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父母,发篇旧文,聊以为念: 父亲
一
母亲一直说我个性像父亲,我且不知从遗传学角度来看,女儿是不是都应该更像父亲一些。只是我觉得,我更像是一直在模仿父亲,模仿他写字,模仿他待人待事,模仿他的生活态度。我跟着父亲的步伐走,却总也赶不上父亲的一星半点,除了个性的偏执我学会了,其余全学不会。
幼年时,我对父亲没有多少印象,他回家极少。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在立新镇生活,在我印象里,父亲就是那个在弟弟枷椅上刻画上苹果的人。母亲总是指着枷椅说,你看,这是你爸爸为弟弟刻的苹果和梨子,刻得多好啊,像真的一样。
弟弟那时估计才一两岁,他当然不知道母亲说的这些,我也小,但是,对那个会在木头上刻画的父亲还是有些崇拜。母亲出去工作时,留下我在家带弟弟,我就会拿出一块小手帕挂在床架上,说是给弟弟放电影,然后指着手帕就开始胡编:弟弟,你看,爸爸回来了,他买了好多糖……
等到我终于见到父亲时,却是我感冒发烧之时。那天,母亲逼着我喝那又苦又涩的药汤,我咬紧牙关死也不肯喝,母亲起身到厨房拿了一把刀吓唬我,我仍像刘胡兰面对敌人的铡刀一样丝毫不惧。正在这时,父亲进屋了,母亲像见到了救星一样,对父亲说:你回来了?快要孩子喝药。我一侧身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这个被我母亲称作我父亲的人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瞪了我一眼,我顿时吓得端起碗咕噜咕噜一口气把药汤喝了个光。
从此,我开始惧怕父亲,只要他在,我就躲到一旁。每当我不听母亲话,母亲就会说:我告诉你爸爸。父亲在我心目中成了“老虎”的代名词。
我与父亲一直有距离感,全不似我女儿与彦山之间的那种亲密。女儿可以在彦山头上胡拍乱打,可以趴在彦山肩头撒娇,而我永远只敢在远处看着父亲,不敢有一点点的放肆。
小时候的我愚笨不堪,读书学习对我而言绝对是个困难的事情,偏偏父亲又特别看重孩子的学习成绩。小学二年级时,我随母亲在杨家岭的联丰小学上学,记得那时的教室还是设在一个废弃的仓库里,学乘法时,我连做梦都在背乘法口诀表,可是,我仍是全班最后一个过关的学生。可以想见我是多么的令父亲失望。
有一回,父亲好不容易放假到母亲工作的地方和我们团聚,结果检查我作业时,发现我的作业全错。父亲一怒之下,把我拉到屋外的一棵树下,让我好好反省。
屋外漆黑,我跪在树下面,一个人。记不起当时是什么季节了,只知道那天晚上风好大,似有妖怪在呜呜怪叫,树叶也哗哗作响,我吓得哭了一阵,却不敢哭出声来,生怕父亲听到了会更生气。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我竟然在那里边哭边扯起树下的草根吃了起来,后来不知怎么又睡着了,我什么时候被父亲抱回了家也不知道。只是那晚之后,父亲再也没有将我一个人锁在屋外。 我愚笨,偏有一个极聪明的弟弟。从小,我就在与弟弟鲜明的对比下生活,在我的内心里,一直认为父母偏心,直到一件事发生,我才知道,父亲只是对子女严厉,并不是对我一个人格外严格。
那年弟弟才五岁,母亲当时在供销社当营业员,弟弟在供销社外面玩的时候,看到几个十几岁的男生玩吸铁石,就想也有一块。结果那几个男孩子对弟弟说,要他把母亲柜台里的钱拿来换,弟弟年幼,根本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就趁母亲不注意,把柜台里的钱全拿出来交给了他们。晚饭时,弟弟在我面前展示吸铁石的魔力时,被母亲发现了,问知缘由后,母亲脸色大变,那些钱相当母亲大半年的工资,吓得母亲赶紧去找那几个男孩子,结果那些钱早被那几个男生到县城里花了个大半,母亲只追回了其中的一小半。
第二天,父亲回家了,他还在县城给弟弟买了个孙悟空的面具,一见到弟弟,就叫弟弟来戴面具,可是弟弟知道闯了大祸,吓得不敢上前。等父亲知道吸铁石的事情后,不顾母亲的阻拦,把弟弟打了一顿,弟弟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种架势,哭得声音都哑了,我更是吓得躲在门角不敢吭声。
父亲就是这样,一直信奉“棍棒底下出人才”,可是,我和弟弟却对父亲的这种做法颇有微辞,弟弟甚至对我说,以后他要是当爸爸,决不会像父亲这样对待孩子。
父亲也知道他太过于严厉,年纪大后他常常在我面前提及过去不该对打我们,说他很后悔当初那样对我们。说实话,我倒要感谢父亲,如果不是他的严厉,我或许连初中都念不完,因为惧怕父亲,我拼命读书,只为讨父亲的欢心。
二
爱的表达方式有很多,或许父亲的严厉也是一种爱。
父亲的严厉,与他的个性有关,亦与他童年的生活经历有关。父亲自小便没有母亲在身边,养成了敏感自尊的个性,他对子女寄予了厚望,因而有时候不免有些急躁。
父亲对我和弟弟极为严厉,对我和弟弟的孩子却疼爱有加,一丝一毫的严厉也没有,他可以纵容孙子们的任何事情。我的女儿上小学时成绩差,我要责备女儿,父亲立马就护着她,说我小时候比女儿笨百倍;弟弟的两个儿子偏食,大的只吃肉不吃青菜,小的只吃青菜不肯吃肉,父亲仍然是一脸微笑,极力袒护孙子。我总是笑父亲,说如果当初我和弟弟也像他们一样,恐怕父亲只会拿棍棒侍候了。
父亲在家有绝对的权威,他开心,我们全家人跟着开心,他不高兴,全家人都不敢吭声。自小我就学会了在父亲的眼色下行事,小心翼翼。
每每我犯了错,父亲就会对我长篇大论地教导,不能不说,父亲口才极好,他会引经据典,摆事实,讲道理,讲上一两个小时也不嫌多。上小学五年级时,那时我已转学到父亲单位的子弟小学上学,有一回我在学校附近拾到一块手帕,欢天喜地地拿回家,父亲得知后,马上要我放回原地,然后给我讲了一大段“路不拾遗”的大道理,还讲到“小时偷鸡蛋,大时偷牛”的故事,将我的行为上纲上线,末了,还问我下回再遇到同样的事情我怎么办,说得我只有流着泪拼命认错的份了。
我如此蠢笨,后来也能够考上大学,这全归功于父亲。
在我和弟弟的学习上,父亲极舍得花钱。从小,我家的各种报刊杂志从未断过,成为同龄人极为羡慕的事情。我没有什么特长,上小学五年级时,爱上了画画,父亲为此欣喜不已,趁出差去县城之际,抽空给我买国画用的颜料和毛边纸,只要我画了一幅画,他都会极力称赞,还把我的画挂在家中显眼的位置,待家中来了客人,就会在客人面前夸我如何如何会画画。其实,用现在的眼光来看,我画的哪叫画啊,父亲懂绘画,年轻时也画过很多的水彩画,不相信父亲没有鉴赏力。
我上初一时,我写过一篇游宝塔山的作文,那篇作文的结尾我是抄袭父亲拿回家的报纸上的内容,父亲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他看了我的作文后,喜不自禁,此后,逢人便说,我女儿作文写得好极了,将来会是个才女。
尽管父亲一直鼓励我,但是当年的我,对父亲更多的仍是惧怕,上了高中后,我才一点点地体会到父爱的伟大。
高中时,我在县城读书,半月才能回家一次。每每厂子里有便车来县城,父亲就会匆匆地赶到学校来看我,有一回,他刚下班,就赶急着给我送卤牛肉,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换。父亲来的时候,已是下午五点多,他把装满了牛肉的罐头瓶递给我,没来得及说上两句话,又匆匆地赶回家。我站在学校宿舍的二楼窗口,目送着父亲瘦削的背影,他低着头走向校门,裤子后面有两个非常显眼的补丁,我的鼻翼开始发酸,泪水流个不停。
父亲年轻时当过兵,身材高大,长相英俊,他很喜欢照相,更注意形象,我且不知道父亲为何穿着打补丁的衣服来县城,这在我心里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事情,现在想来,也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父亲平时在家里极为节俭,把钱全余下来供我和弟弟读书了。事后,我提起这件事,父亲似乎全然没有体会到我流泪的含义,他只是说:太匆忙了,没来得及换衣服,给你丢丑了,以后一定穿戴齐整去学校看你。
三 自打上高中后,父亲对我的严厉似乎在一夜之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宽慰与理解。
高中时的我,学习仍旧吃力,好多次产生放弃求学的念头。上高二时,一回期中考试后,我再次受到打击,没有请假,就拿着行李一个人跑回家了,父亲见我突然回家了,问我。我回答说:不读书了。父亲一反常态,对我没有半句责骂,亦没有细问我原因,只是对我说,好吧,不读就不读了。
晚上的时候,母亲来我房里问我,我才说我学习成绩太差,没有信心了。母亲很着急,一个劲地说我半途放弃是懦夫的行为,我哪听得进去半句,执意不肯去学校。父亲当然会从母亲口中得知这些,但是他就是不开口让我去学校,只是买一大堆我爱吃的东西在家里,让我成天在家吃了睡,睡了吃。
三天后,我终于按捺不住,开口对父亲说,我要去学校了。父亲这才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孩子,求学路上,总会有坎坷,不能因为有了一点点挫折就半途而废,爸爸之所以不说你,是因为我相信我的女儿会想明白的。
上大学后,我一直对父母为我选择的师范专业耿耿于怀,后来我与彦山恋爱,母亲极力反对,我就反驳她:不是你们让我读师专,我哪会认识他?你们逼我读师专,我偏要和他谈恋爱。
看到我的态度,母亲成天哭,说我翅膀硬了,不认父母了。父亲也不赞同我与彦山谈恋爱,但他不会像母亲一样直接反对。我上大二的那年春节,彦山冒着大雪来我家,母亲执意要赶彦山走,父亲亦很生气,但当他看到彦山时,对母亲说:人家也是父母生的孩子,我们不能这样对待他,他来了,我们还是要把他当客人一样对待。
父母无论如何反对,最终也没有阻止我与彦山成亲,结婚前,父亲对我说:你要想好了,你嫁给他,日后有什么难处,不要来找我们。我想也未想,就脱口而出:我们就是讨米也不讨到你门口来。
说归说,我出嫁时,父母还是拿出大部分的积蓄为我办置了嫁妆,将我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了。女儿出生后,我与彦山甚至搬进了父母家中与他们同住,当年那句“讨米也不讨到父母门口”的话始终没有兑现。
我知道依父亲的脾性,能答应我与彦山的婚事已是不易,日后,父亲视彦山为己出,更是难以令人相信,这归功于彦山的乖巧懂事,更因为父亲爱我,才能接纳彦山。
等到工厂改制时,我成天忐忑不安,父亲那时已退休了,他对我说:有些事情,你越是怕,越会落到你头上。他叫我不要担心,说我还年轻,完全有能力养活自己,还说,退一万步说,即使我没有工作,他们养我。听到父亲这些话,我泪眼婆娑,父亲的话让我顿感踏实,只觉得家就是我的大树,任何时候,它都能替我遮风蔽雨。
说实话,我这个做女儿的从未让父亲省心过。小时候,读书成绩不好,让他着急;长大了谈恋爱一意孤行,让他担忧;结婚后,我与彦山成天吵个不停,更是让父亲焦心不已。
自从我婚后,父亲就从未说过彦山半句,在他的嘴里,无论什么都是我的错,彦山没有半点不是。因为这,我从不敢在父亲面前提我的家庭琐事,一则怕父亲担心,二则自己的婚姻是自己选择的,我不该有任何怨言。
有一回,我和彦山吵架,在家里闹起了自杀,女儿打电话告诉了我父亲。没多久,父亲就来了,他一进门,叫了句“儿啊!”便哽咽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父亲拉着我的手,他的手指冰凉,半晌父亲才说:不要做傻事,你要看在甜甜和我与你妈的份上好好地活下去。我亦只知道流泪,无论父亲说什么,都不吭声。
事后,父亲和母亲一直没有问过那天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在我与彦山面前,不是和稀泥,就是装聋作哑。
四
虽说父亲有时候会像吼孩子一样吼母亲,但是我知道,他们相濡以沫四十余年,父亲对母亲的感情极深。
父亲与母亲亦自由恋爱,父亲总说年轻时的母亲虽说长相不出众,但是有文化,胆子大,会开车,无论做什么都不输人,在一大堆女孩子中间,绝对算得上是鹤立鸡群。
上初中,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时,父亲总爱取笑母亲,父亲对我和弟弟说,母亲有个绰号叫“臭鱼儿”,然后就讲起“臭鱼儿”这个名字的由来,说母亲小时候掉进过粪坑,被人救起时浑身是大便,我和弟弟被逗得大笑,母亲也不生气,亦在一旁呵呵笑个不停。
弟弟入团时,父亲又在饭桌上说:好了,现在全家就你妈是落后分子,她连少先队也没有入过,从今往后,我们得天天批斗她。
父亲对母亲就是这样,总是奚落,但是奚落里全部写满了爱。
无论到哪里出差,父亲一定会给母亲买礼物,母亲心疼钱,总是说父亲买的东西不好,为此,母亲常和父亲生气,但是父亲仍是不停地给母亲买。父亲的这种做法,深深地影响了弟弟。弟弟上大学后,亦是不停地给我女儿买东买西,我亦珍惜弟弟的这份心意,一直珍藏着它们,而今我的家中,放眼一望,处处是弟弟买给我女儿的礼物。
母亲与父亲生活这些年来,极少下厨房,父亲做事细致,家中事情无论巨细,他一个人全包全揽。父亲手巧,不但厨艺好,听母亲说,父亲年轻时还能绣花,会画画。体力活他能做,女人的针线活也不差。父亲当过医生,会照顾人。母亲因腰椎间盘突出住过一个月的院,后来,又摔骨折过两回,父亲对母亲悉心照料,从无半句怨言。
父亲对母亲的好,有时候会让人接受不了。母亲个性开朗,爱凑热闹,每每走在路上,遇到熟人都要说上半天话,出门又常忘带手机。有一回母亲上街去买菜,去了好几个小时都没有回家,父亲又联系不上母亲,在家着急得不得了,生怕母亲像上回一样晕倒在街上。等到母亲回家时,父亲大发脾气,把母亲买的菜全扔到了地上,母亲委屈得流泪,但父亲仍是对母亲大声吼叫,说她不该走到哪里说到哪里,不该不带手机,不该不早些回家。父亲就是这样,即便是爱,也要用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形式表达。
其实,父母的个性真是互补:一个好静,一个好动;一个感情细腻,一个粗枝大叶。别看父亲总是在母亲面前凶巴巴的,但是父亲其实十分依赖母亲。我小舅妈总在我面前说,你爸的个性啊,日后如果走在你妈面前还好,若是走在你妈后头,他的日子可是一天也不好过的。我知道,小姨妈是说我父亲离开了母亲就像丢了主心骨,难怪父亲半刻没有见到母亲便会焦躁不安。
那件事情过后,父亲总是不离母亲左右,他们一起上超市买菜,一起打太极拳,一起散步,一起去朋友家小聚。无论在哪里,只要有母亲的身影,父亲必在不远处。
五
父亲十七岁入伍,在部队里当卫生员,转业后到工厂当过医生,管过档案,后来又因为文笔好,调到科室里工作,也许是因为他的这些生活经历,父亲做事极为严谨,甚至有些刻板。
父亲的东西一直是摆放得井井有条,抽屉里纹丝不乱,书柜里的书籍更是分门别类,容不得一丝的杂乱。我与弟弟从小学到高中的成绩单和奖状,父亲全一张张按顺序贴好,装订成册;家里的相片,父亲也是一张张地整理编序,装进相册。任何东西,只要问父亲,不要几分钟,父亲就能找出来。父亲就是这样,整齐得让人觉得可怕。
我做事毛糙,父亲对我总是不满,说我一点也不像他。我洗过的碗,他会再洗一遍,我扫过的地,他说完全是在画十字。我也想把事情做好,但每每事情临头,便是瞎抓一气。
父亲做事认真的个性,还体现在学习上。父亲没有读过多少书,念完初中,因为家庭贫困,怕给祖父负担,父亲背着祖父入伍当兵了。但是父亲的才华,我可以肯定地说,一个半个大学生也未必是他的对手。我的女儿上大学后,我替她选择了医学专业,也有崇拜父亲的成分在内。女儿上大二时,父亲特意从书柜里拿出三大本他的医学笔记给女儿,说是给女儿做参考。我与女儿翻开后,只能用“瞠目结舌”来形容,父亲的笔记本上的字全是仿宋体,工工整整,没有一处涂改之处。我总在想,父亲当初放弃当医生这一行当,真是屈才了。
内退后,父亲一下子闲起来了,弟弟担心父亲在家无聊,把他和母亲接到中科院小住,还给他在中关村买了个笔记本电脑,说是父亲爱写作,让他无聊时写写文章,打发时光。从父亲学打字上,我再次看到了父亲的认真劲。为学五笔打字,父亲下足了工夫,他像个小学生一样,每有不懂之处,便问弟弟,还认真地做笔记。很快,父亲就能流利地打字了,速度不亚于年轻人。
自打学会了打字,父亲的生活再次充实起来,他成天坐在电脑前,写啊写,不出几年,写了几十万字。父亲年轻时便热爱写作,在部队里还有好几个志同道合的战友,他们常互写诗词应和,一副文人雅士的作派。父亲在任何地方都是文人模样,身上总有一股书卷味,他与同事、战友的合影里,不是手持一卷书,就是面露清高脱俗之态。
几年前,父亲选了一部分的文章,自印了一本诗文集,送给亲人朋友。父亲也因而获得了当年所在的空军部队战友的认可,被推选为战友聚会回忆录的编撰人员,父亲也因此飞四川,下湖南多次,圆了自己的文学梦。
而今的我也常提笔写点东西,也是受父亲的影响,我愿意追随父亲的脚步,一直。
六
父亲的童年时期很苦,祖母在父亲五岁的时候与祖父离异,父亲与年仅两岁的叔叔全靠迂腐老实的祖父一人带大。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父亲很早就替祖父分担家务,带着叔上山砍柴,砍了柴两个人搬不动,就分几次背回家。
祖父是个裁缝,不善言辞,对儿子的爱也仅体现在宁可自己不吃不喝,也不让两个儿子饿着上。父亲对祖父很有孝心,他总说“人在做,天在看”,祖父患胃癌临终之际,大小便失禁,父亲含着泪替祖父洗被弄脏的衣裤,悉心打理着家中的事务。祖父去世后,父亲在文中写到祖父弥留之际的一幕:
这天夜里,父亲病情突然危急起来,呕吐不止。我叫父亲吐在卫生纸上,双膝跪在父亲床前,握着父亲干瘦的手,摸着他那拼命蹦跳的脉搏,望着父亲痛苦万状的苍老的脸,心里在滴血。在父亲人生的最后几分钟的时间里,我感到死神是何等的可怕。
我一直以为,父亲会怨恨祖母当年狠心抛弃他们父子三人。但是,当祖母离世时,我才发现,我误解了父亲。
祖母是今年大年初二去世的,享年九十岁。祖母一辈子生了十个子女,父亲手上两个兄弟出生不久,就夭折了。算起来,父亲应该是祖母的长子。祖母的丧事办得热热闹闹,但始终遮掩不了晚辈们的悲伤之情。祖母出殡的前一日,我才与彦山带着女儿赶过去,到了那里之后,我到处寻父亲的身影而不着,女儿后来告诉我,我父亲一个人偷偷躲在祖母生前住过的小屋哭泣。
待到孝子孝孙给棺木中的祖母叩头之际,我们依次披麻戴孝,父亲身材高大,白色的孝服穿在身上特别的显眼,当做法事的锣鼓声一起,父亲便跪在祖母的棺木前面,嚎啕大哭,声音凄厉,令人闻之不忍。众人见状,也随着哭了起来,一时间,哭声一片,好不悲伤。
我不知父亲的哭声里包含着哪些内容,也许有对祖母的不舍,对自己身世的委屈,对祖父的怜惜,亦有对无法挽回的时光的伤感。
时光真是催人老,一晃眼,我的外公外婆,祖父祖母都离我们而去,我真正体会到“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意义。
我这些年,一直靠父母照料,全然不知自己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在父母眼里,我依然是当年那个蠢笨不懂事的小丫头,我亦丝毫没有察觉到父母的变化。有一天,别人提及我父亲哪年出生的,我掐指一算,才发现,父亲早已年逾花甲,伤感之情顿生。
年轻时父亲嗜烟嗜茶,退休后被查出有慢性支气管炎和心脏方面的毛病,他坚决地戒掉了。近几年,父亲在端东西的时候,有时候手微微震颤,每每此时,我的心都一阵阵紧缩,父亲真的不再年轻了。好希望时光能倒流,倒流到我儿时:夏夜,我们一家人坐在屋外,父亲指着天上的星星给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母亲在一旁摇着蒲扇,弟弟则在我们周围欢快地绕来绕去……
2014.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