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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三爷爷姓张，不是我本家的姓，听我爷爷讲有年江西发大水，他随父母逃难到了我们这个地方，我祖爷爷和他父亲一见如故，做了拜把兄弟，走的时候他父亲便把他托付给了我爷爷，留了下来。
??我打小就特别喜欢我三爷爷，三爷爷家有许多线装的古书，我最爱做的事情就是缠着他，坐在炉火旁让他给我讲薛仁贵征西、牛郎站在牛皮上飞上天等等之类的故事。三爷爷写得一手的好字，逢年过节或者是村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了，都会找上他，让他给写个对联或是作主事。
??三爷爷生得人高马大，粗胳膊壮腿的，喜欢留浓密的胡子。我小时候常常不由自主地把他当成传说中的绿林好汉，想像他拿了大刀横立路中大喝一声的模样。从小我就无法接受我三爷爷的那幅好嗓子，我总觉得一个大老爷们拉长了声调唱些山歌有损他的英雄气概，尤其是我三爷爷这样一个我理想中的英雄，但我三爷爷有着副好嗓子，唱得一口的好山歌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听奶奶讲我三奶奶就是有次在山上砍柴，听到了对面山上三爷爷的歌声喜欢上他的。当年我三奶奶听着听着忍不住也拉长了声调，唱了句：妹娃子要过河，哪个来背我哟。三爷爷循着歌声便找了过去。
??三奶奶家家境殷实，她的父亲和母亲都无法接受把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一个只会些山歌，而一贫如洗门不当户不对的男人。奶奶说我三爷爷成家分出去过的时候，吃饭的碗还是她给送过去的，三奶奶唯一的嫁妆是她伤心欲绝的母亲偷偷塞给她的一对镯子。
??日子的艰难并没有影响快乐，三爷爷长得壮实，有的是力气，人又不笨，困窘的日子很快便有了起色。他们两口子无论是生活做饭还是田间地头都会随兴的唱上几句，你来我和，甚是恩爱。我小时候常常会搬了凳子在屋门口坐着，看见他俩一前一后的从地里回来了便跟着到他家去，吃了饭，缠着三爷爷讲那些稀奇鬼怪的故事。
??大集体的时候插秧时兴赛歌，两块田的人一齐下到了田里，田头有人擂鼓唱歌，大家比着谁的秧插得快，插得齐，也比哪边的山歌唱得好。每到这时，就是我三爷爷最开心的时候，他会穿了三奶奶头天特意浆洗好的衣裳，扎了红腰带在田头纵声高歌。那时候的三爷爷意气风发。比山歌村里没人是他的对手，在外面碰到谁了只要提起他的名字，人家都会竖起大拇指，说声那歌唱得真叫好。
??三爷爷一共生养了五个孩子，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孩子小的时候三爷爷家生活很是困难。村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请他作主事的时候，都会特意为他准备一个大钵子，让他带些汤汤水水的回家。
??村里老人过世的时候有个坐夜的习俗，主家会从外面请歌师来唱夜歌。棺木旁烧了大堆的火，男女老少围坐着，听歌师唱故人的生平事迹，唱三国水浒家长里短。三爷爷起先是坐在一边听，帮着主家给歌师端茶倒水，后来跟一些歌师熟了也会帮着敲敲鼓，唱唱过段，再后来三爷爷也唱上了夜歌。外面请来的歌师嗓子大多不如我三爷爷厚重悠长，典故也没他唱得好，唱老人生平的时候由于不熟悉往往会出许多的漏洞，许多人家后来都不从外面请歌师了，直接请三爷爷。平时对老人不敬不孝，叱呵打骂的儿女媳妇到了这时候便会身前身后的给他端茶敬水，递烟喊叔，三爷爷接了烟酒不声不响，但开了口仍会细细的历数他们的不是，遍了段子从头到尾的唱。谁家的媳妇哭得有泪无声，谁家的儿子头磕得有声无响了，他也是随口拈来，直唱到他们无处藏身。按规矩请歌师是要打发烟钱的，但三爷爷除了系在腕上的丧布和那一钵饭菜外什么都不接，他说只要你们这些做儿女的懂得儿女的本分我也就不白唱了。
??我十岁的时候离了老家，随着在外工作的父亲一起生活，很少回去了。听叔叔讲三爷爷家渐渐宽裕的生活随了三个儿子的读书一落千丈，按照乡俗长子是要帮着父亲打理生活，照顾家庭的，可三爷爷执意把三个孩子全送进了学校。叔叔说那些年他们一家老小就一直在老屋那边住着，为了学费，老俩口过了腊八除了尘便会细细的将一辆自扎的莲船裱糊一新，到初三便远远的到别的村去扮灶公灶婆，穿红戴绿的脸上涂着油墨挨家讨利市，给人家陪着笑脸唱吉利。
??大儿子高考落榜后带着厚厚的眼镜，每天睡到俩老从地里回来了再叫起来吃饭。二儿子高考落榜后，三爷爷又把全部的积蓄投在了三儿子身上。他说我就不信三个儿子一个也成不了才，他偏要看看家里到底出得了一个大学生不。结果是家里一个大学生也没出，不但是没出，还多了三个书呆子，下田不会把犁，上山不会砍柴。
??前年回家过年的时候，三爷爷见了我特别的高兴，拉了我到他家坐，说让三奶奶给做我小时候最爱吃的灶糖麻坨。三爷爷的头发全白了，胡子拉扎着，微驼了背。三奶奶的耳朵几乎失聪，三爷爷很大声地跟他解释了好半天她才认出我，泪一下的便下来了，用衣襟不停地擦着，拉着我的手要给我做饭。叔叔说三爷爷的三个儿子成家后起先对老人还算可以，只是慢慢地几个儿媳不和，闹得三家经常吵架，后来兄弟情份几乎是没有。两个老人在老屋那边住着，平时种种菜带带孙子，日子到也平和，只是有个大疼小病的时候没人管，三家都僵持着，谁也不拿出钱，不沾老人的边。
??吃饭的时候三爷爷喝了些酒，叔叔一直示意我不要让他再喝，但想着老人一生的辛酸就没多大劝他，我想就陪着他好好地喝一次吧。醉后的三爷爷老泪纵横，把他的三个儿子媳妇编了歌挨个的骂，他说就当是提前给自己唱夜歌吧，百年后谁知道他们还会不会给我守夜呢。
??今年回去的时候三爷爷和三奶奶都不在了，他们的坟在屋后的山上并排挨着，长着老高的蒿草。叔叔说去年冬天的时候三奶奶肚子上突然长了一个瘤，三个儿子谁也不拿出钱给她治。毒瘤慢慢地恶化、腐烂，以致烂穿了肚皮。消化后的饭菜尿液有的便会从烂穿的孔中流出。起先还能用布包着躺在床上，不时换换，穿一身干净的衣裳，后来孔烂得大了，不吃吧肚子饿，吃了又会从孔中流出更多，老人后来每天便只喝些米汤，披了床棉絮整天的坐在竹床上等死。在一个冰冻三尺的夜里，待三爷爷熟睡后三奶奶一个人穿戴整齐，倒进村里那口慢慢被垃圾填末污浊不堪的池塘里，结束了她的一生。
??那年三十一家人不见三爷爷过去吃年饭，找到老屋没有人，后来在后山三奶奶的坟上找到他的时候，他在坟前摆了两个杯子喝着酒，老泪纵横，苍老的嗓音在山林间幽幽地飘着：妹娃子要过河，哪个来背我哟？
??几个月后三爷爷在给家里的小牛犊上套的时候，那牛怎么也不让，三爷爷拿了竹条子边抽边骂，三个儿子都从三爷爷的骂声中听出了对他们的责怪，谁也没有上去帮他。后来那小牛被抽得极了竟拿了并未长满的小牛角来抵他，老人火了，扔了竹条子双手摁着牛头要扇它的耳巴子，小水牛扬起头将一下他掀在了地上，在床上没躺几天老人便去了。
??三十那天给爷爷上坟的时候，拿了镰刀锄头我将三爷爷三奶奶的坟也修整了一新，点了香烛放了挂鞭，坐在他们的坟前抽着烟，想着三奶奶做的灶糖麻坨，想着老两口在外扮灶公灶婆，想着三爷爷的好嗓子。我无法想象一个老人是怎样的在寒冬里批了棉絮坐在竹床上等着死亡的来临，无法想象她该有了怎样的心才能将自己投进那口冰冷的池塘，更无法想象我三爷爷的无助和痛。
??死者何已矣，托体同山阿。
??现在过年已经很少有人家的子孙会在饭前祭祀先人了，他们不上山送灯，也不会一家人在燃得旺旺的炉火旁守岁煮饺子。没有了灶糖麻坨，没有了大年初一醒来枕头底下的压岁钱，也没有了三爷爷的歌。
??下山的路上回头望去，新栽种的竹木已快成林了，突然想起爷爷曾说过这片祖坟山上以前全是参天的古木，有的树两个人牵了手都抱不过来。不知道这片林子会不会有一天也长得那般的粗壮。
?? 言2007年2月24日正月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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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仔卡
发表于 2007-5-17 2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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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18 22:53
发表于 2008-7-4 15: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