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候车厅里的男人
对面一个男人
三十四五
蓝袜子，灰布鞋
黄色蛇皮袋占一个座
抱本厚书啃
页面发黄
像是宣告：我曾在雾霾里活过一遭
比北京人民坚强
他翻书的手指也黄
嗜烟也许成疾
可惜我看不清他的牙
线索寥寥，难定罪状
我们坐在彼此相对的椅子上
直眼观看他茶杯的构成：
叶堆积占二分之一
剩下条纹状上衣的倒影
因临时改签
我须打坐至夜间十一点
足足三个时辰
看样子
他似乎与我命运相逢
我们同等一列现代机械产物
衰老之书看他
从不歇息
多深情似的
真有那么俊？
好生无聊，不如打发时间练习想象
他来自山村
在黄州，偏僻乡要多少有多少
尽情猜测！
就在城东一角
干着江湖郎中的活计
这是要上京赶集呢
麻袋里塞满南蛮所生的中草药
会是个好价钱
不像乡下人，不识货
他一定是趁着李时珍还魂，特意上蕲春拜访
到药物园讨几条珍稀的大白花蛇
要说蕲州和黄州
本是同根生，我也曾有幸
游过东璧的药园子
我的外公与他俩同行
身为江湖人士，皆尝百草
也在后山种药
也摆弄针灸针、三棱针、梅花针
凡事灸三壮
我外公的秘方
治疗拉肚子，牛皮鲜和烧伤
有效。挑食的小孩
被鱼刺卡住的妇女
上门讨土药
往往能治好
也有说是迷信和误打误撞的
比如他村里，有人
善妒。因他的初恋是
村里最美的女孩
羊角辫，红扑脸
胸和臀都丰满
生儿子的料
“不如咱上四祖正觉禅寺看看”
他逐渐养成她的爱好
也读书，也羞
如出一辙的幽灵
她眼中什么都俊
水牛，草蛇，天上飞的，地里爬的
偏偏就最爱他一身药草味
说苦，又香
闭眼就能回到千百年前的雨湖
医官正奔赴他的墓
他知道蕲州的美
和黄州的荒
好景无人嗅
我们命运相逢
要牵着楚地的魂魄上京去喽
上京作甚
不知
在尘埃药罐里泡过的山野
比雾霾里的京城俊
他起身，抖了抖衣服
我猛然回神，可恶
多么美好的想象就此终结
他竟是跛脚
歪歪扭扭穿过候车厅解手
回神后始觉得冷
空调能不能调高点
（我不是企鹅）
他很快回来了
坐下之前提了提裤子
一抬头
见我看他
看他，在他提裤子时候
他于是嘴里念叨（有些窘迫）
怎么这么冷。
满园的药草都不见了
一眨眼我们自山野奔波至此
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一条不怕冷的蕲产白花蛇
啊！可这
分明就是装满企鹅的当代候车厅
2、车厢内的女人
奇了怪了
浑身发痒
病状优雅
只疼
接近羊水破裂前
那种疼，男人不懂，女孩不懂，老人也忘了
她成过一次仙，所以记得
只是，很快
就没有复习的机会
时间将尽
虽然，她心里的姑娘不老
长发飘飘和白棉裙，缠绕男人脚
挠痒，调情
禁锢雄性的足心
唯有爱恋可为世人营造反相
只是芭蕉叶黄
晓来雨过无踪
一池萍碎。
（兰花指上翘：
我恋你，我恋你如花美眷）
最好的创作是一生一期
就像孕育前她痛经的三十年
穿越苦难诞下一子
之后再无灵感
相爱相杀的鹅暖石
离婚，是无人问津的梅
她往返南北之间
出差，如灯火飘摇
又不情愿在卧铺
将就一宿
舒适叫人有瘾
于是她买硬座，闭目养神
凌晨两点，睁眼
渐渐与半清半醒的我聊天
我们背诵苏子被贬黄州第二年的词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我说我打黄州来，就晓得
无人问津的感觉
晓得他的词，也晓得
你的忧
道是，可谓
爱生怖（之后呢）
我们故作清醒，开始讲爱
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
断经前的惶恐
一如车窗外模糊的树林
二十岁的我不知其中奥秘
「他走，我以为他会留，他竟真的走了
孩子跟着他，岁月跟着我」
悬疑是蒙眼之后的夜
黑上加黑（答案反而明显）
偏，偏要是那最糟的
你把上辈子的卷轴摊开
横幅竖幅多少丈
一个个与我算，有缘人多少
离的离，散的散
画作东边：那人打桥上走
扔一路桃核
石板路构成的小镇
一个男人追一个女人越过千年
要不是因为爱，你不会如此轻心
画作西边：当铺
母亲的首饰，父亲留下的遗产
挥霍的挥霍，当卖的当卖
你们的家被换成银块
楚汉之隔
千金散尽不复来
画作南方：占星台上异象不断
你让静坐的嘴学习吊嗓
他让歉意尝试劈腿下腰
拉扯谎言的四肢
当它喊疼
世界就陪着倒立
画作北边：海市蜃楼
你对此浑然不觉
梅花开多少季了？
有一年你认认真真在想
它开了多久，你
又独自开多久
我看见她
正走在一条河里
心在下雪，脚底打滑
以上，统统塞进卷轴吧
别想了。
她坐得久了，说腰疼
靠过道的位子没法趴下小憩
于是她站起来，高挑纤瘦
一个临近五十的女人独特的美
她是雨季里待久的一枚奇异果
柔情，酸涩，也脆弱
不知有核无核
谁尝过？
谁要尝？
临近后半生的清香
空窗多年
（兰花指又翘起：
谁来，谁来把我吃净？）
这个保质期将近的女人
下车时请我为她写一首诗
写前我问自己
「如果生命不再赐予女人孕育的使命
那么文字能否为她延长经期」
3、观展记
赴时代美术馆
观一场名为「行走与发现」的展
是我抵达北京的第一站
来早了，站在门口等
被幽幽的灯观赏
我是乡下来的小草帽
在国贸大厦
种地。卷起裤腿
疯狂地，啪啪啪
穿过三层木质地板
垦地神速
堪比老黄牛
展厅内，墙壁雪白
钉在墙上的幽灵曾被锁进黑屋
关进取景器
虚构出
一个真实的场景
我游走在场景和场景之间
身临其境
想象逝去的经验
已成为自身的经历
相框内，摄影师把自己碾磨
炼制成药丸
再一团团挂起
以宣称时代的疑难杂症
臣服于高端科技：
手术室已然机械化
主灯、副灯统统打上
虚拟数据占领了手术台
助手递上SD或CF型号的刀
还不忘提醒：人道主义
术后的药物疗法
早就过时
为了美观和视觉的刺激
我们医院开发了一种电击疗法
你要不要试试？
将麻醉剂省去
电击多次
你的痛必将成为过往
于是人们鲜有眼泪
视线凌乱
眼睛匆忙
端坐家中游遍世界景观
这一团药丸
疗效与副作用皆有
我中毒太深
未能找到戒它的方法
于是我上京
求药，观摩
为梦田开花结果
做一头勤勤恳恳的老黄牛
后来
我在中央美术学院
见到有人蹲着卖钱
摆放整齐的人民币
一百，五十，依次递减
价格合理
有人蹲在那卖钱
有人拿五十块买一张名为“五十块”的人民币
你说他徒劳
不是的，他正买卖世间稀有之物
——信任。
在冗长、繁复的油画毕业展上
我还看见
棉花，拼成的子宫
标题是悲剧意识
三者有何联系？
「棉花的收成不好啊
都怪我儿子太少」
她诺诺道
一个子宫有问题的女人
在山野，毫无地位
就像城市的车和房
很贵
子宫比房贵
古老的繁衍之道
是青年所言的悲剧意识
我看展
也猜测城乡
猜测幽灵生前的遗言
我们不再与印刷制品为伍
能近距离触摸震撼
只是，看了又如何
总会忘记的
总会
当有一日亲眼所见的真相
不再是印象中的真相
于是，北京之行
我记得的只有樱桃和苹果
很甜
比南方的要好吃
你瞧，看展过后
我仍然没有进入现代行列
仍然是蛮荒之地
一个未开化的脑袋
与风月为伍，与黄牛同居
4、在颐和园的谈话
——给建设
先说复仇
再提一提如何给人生找出口
全是畅销书的话题
出口，是什么鬼东西，可以吃吗？
傻子才接受畅销书的洗脑
出口的其中之一
偏就没有出口
光一条道
走到黑也不见头
你没见着道两旁的峭壁
把肚子笑疼了
笑啥？你傻！
你必须自个守山
有人侵入，就撒开了刁难
两手插腰：
「此山我开，此树我栽
要过此路，留命一条」
钱财？哼！
得再凶一点
待咬断你脖子
烧一把纸币
让你地下风流去
好样的。这不，话题顺势结束
转眼被挤进人海
这头的人涌过去，那头再打一浪回来
颐和海，人涛汹涌
我们以神经病的节奏来回
放荡不羁
为什么河里这么多玩具船？
「给岸上人挤下去的」
你忧伤得很假
该这样解释
玩具船是他们的诺亚
好死不如赖活
我们在海里挤来挤去
俗称漂泊，还是一张笑兮兮讨好的皮相
五官歪曲，日夜装傻
咳，这涉及到贫富差距的问题
严肃。且沉默
在私交场合，我们必须越过严肃
你知道终点是死
所以途中从不提坟墓
只好说，玩具船像假的
难怪只是玩具
那么何为真？
阿恩海姆写《视觉与视知觉》
当同一个正方形中有两个圆面出现
距离会产生幻觉
以往经验，影响我们见到的一切
既然眼见不全真
为何人要费尽心思虚假？
额。
是我多言了，该掌嘴
无妨，你摆摆手
搅乱乌云
讲一些伤心的事
雨水迟迟未降
你就把一切都笑过去了
我早见你身边站了一个不存在的你
其实和我说话的是他
永久。他思索
「是什么引导叛离？
是永久，因为」
永久只会在瞬间里冒泡？
就像灵光一现
你寡言
我却一直故作天真
请不要嫌弃我的喧嚣
让我们从人海蒸发
找个合适的容器
歇歇脚
坐定才想起先前
光和他说话，没有问你
「我好奇他，却了如指掌」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所以
你笑。缓慢地，点头
然后道出前生
「像身处蓬松封闭的黑暗
爬行不止，也许……」
我曾杀死一条蚯蚓
知道那不是你
于是你更应当有可能成为
「我想」
你停顿近半秒
「一定是个会飞的家伙」
一定
是个
会飞的
家伙
我重复道
心想，他不一定是鸟
5、跑吧
——给宛如
姐姐
你胃痉挛那天
趴在床上不让人碰
你在想谁
疼得冒汗
汗从额头流到鼻尖
我是不是该为你擦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忍耐，像有颗粒的黑白照片
连瞬间也变得
磕磕绊绊
难熬。我都知道
后来你好了，我却心有余悸
六一的那天晚上
我们在便利店买到老鼠形状的软糖
却和想象的味道有偏差
像你告诉我
爱一场，不是偏要结局如愿
一样
这个夜晚
风大的夜晚
我们赶最后一趟班车
最后一趟地铁
在风的隧道穿梭
时光机。
如果真有这样的东西多好
「姐姐」
我想这样叫你
让我们寻个衣柜吧
不潮，也不会有老鼠
记忆化作汛期的夏天
当洪水淹没城镇
我们爬到高高的山顶
躲进衣柜
就很安全
安全是什么？
你曾乖僻
而后叛逆
如今渴求安定
你于是整理行李
为了避难，把回忆一件件梳理
这件棉衣几几年穿过
我们初遇的
大理，连下几天雨
路边青年招待所，二楼
我进房间时
地板上堆满你的气息
相机，一本《您认识佛教吗？》
（告别时你将这本书送我
我却再也送不出去）
蓝色绣包，桌上的鲜花和茶叶
（你泡过一杯花茶
递来）
你当时不在
我却已经见过你了
直到
你匆匆奔进房间大哭
比谁都伤心
「妹妹，为什么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
你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后来你好了
你总是如此自然
将一切看淡
你笑
拉着我去人民路吃饭
你真的好了吗？
地铁分明是时光机
才几站路
过往种种就好清晰
我想
你一定是经过一座神秘的村庄
深爱过某个
被下了咒语的人
误闯安徒生的世界
「你白天遇见的
是一个人潮汹涌的颐和园」
你如此说道，有一年冬天
在颐和园，河水结冰
风大，无人
鼻子冻红了
心却很暖
你问我为何不曾发现
人之外的仙境
姐姐
今夜让我们飞奔
裙摆飞扬
我们穿过山洞，森林
穿过鹿群饮水的湖泊
打野象拥吻的荒原跑过
孤鹰盘旋于空
我不曾发现你之外的风景
如此
将一切打包
塞进衣柜，准备离开
正如零九年的你
在诗中写道
「让我奔向你
奔向爱，也奔向死亡」
之后的清晨
我们趴在床上画画
你如赤子
不会撒谎
6、火车道场
谁把道场设在车厢
修行，除了打坐
还是打坐
真无聊
我一定要翻出围墙
调戏一会儿尼姑妹妹
再杀只鸡下酒
酒。从哪来
去往候车厅的路
就像拜访阎罗王
走过的黄泉道
奈河是上演人间风月的剧场
其水皆血
腥秽不可近
一个长了肿瘤的老太太
靠坐在地
肿瘤辨不清真伪
比拳头还大
都是身体的孽障
向我借钱的青年
中转车票不见
身无分文，遂帮他买票
不忍怀疑却又一眼看穿
那少女的欺骗
我沉默。
我虽眼见，却不阻止
学着做无关之人
心却痛痒
我一拳打不死哪家的大官人
只能睁只眼
另外一眼看天
佛，这事不归我管
顶多自愿受骗
净一净生的缘
突然想到鲁智深
我的前生也许就是这个花和尚
从他那讨口酒吃吧
他会给我的
虽然他满是杀心
“佛”了一辈子
也“洒家”了一辈子
但至真至朴
所以放得下
喝酒悟道两不误
哈哈哈
转念仍是车厢
我们是罐头里的沙丁鱼
散发一股泡面味儿
抱孩子的女人坐在地上
有人借一件衣服给她
我身边的大爷
推我一把
「丫头你哪不舒服啊」
怪我端坐闭目近三个钟头
吓坏他老人家
要说生活
就是鱼龙混杂
你或者暗淡
或者灿烂
或者坐定
而亡
|
狗仔卡
发表于 2013-6-12 21:08
收藏
转播
赞
踩
沉默卡
喧嚣卡
变色卡
显身卡
发表于 2013-6-14 08:4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