”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莫免也太过于明显了。”

小月埋头吃着工作餐,也不说话。

“有个问题我也憋好久了,能告诉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吗?”阿咏心有不甘,想了好半天才问道。

“你指什么?”

“和他搞在一起。”他沉沉地说。

“什么叫搞在一起?”小月皱了皱眉头,很不满意这样的说法。

“那能叫什么?真不明白你怎么会有这样的选择。我这人不会说话,说了你可能不高兴,是因为他——有钱吗?”他语气有些激动。

“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不会明白?不会明白?不会明白?阿咏心里愤愤然。

“你爱他吗?”

“爱?你懂什么是爱?”小月用深邃的目光逼视着他的眼睛。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行动总是先于决定一切,爱仅靠念想是远远不够的,时间久了,它就变得空洞了。不管什么方式,爱,得有实质性的内容。有一阵她觉得问题就是出在他身上,他没有为她付出更多的努力,没有更紧一点地拴牢她的心,假如当初他能够有所行动,具有实际意义上的更多付出,她也许不会,不会……

好似有什么又尖又寒的东西毫无障碍地直接刺入到了他的眼里,或不如说刺入到了他的心里。

这对阿咏实在是一种沉重打击,他用了两年对一个女孩默默表达的情感居然没能用爱字装入她的心扉。

他没有了丝毫胃口,将写着自己名字的饭盒重重地搁在了桌上,一声不吭地推门回到了前店。

“碗帮你洗好了,搁在碗架上呢。”小月从他身边经过,对他歉意地笑笑,走到另一张靠椅旁收拾散落在地上的发具。

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悄悄溜走,总算又陪在他身边了。阿咏不时走神地注视着她,心头千丝万缕的情意无法对她表露,难道她真的就一点也没在意过他吗?

没过多久,小月的手机就一直响个不停,她神色慌张匆匆地跑到店外去接听电话,那神态让阿咏顿生失望,他知道她最终是很难把持住自己的。

小月还是走了。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他伤心得直想哭,竟管他从来也不会流出一滴泪。

15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5 14:13 | 显示全部楼层





桥上,阿咏忽然想起了一莲,他看了看表,才十点半,他还会遇见她吗?

他的目光向桥两边的人行道上细细地搜寻着。这时的车流依然很多,行人也有不少,却没有出现一莲的影子。他有一丝怅然,立在一莲曾驻足过的桥栏,远远地望着灯火阑珊,星光点点,那还不为他所熟知的城市部落,任凭阵阵江风吹冷他棱角分明的脸孔。

此时,他思维里是一片寂寞的空。

他不想回家,家里也是一片寂寞的空,如果他不累得倒床就能睡着,就无法忍受那种逐渐叫人沉沦绝望的空。

一莲,她还会出现吗?既然无家可回这会儿她又会呆在哪儿?

桥上风很大,行人越来越少,偶尔走过的路人也是行色匆匆,转眼就不见了。

阿咏转过身子,站在桥边默默数着过往的车辆和行人。他看见他们离自己越来越远,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将他和这个世界阻隔在两个天地里,他无法触摸到他们,不知他们是否真实的存在,也不知自己究竟生活在白天的梦里还是夜晚的梦里,它们看来同样的真实,却也是同样的不可掌握。眼前的一切似乎与他毫无关联,名秀美发店,小月,这所城市,这座桥,桥下流动的长江水,还有一莲,她们也许只是昼与夜轮回交替的虚幻的梦中影子罢了。阿咏希望自己能从这场混沌的梦中醒来,能真实地去触摸和感知她们,能真实地把握住这一切。

他将一只手蒙住了左眼,用一只眼睛看世界,眼前的一切变得有些模糊,有些走样,他又将手蒙住了右眼,让左眼来看同样的世界,一切变得更模糊,他的思绪也同样变得迷惘起来,这繁华而真实的世界于他似乎变得不可理喻,他找不到生存的方向,找不到一个可以慰藉的心灵,此时他体味到了一种刻骨铭心的孤独,这种孤独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他似乎被人遗弃在城市的荒漠中。

在异乡多年来能够和他称兄道弟的没一个,从没有过交心的朋友,为什么会没有朋友?这个问题曾一直困绕着他。同他日常接触的年轻人可不少,但真正愿意主动同他交心的却没有,他也懒得为了和人交往而兴师动众地投其所好,活灵活现地表现自己,尽可能地卖弄腹中文章,招惹来大家的目光,与人套近乎。同行是冤家,他高超的技能只是让身边多了几双嫉妒的眼睛。熟识的人中接触多点儿的也只有老板、房东,他们不会用鄙夷的眼光去看待他,因为他们根本不屑于了解他,发现他,与他为友。后来他终于大致明白个道理,在这世上,有些人生来就善于与人沟通,善于与人相伴,善于从对方身上汲取生存的养份。而像他这种浑身上下都缺乏给人轻松、快乐气氛的木讷之人,既缺乏幽默的语感,又没有特别吸引人的气质,对别人毫无价值可言(当然这不包含用劳力换取薪金这样的价值等量交换),对交际又天生地缺乏主动性,竟管他对人是真诚的,心怀善意的,但性格上的缺陷决定了他的独立思考,独立行为,不将什么强加于人,也轻易不会接受别人强加于自己身上的什么。久而久之他对交朋结友丧失了信心和热情,牢牢地向世界关闭了心扉。因此他的存在让人无视轻重,没人会关注到他,而最终他也觉得生命原本是孤独的,孤独着来,孤独着去,有如生来便被施予某种魔咒,任你如何挣扎摆脱,绝对找不着出路。这种孤独彻头彻尾地将他缠缚其中,他唯有妥协,唯有接受,将孤独视作一个活体,一个知己,一个唯一谈得来的兄弟,不弃不离,将作为最忠实的影子陪伴他度过漫长一生。

而小月曾是他心灵慰藉的理由,几乎也成为了他生命中唯一对未来有过期许的女孩,她居然也弃他而去,这对于他实在是一种重创。

他的眼里朦朦胧胧似乎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松开还蒙在右眼上的手掌,他真的看见她了,她幽幽地从桥头走过来,样子一点也没变。

阿咏揉了揉双眼,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也许又只是一场梦的虚空。但她真的出现了,他的眼神小心翼翼地定格在那纤弱的、如风一般徐徐飘来的影子。

她轻轻飘到了他的眼前,错愕地看着他。依然是那套旧旧的、过时的牛仔服,背上挎搭着干瘪瘪的大背包,依然是一脸的平淡,平淡背后又隐藏着无限的忧伤,依然是大大的谜般的亮眸,亮眸将她眼前的世界微缩成一对水晶球,他从这对水晶球里找到了自己。

她的衣着打扮实在与她凄楚动人的容颜不相般配,可她绝对是一个招人怜爱的女孩,他不知在她的身上曾发生过什么,却很同情她,就像同情他自己一样。

他含着笑大胆地盯着她看。

一莲也露出一丝微笑。那笑容立刻让阿咏想起了小月,微微上扬的嘴角,浅浅的、括弧般的勾纹,最重要的是那样的笑竟和小月的惊人的相似,让他有些吃惊。

“来啦?”

“呃。”

“昨夜睡得可好?”

“行吧。”

“若还没找到更好去处——不妨就先住我那儿去,虽然简陋了点,但总好过网吧不是?”他不想戳穿她的慌言,那样只会败露自己对她的过分关切。他可不想让她,一个还生疏着的女孩以为自己对她垂涎三尺呢。

一莲的笑容忽然收拢了,她垂下眼帘,浓密卷翘的眼睫毛迅速遮住了他想捕捉的眼神。他没办法猜透她,他知道在洞察女人心理方面自己显得很无能。

一莲的沉默让阿咏有点后悔自己的冒失,哪有这样问人家女孩来自家住的。

“说真的,今天能遇上你可真是高兴。不过,千万别告诉我你来到桥上又是想那个——”阿咏向一莲打了个往江里跳的手势。

她倚栏而立,低头注视着江面,好似她耳里并不曾传来什么说话的声音。

路灯的光线均匀地洒在她小巧而柔白的脸上,泛出淡淡的光泽,她的黑发随着湿冷的江风不时散乱地飘飞。

有火车从桥下轰隆穿过,整座桥体随着火车行驶的节律发出巨人磨牙锉齿般的声响。

“有什么难处只管开口,多少能帮上忙的。”待桥终于安静下来,阿咏一脸真实地凝视着一莲,说道。

他从她身上看到过多小月的影子,也许这仅仅是他为自己找的一个靠近她的理由吧。其实她更像一个沦落在人间的天使,从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她脸上的忧伤和迷茫就让他产生了一种牵挂的欲望。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对她一见钟情,他想,和一个陌生女孩三次的相遇不应该能击碎他对小月长久以来深深的单恋,他也不容许这样轻率地践踏自己曾精心呵护过的感情。

“真是难以启齿。”终于从她的口里发出细小的声音。

“什么事,尽管说吧!”

“我,肚子又饿了。”一莲扑闪着楚楚动人的眸子,声音仍似昨日那么细微,乞讨的眼神仍有那般可爱。

阿咏笑了,敢情他就是她餐桌上的一顿盛餐,看见他就能使人食欲大开,饥肠辘辘。

“还去吃火锅,如何?”

“随便。”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下桥,他静静地听着她的旅游鞋与水泥路磨擦时发出的轻微唆唆声响,她的呼吸很轻,轻得让他觉得她好像没在呼吸。

长江虽然被马路上堆砌的各种建筑物隔置在另一边,若隐若现的江涛声也近乎来自幻觉,但那股夹杂着丝丝腥味的又寒又湿的江水潮气却一直追踪着他们一路的鼻吸。

16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8 18:45 | 显示全部楼层
“正宗重庆火锅店”门前停着三辆新旧不同,但涂着同样绿白双色漆的富康车,大棚内靠外侧的一张桌上围着的几位吃火锅的客人,一看便知是夜晚出车累了聚在一起吃夜宵的出租车司机。
        阿咏和一莲径直在昨夜那张方桌旁坐了下来,胖嫂依然和昨天一样满面春风地端着茶水迎上来,而老板此时正在炉灶旁面红耳赤地掂炒着菜肴。
        他要了和昨天一样的菜单,并特别嘱咐胖嫂不放辣椒。
        不大的空间,他们同时注意到了靠墙角的那桌人,咋看来个个都很年轻,年龄最大的也莫过于二十来岁。
        他和她忍不住轻轻对视一笑,都因同一件事感十分好笑。
        原来那拨年轻人中的一个发型与颜色居然和阿咏一模一样。他精干而又瘦小的头型,尖嘴猴腮的面孔,又因为酒精的缘故使整个头部看起来火红火红的,真正让人想到一只个头较大的火鸡。这让他们同时想起了昨晚于桥上的对话,忍不住又相视而笑。
        “知道吗?原本我头发是设计成栗木色的,店里另一个发型师斌子,他也是店里的头三号,平日算得上一个好发型师,但也会偶出差错。你瞧,这个偶然居然降落到我头上。染发剂调色时他居然不声不响自作主张地临时改色,结果,作为实验品我就被弄成了如此蠢态,真他妈倒霉。可在斌子眼里这倒是个不错的创意,自以为是的家伙,你看那人的发型,不定就是斌子的又一‘杰作’。”
        “不能把‘他妈’去掉?”
        “把他妈去掉?谁妈?”阿咏惊愕地问。
        “‘真他妈倒霉’中的‘他妈’。”
        “呵呵,吓一跳。口头禅,我不说好了。往下该说到哪里了?”
        “叫斌子的美发师。在我看来你的头发倒也没什么不好的,因为想象不出你原来的样子,好像天生你就该是如此模样。”
        “这么说倒是命该如此啦?我们店里有个不成文的老规矩,发型师不定期地在员工之间选择理想的搭档,尝试设计新发型,新发型又得尝试不同颜色,找到最佳搭配色系,然后经过店里员工评审,设计最完美的发型将被推广,推广成功后会拿到一笔不错的提成。斌子这次做的算是我们当中最失败的一个,而倒霉的我就成了他实验的牺牲品。”
        火锅先端上来了,胖嫂熟练地点燃方蜡,把火锅架在支架上。
        “为什么不改变一下呢?”一莲轻声细语道。
        “‘为什么不改变一下’?”
        “发型,既然你自己也十分讨厌它,就应该马上去改变它,省得让它破坏掉你整个的心情。”
        “原本是想给人重做的,可实际付诸行动时,这事那事的就给耽误下来了。你也知道,干我们这行的若赶上旺季,一个个都忙得喘不过气来,我自己忙,也找不到闲得没事可干的发型师。”
        火锅里浓白浓白的江鲶汤经过加热二次沸腾,很快鼓起了无数个气泡,水蒸汽像云雾般四处飘散,即刻间鱼香四溢,周围的空气因此也变得回味无穷。
        出租车司机此时结束饭局,门外传来汽车引擎发动的声响,那一连串嘈杂的机动噪声,和从汽车尾部排气管里冒出的黑烟,便知都是几辆跑得过于辛苦的旧出租车,它们呼溜溜排成纵队同时离开。
        接着又进来几位浓妆艳抹、衣着廉价却不失时髦的十七、八岁小丫头,朝里张望片刻,径直向“火鸡”那桌奔去。一下气氛热闹了起来,喝酒的,劝酒的,吵吵囔囔,把整个火锅店闹得人声鼎沸。
        一莲小心地剔出鱼骨,细嚼慢咽地吃着白嫩嫩的江鲶肉,偶尔啜一小口鱼汤。和昨天的狼吞虎咽可不大一样,好似烹饪大赛里的评委,对眼前的食物明明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却不急于下口,而是经过色、形、味上的仔细观赏,分析,辨认,再细细地咀嚼,然后脸上露出满意之色。
        尽管斯文有加,桌上食物消失的速度仍让阿咏始料不及。看来这一次她又是放开肚量大吃特吃,恨不得把三天的食量一次性全解决掉一般。他奇怪地看着她,一个女孩子在午夜间能够如此放纵的进食,难道就丝毫不担心体重与消化的问题吗?
        她吃得过于认真,以至于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却不忍打断她。
        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看看他,又看看他的碗,问:
        “怎么?不吃点吗?”
        “嗯。”阿咏端起碗这才象征性地吃着。
        因为隔壁的闹腾,他们彼此都感到说话有些费劲,即便说了,听觉似乎更觉吃力,那声音极有可能半道上就已消失在无数种声源里了。 于是,他们索性保持沉默,在沉默无声中满足着视觉和味觉。
        不多时,隔壁桌上走了一伙人,年轻的小子搂着小丫头们乘坐出租车走了,剩下个头较大的“火鸡”和他那叫“野猫”的哥们仍在桌上一对一地划拳赌酒,店里一下子清静了许多。
        “看起来你像个学生。”阿咏边吃着米饭,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是吗?”
        “而且还是个整日沉迷于上网、经常逃课不回家的不良学生。”
        “有趣,怎么看出来的?”一莲对他的推断表现出了兴趣。
        “偷了你妈的存折,没日没夜地泡在网上,花光钱后不敢再回家,结果就走投无路了,不过没关系,你遇上了我。”
        “像在编中学生剧呢。”
        “逃婚来着?父母过早地给你订了一门糟糕的亲事,半夜三更就逃出了家门。”
        “逃婚?”
        饭毕,一莲唇色光泽诱人,脸上气色看起来好多了,此时对他的谈话也兴味盎然。
        “不过,有可能你还是一个外星人。”
        “外星人?”
        “对,来自X星球的外星人,你们乘坐的宇宙飞碟经过地球时出了一点问题,然后因为需要你被你的族人抛弃在了地球上,喏,把你丢在长江大桥上自生自灭。瞧你这身衣裳原本是你们星球的太空服也未可知,兴许你后背上还藏有一双翅膀,跳江这事儿对你绝对构不成什么危险。”
        阿咏越说越得意,不由为自己丰富的想象力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在一莲面前会无拘无束?他性格当中很多潜能似乎在她面前被纷纷调动了起来,那绝非是小月眼中的他,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站起来,张开双臂试给我瞧瞧,我得确定一下真能飞走吗?”
        “一派胡言,哪里有什么会飞的外星人?”她笑答。
        “喏,不是翅膀出问题了吧?哈哈,飞不起来?你原形毕露,肯定已经不是什么X星人了,那么,地球人,现在能告诉我具体你是从哪里来的?”
        “不告诉你。”
        “为什么?”
        “关于知道的我已经全告诉你了呀。”
        “指的是发生在网吧之后的吧——难不成你还有对自己不知道的?”
        “人间这事理谁能明白呢?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对吧?”
        “网吧之前你会什么都不知道吗?”
        “是的。”
        “失忆?”
        “失忆。”
        “不错的剧情。什么导致你失忆的呢?”阿咏就这样打破沙锅问到底,总该有什么蛛丝马迹会疏漏于她严防死守的心理防线吧。
        “也许我的头部曾经遭受到了什么撞击,也许我生了一场怪病,还有可能本身我就是精神病患者,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那以前的一切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一片空白,一个未知数。”
        “X?”
        “谁知道呢?也许是X星人的通病吧。”
        “亲人朋友的就一个也回忆不起来?”
        “是的。”
        他看着她,从她深潭似的眸子里捕捉到谎言的狡黠,它似乎正举着节节取得胜利的坚硬无比的盾牌自鸣得意着,他无法用智慧的矛穿透它。
        “怪人,从石缝里蹦出来的也未可知。”
        “嗬,我可不是什么孙大圣。”她用不屑的语气说道。
        “孙大圣你不会是,他妹妹孙小仙倒极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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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1 14:2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想念清风 于 2009-12-21 17:58 编辑

“喂,哥们,过来请教你一个问题!”忽然,叫“野猫”的不知何时走到阿咏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什么?”阿咏抬起头,疑惑地问道。

“只耽误一会儿,帮个忙,就问一句话。”“野猫”满嘴酒气,色眯眯的眼神不时在一莲脸上扫来扫去,令阿咏十分反感,他不解地朝他身后那张桌上瞄了一眼,“火鸡”也以同样的目光盯着一莲。

一莲紧张地看看阿咏,又看看“野猫”。

“放心,没事,我一会儿回来。”阿咏低声对一莲说,然后跟随“野猫”走到他们的桌前坐下来,问:“有什么问题吗?”

“小子你倒蛮有本事的,带来的那妞可真够味儿。我哥儿俩刚才打了个小赌,想请你证实一下,她究竟是你女朋友还是——‘鸡’?那意思可晓得?我说的这‘鸡’可不是桌上能吃的那‘鸡’。”“野猫”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对着阿咏耳根说。

“火鸡”一言不发,只是用一种冷漠的、包含某种捉弄意味的眼神注视着阿咏,尽管他和阿咏有着同样的发型,但他们却不是同一类人。“火鸡”用拇指和食指慢慢把玩着酒杯,他的眼光一直盯着阿咏,那里面流露着某种顽固不化让阿咏有点不寒而栗。好在他并不是爱妥协于他人的那种人。

“什么意思?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先走了。”

“别生气,哥们,这不只是打了个小赌吗?都是男人嘛,无聊时泡只‘鸡’来玩玩,在我们也是常有的事,没什么不正常的。你只管照直说了就行。她,是‘鸡’不是?”

“她是我的朋友。‘鸡’自然在‘鸡窝’里,肯定不会被我牵着满街跑。”阿咏没再理会两个酒气熏天的无聊家伙,起身回到自己座位上来。

“臭小子你跩么思跩?小心老子一刀捅死你!”身后传来“野猫”的低吼声,接着又传来“火鸡”的嘲笑声,再后来没有了进一步的动作。

一莲担忧地看着阿咏,问:“怎么了?”

“没什么!”

“他们找你说了些什么?”

“无聊的疯话,两个醉鬼嘴里是吐不出象牙的,别理他们。”

“与我有什么关系,是吗?”

“没,没有的事儿。”

她开始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不时警惕地朝那边看着。

“我看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她站起身来。

“没什么好怕的,有我在,你放心好了,坐下来咱继续聊吧。刚才说到哪儿了?”

“想不起来了, 大概是说你美发店的事情吧。你确定不用离开?”

“这时候离开反倒显得我更胆怯无能,我才不当他们的笑柄呢。这种人司空见惯了,样子搞得凶,其实不过无所事事的粪屎堆。你越怕他,他越想着法儿捉弄你。在这种人面前,你不主动去招惹他们,但要在心理上表现得更强势些,你是你,不是粪屎堆,根本耻于和这种人接招。咱无需紧张,继续接着刚才的话题聊聊吧。”

阿咏侧着头沉思了片刻,头脑全无衔接内容,遂开口道:

“也罢,就从我第一天来到武汉说起吧。”

此时叫 “野猫”的和“火鸡”那家伙说话的分贝忽然提高了许多,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白,一阵后竟互相咆哮了起来,究竟谁对谁吼不得而知,似乎要用此招术夺得全场发言权,仿佛此场所你们谁都只能作为听众,谁也不许出声,得认真仔细地听我说,至于你们听什么完全取决于我想说什么。

阿咏丝毫不受其影响,只管将自己想说的娓娓道来。他最初理发是如何遭美发师以唇相讥的,又因此如何如何地掌握了美发技巧,美发行业中存在如何如何的商业内幕,今后作如何如何打算等等。

从满世界的杂音中剔除掉杂质,只有阿咏那略带磁性的温存的男低音此时显得特具魅力。一莲睁大着双眼,眼睛似乎也加入到了听话的行列。

无论那边动静如何,与他们毫不相关,他们在声竭力嘶的吼叫中谈笑有声,俨然这世界只有他俩的存在,亦或把某某人的吵架声当作诸如《西班牙斗牛士》之类的背景曲,当作他们话题的特殊调料也未尝不可。

“啪”地一声,“野猫”不知何故忽然掴了“火鸡”一掌,这一掌肯定不是在拿哥们开什么玩笑,“火鸡”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来,只见“火鸡”从裤腰带后猛地拔出一把折叠刀,“嗖”地一声晃出刀锋,嘴里含糊不清地低声骂了一句什么。

这连续“啪”的和“嗖”的声音过于刺耳,让一莲再次显得紧张不安:“这样的场合你真确定不用走吗?”

“反正吃完了,走倒是无所谓,不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里虽然吵了点儿,但是蛮热乎的。能和人话谈得如此投机这样的情况于我可不多见,让他们吵罢,咱聊咱的。吵架这种事哪里不发生?事不关己,无缘无故的不会有人想着与咱过不去。”

老板和老板娘纷纷从屋里出来,上前好言相劝:“求二位老哥,么事过不去非得动刀子撒?那可不是好玩的咧,菜钱我不收了成不,你们赶紧走吧,我这里可不是打架闹事的地方,让生意不好做不是?”

见有人来劝架,二人越发起劲,互不示弱,吵架势头明显升级。

不知何故,“野猫”的情绪似乎显得越来越难自控,全身的火气一刹那间全被点燃了,他满面通红,怒火中烧,尽管骂架的声音于现场已经取得绝对优势,他却怎么骂都不过隐,拳头捏得咯吱作响,仿佛突然旋开的高压气阀,浑身的恶气即将爆发,忽然,他气咻咻地从桌上举起一杯酒泼向“火鸡”的脸。

刚才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野猫”身上,他那架势早已让大家听到了摩拳擦掌的声音,原以为他会有更野蛮冲动的举止,泼酒的动作完全不在料想之中。

现在大家目光又齐刷刷地望向“火鸡”,好奇遇上这么强劲的对手,他会如何接招。

“火鸡”猛地掀翻了桌子,桌椅碗碟汤菜撒了一地。

他慢慢地擦拭着脸上的酒液,把玩着刀柄,半晌不语,死沉沉地盯着“野猫”。

“野猫”歪着脑袋,将脖子示于刀前,恶狠狠地指着“火鸡”的鼻子说道:“来呀,你狗日的来呀,今天有这本事你就朝这个地方划上一刀,老子喊你作爷!”。

利刀朝“野猫”脖颈周围一下一下地比划着,那场景实在有点惊心动魄,而“野猫”毫不畏惧,一手叉着腰,一手仍指着“火鸡”的鼻头,嘴里念念有词地叫骂不迭,骂技高超,绝无仅有,把“火鸡”上至祖宗八百代,下至子孙千万代通通咒骂了个遍,骂得狗血淋头。

“火鸡”这下倒好,闷不作声,聋了般的全无反应,只是毫无意识地继续把玩着刀具。也许他自己没有注意,但是大家都紧张地察觉到了他的手正加大着动作的幅度与力度。

在大伙儿都为“野猫”捏着一把汗的时候,忽然,只见刀从半空中光闪闪地一晃,快速地划破空气,就那么“嘶”极轻微的一声,“野猫”捂住了脖颈,他结结巴巴地厉声喝道:

“你你你,狗日的你真下手了?”他的手指紧抵着灼烧般痛痒的伤口,顺着指间溢出了少许的血渍,他似有察觉,放开手,大概是想把手指拿到眼前看看清楚,谁也没意料到的事发生了,一股血柱忽然从“野猫”手挪开处的脖颈部位喷射而出,血花四溅,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咕噜咕噜”声响,“野猫”哼了一声“救我……”便摇摇晃晃轰然倒地。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看着手握尖刀面无血色的“火鸡”,大家怵目四望,面面相觑,又不知所措。

从没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阿咏不知如何是好,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一莲,一莲死盯着在地上抽搐不止的“野猫”,脸色苍白,身子掠过一丝轻微的颤抖,看样子吓坏了。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店老板六神无主反复不停地念叨着,朝阿咏投来求助的眼神。

事情到底变得严重起来。就目前的局势看,所有人中除了阿咏,恐怕谁也指望不上。他虽然暗自叫苦,却也不得不充当起救人的角色。他快步上前,用手掌紧紧地按压住“野猫”血糊糊的伤口,大声冲着在场的所有人吼道:“快拨120急救电话,找辆出租车也行,救人要紧。”

“火鸡”呆若木鸡地紧盯着“野猫”,大概这时酒也吓醒了,他环视了在场所有人一眼,像一张纸人一样不能动弹。

胖嫂战战兢兢地从店里找来一件棉质秋衫撕成长布条递给阿咏。

老板结结巴巴地在求救电话里向对方陈述着事情经过。

出租车此时似乎从世界里销声匿迹了。老板和胖嫂急得店里店外团团乱转,居然拦不到一辆救命车。

此时,谁也想不出一点儿好办法。

布条对于止血没起丝毫作用,阿咏不敢贸然搬动伤者,只能大概地找到他脖颈下方的颈动脉总管,并紧紧按压其上,血虽然不再呈喷射状,却仍是“咕噜咕噜”作响,那粘糊糊的血浆带着人体最后的温度汩汩地从阿咏指间流过,染红了他的手掌,染湿了他的衣裳,脸上、身上也不知何时溅了许多血渍,他一度被这人血的腥香熏得晕晕乎乎,胃部隐隐有作呕的感觉。“野猫”呆滞地望着阿咏,那眼神极度恐慌,脆弱,绝望,眼角有泪液慢慢溢出。他的嘴微微歙动着,终没能发出声音,而喉咙处发出的声响却仍是惊人的,他的身体随着血流的节奏不停地剧烈抽搐,手脚因为抽搐而越绷越紧。

这时,阿咏感到了一丝害怕,他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不敢松手,不敢轻易地移动伤者,对于刎颈者他完全没有此方面的救助知识,不知该如何对伤者实施正确的救助。此人该不会就这样死在自己身边吧?他在心里千遍万遍地祈祷。他忽然想起了一莲,并用眼光急切地寻求着她的鼓励。

一莲却不在那个位置了,他四处寻视,也没发现她的踪影,她跑去了哪里?这个时候居然不声不响地一个人跑掉,实在不够意思。然而对于这样恐怖的血案现场,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胆量面对的,更何况一个柔弱的女孩。可怜的一莲看来和他一样,属于同一类型的倒霉蛋。这会儿她独自又躲去了哪里呢?

阿咏目光转回“野猫”,他已处于半昏迷状态。

一分,两分,时间似乎停止不前了。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变得死寂一片,待阿咏意识到时,“野猫”的抽搐已经完全停止,他的体温冰凉,肢体也已僵直,没了任何气息。

“醒醒,快醒醒……”阿咏拍着“野猫”的脸,没有任何反应,又笨拙地为他进行人工呼吸,一阵后发现自己毫无回天之力,他拨开“野猫”的眼皮,希望奇迹会发生,却见他的瞳孔也已扩散。几分钟以前还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此时已从他的眼前完全消失。

阿咏感到浑身发冷,只听见自己上下牙齿“格格”挫磨发出巨大的声响。一个原本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在自己眼皮底下活生生地死去?为什么横竖得让自己来遭此一遇?

他愤怒地找寻着“火鸡”,一切祸端因他而起,而“火鸡”早已不知去向。他又愤愤地盯着店老板,为什么他的求救电话“110”,“120”,“119”也罢,不论错拨了什么号码通通的不见回应?

“120”救护车终于闪着蓝灯一路急鸣着狂奔而来,“白衣天使”们抬着担架从车中跳下来。

“110”巡警车也随之呼啸而来,穿警装的“蓝衣卫士”们也纷至沓来。

18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4 13:53 | 显示全部楼层


                 八


“野猫”死了。

“火鸡”倒是直接去了区刑警支队投案自首。死者是他平日关系要好的哥们。因为酒间发生争执而伤及性命。

原因很简单,他们只为一个赌,赌金为一百块钱。赌者不服输,认为没有实证可以证明叫一莲的女孩是不是“鸡”。动刀子也不是故意行为,纯粹是试着好玩儿吓唬吓唬人的,结果意外发生,并伤及性命。区区一百块,“野猫”无谓地丢掉性命。

有人证,物证,又有人主动承担罪行,案子不复杂。说是作为现场证人协助调查,在被完全排除行凶嫌疑,经过各种询问、身份核对、记录画押后,负责此案件的那一胖一瘦两位**却并不急于让阿咏离开支队办公室,而是对从案发现场失踪的一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既然赌局是因一莲而设,无论从主体上还是从客体上,或是出于对能引发一场命案的女子的好奇心理,他们都想对一莲有更多更确切的了解。而这无疑给阿咏出了个难题,人是和他一起来的,有火锅店老板作证,而且还是第二次到店里来吃饭的,他怎么就交待不出一莲是何方人,又何去何从了呢?既然他对“火鸡”和对**所说的都一致,她不是卖淫女,他连她最基本的身份信息都一问三不知,又如何能否定和她不是在做性交易呢?

两位**用职业的、敏感而锐利的眼光逼视着阿咏,让阿勇感到从精神到体力上的双重不支。他庆幸自己不是作为一名案犯呆在那里,心理上自然也就坦然得多,否则他绝对不是**的对手,要想向他们撒谎对阿咏来说简直是绝无可能的事。他慢吞吞地陈述认识一莲的经过,按要求每个细节都没放过,流水帐似地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他有种背叛于人的感觉,心里多少有些难受和歉疚,但想起某人死于非命这种惨痛事件的严重性,此种背叛也算不得背信弃义之举了,是不得而不为之的无奈。

瘦警员眯着小眼饶有兴致地听他慢慢述说,力图从他的描述中找出一丝破绽来。胖警员则倚在桌旁,一只手捏着笔杆,一只肘支撑着硕大的头悄悄打起了盹。

“故事”看似虚构,讲得又不无逻辑性,他们从中找不出破绽,最终也没把这段话作为案件文书来进行全面记录和整理。当他们从他嘴里再套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相信阿咏对一莲的确是一无所知,又看在他与警方合作的态度也还算诚恳,从事发后主动救人的角度重新思量他时,他们才终于有所触动,相信他是一介良民,而且像是来自专门从事救人性命的民间慈善机构。胖警员笑着对瘦警员小声嘀咕了几句什么,瘦警员点了点头,这才对他说:“现在你可以回家了,谢谢你的合作。如果有那姑娘的什么消息,或者又想起了一些什么情况,请你在第一时间里拨打我们支队电话。毕竟人命关天嘛,定案工作必然得做细致一点。给你增添了不少麻烦,希望你能理解并支持我们的工作。”

从刑警支队的办公室里疲倦不堪地走出来,阿咏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凌辰三点。

身上到处是血污。“野猫”的血。阿咏有些呼吸不畅,他感觉到自己的鼻孔、喉头里全被血堵塞着,随时有喷射而出的可能。有一刻曾产生错觉,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残酷至极的谋杀案,凶犯是自己。为什么要行凶?阿咏重重地挥了挥手臂,感觉心情畅快淋漓,因为他想起了阿辉。兴许方才倒在血泊中的是阿辉。阿辉?他吐了一口唾沫,接着又吐一口,然后越发地觉得嘴里不干不净,很不是滋味,他才不要对着阿辉那狗崽子的脏嘴搞什么人工呼吸!

    亲眼目睹人的死亡全过程,于阿咏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

就那么从空中轻轻一划,眩目的寒光,优美的弧度,流畅的喷泻,生命就此消失,死亡的流程完美得无懈可击。阿咏潜意识反复模仿着“火鸡”的动作,原来杀人也可以如此完美。

然而眼见一条性命从自己面前永远地消失并不是一件让人好受的事,更何况还沾上一身血污,这让阿咏颇感晦气,沮丧,后怕,遇见一莲的所有好心情也全部被捣碎,唯有对生命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的震惊,对死亡的初次遭遇及认识,对于生命之意义重新的理解与定义。

漆黑的旧楼道,黑得有些不可理喻。没有灯光,亦无自然光,阿咏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着火,还没从惊魂未定的状态中清醒。“野猫”那血糊糊的面孔仍停留在他的脑际。关于生,关于死,关于魂魄之说。也许“野猫”的魂魄随着流淌的鲜血粘附在自己身上也未可知。

影子四周飘摇,缩小,膨胀,扭曲,还原。他盯着楼道拐角,窗台,墙壁,楼板,这每一寸熟悉的位置,多余任何一个阴影都令人惊恐、生疑。害怕吗?的确害怕。谁说男儿胆大如牛?真***尽说瞎话。

走到门前,掏出钥匙快速地插入锁孔,轻轻转动,听到一声熟悉的金属分离声,他松了口气,不失镇静地扭开门柄,进屋,开灯,正将反锁门,忽然,他看见了一团多余的、实实在在的阴影,蜷缩在上楼梯口的拐角处。“野猫”?鬼?他毛骨悚然,倒吸一口凉气,第一反应就是飞速关门。

“碰!”门被安全地锁上了,阿咏松了口气,心还在扑通乱跳。哎,总是倒霉的人遇见倒霉的事。忽然,他回忆起刚才一个细节,关门前最后的一瞥,借着屋里的灯光,他似乎看清了一样什么熟悉的东西,他看见了什么?牛仔布?牛仔衣?她?是她吗?

他迅速地拉开门,重新朝那黑团团的东西张望,那不是虚虚实实恐吓人的什么阴影,那是一个人,具体而实在,一个将脸掩埋在双膝上,蜷缩成一团的女人,长发,牛仔衣,船形旅游鞋。

“一莲。”阿咏轻声喊到。

那人没动,他确信是一莲,走到她跟前,又轻喊了一声。

那人浑浑噩噩地抬起头,一张惨白的脸露出来,一莲,此时的她看上去似乎虚脱了一般。

“你一直在这里?快进屋吧!”阿咏倒忘了先前的恐惧。

一莲站了起来,浑身像没长筋骨似的又滑下去。他伸手搀扶着她进了屋。一时还适应不了屋内的光线,她揉弄着眼睛,忽然看见阿咏身上已凝固的血渍,一声惊叫,连连朝后倒退。

“怎么啦?人可不是我杀的,又不是没看到,大惊小怪的,还不知你怎么就走掉了,害得光为你这人证的来历及去向**就盘问了我老半天,以为我说假话呢,好在对你的确什么也不了解,否则非把你供出来不可。”

“事情就算解决了?”

“基本。”

“不会因为我的事再来调查你啦?”

“应该不会,‘火鸡’已主动投案自首了,火锅老板和我三个证人已分别证实相同的事件经过并作了详实的笔录,和‘火鸡’所述一致。你作为证人之一,缺你一个也并非不可,他们不会因为少你一个可有可无的次要因素劳民伤财地拖延断案时间。既然找你不到,你对案子又没多大实质性意义,因此他们现在基本上选择放弃你这无关紧要的证人了。”阿咏本想详细地把在警局的陈述经过复述一遍,但考虑那场赌局是因一莲而起,而她对此却并不知晓,恐怕她知道事因后会更加自责和害怕,因此省去了那段多余的话。

“那人,那人后来得救了吗?”一莲结结巴巴地问。

“死了。”

“死了?”一莲惊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喂喂,别太夸张了好不好,毕竟事不关己,有必要为一个陌生人的死这样难过?”

“血,是你身上的血叫我难受。”

“我也正难受咧,就要去洗的。不过也不至于如此呀?”

“那个,我有恐血症的。”

“恐血症?原来如此,那我更得赶紧去洗洗了。还好,没弄你身上,你先进里屋休息一会儿吧,我呆会儿洗干净了就走。”

阿咏洗了手后从衣橱里找来干净的衣服,走进洗浴间,关门,放开热水,脱光身子。遭到禁闭时间过久的喷头终于逮着机会,唏里哗啦地冲着他将愤怒一泻到底,头发、脸、耳朵,口腔,手足,肢体,无一饶过,彻头彻尾,将他里里外外地冲洗干净。换上干爽洁净的衣服,他又把沾了“野猫”血迹的脏衣裤扔进盆里浸泡片刻,用肥皂水消毒液洗衣搓板“唰唰唰”三下五除二就洗了干净,最后取下水喷头,又用刷子把整个浴室角角落落冲刷了个遍,直到完全见不到一丝儿血迹,完全闻不出一丝儿血腥味。将盆端到阳台晾衣服,这才想起去阳台必经里屋,里屋的门此时紧闭着,想毕她早已睡着了。

他将盆放下,时间已接近凌辰五点,这不早不晚的,他不知能上哪儿去,睡觉已无可能,总得找点什么事来打发剩下的时间。

盯着简陋的居室,他忽然有些发窘。缩在二十一世纪如此繁华的城市里居然能破落成这样,也够可以的。单身生活多年他已经节俭成性,没有购置大件生活用具,电视机不过是买的二手货,效果不是很好但基本可以对付过去。家俱也是房东早已弃换不要的老土样式,有的油漆已经脱落,却很结实。房间是那种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最简单的装修,地面是磨损得图纹不很清晰的黑白灰相间的水磨石地板,半高的深绿色油漆墙裙以上是粉刷陈旧得已经泛黄的白色碳酸钙墙面,只有屋顶上的日光灯最“知趣”,把房间这一切的陈旧与粗陋照得无比通透,让暗落里不知堆积多久的厚厚尘垢无处藏身。

阿咏感觉有些窒息,他打开窗户,吸足了第一口迎面扑来的清新空气,随之而来的是无法抵卸的隆冬寒意。

为了驱寒,他提来一桶水,开始擦窗玻璃,门,家俱,但凡屋里有的陈设、物什,他通通擦拭了一遍。再提水,拖地。灰尘,残垢,藏在屋角的一切晦气,通通不放过。

做完这一切,他的额头开始泛起了一些细小的汗珠。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一旦动起来,就很难停下,似陀螺般昏天黑地地转个无休,并不是每天都能生出这股子干家务活的热情,但也偶有为之。他于剩下的房间徘徊了一阵,检查了一阵,客厅,厨房,卫生间,重复顺序,终于想不起还能做什么。

他在客厅的木椅上坐了下来,无聊地盯着墙上那幅旧的艳星挂历。那画上叠加在一起的性感美人儿他一个也叫不出名字,但她们曾用自己丰满的胴体在许多夜晚一次次地引诱过他,陪他度过了多少激情良宵。当然,绝大多数日子里,他把她们的面容都空白化了,而是将小月那生动的脸颊填充了进去,他就是这样无数次通过对小月的性幻想而进行自慰的。

此时,小月的脸再也无法填充进来,而她们对他就更不具有诱惑力。她们虎视眈眈地看着他,却也只能知难而退地缩回到自己的虚拟世界中。他轻轻地对着她们打了几个哈欠,点燃一支烟猛吸了起来,驱赶着时时袭来的绵绵倦意。

屋子里很静,静得让他大气不敢喘,仿佛他轻微的一声呼吸都极有可能打破整个宇宙的平衡布局,震碎昼与夜交替变换的具有现实意义的所有生存空间。

是她,一莲,一个弱女子,竟然由她引发了一场生命豪赌,实在有些不可思议。阿咏重新思量起发生在午夜的这场血案来。假如当时她没有出现在那个场合,假如她长得不是那么漂亮,招惹人,“火鸡”与“野猫”那两个赌徒自然就无从赌起,血案当然也就不会在他俩面前发生。而她偶然的出现竟无端端地摧毁两条性命。难怪人言“红颜祸水”啊。

而这又能怪罪于一莲吗?她本身也只能算是一个受牵连者,一个局外人,被无端端地牵扯进一桩命案。要说自己才最难逃干系。假如,假如他不在桥上有意识地等她,而是径直早早地回家;假如他带她去精武路、吉庆街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而不是那该死的“重庆火锅店”;假如他拒绝回答“野猫”的愚蠢问话,而是直接和一莲走人……

人生有无数扇没标门牌号码的门,每扇门后面都拖着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尽头是人们无法预知却各不相同的世界。你只有开启其中一扇门的钥匙,却永远没有退出此门的解码。时间如果能够回拨,就只需短暂的某个瞬间,你重新站回门前,念头稍有偏颇,你与你的未来,你身边一切的一切都将彻底改变。

命运这东西,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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