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莲叶何田田 于 2018-5-12 19:08 编辑
若隐若现
得知被安排到山上机关的消息时,正是仲夏。
对于此,父亲也是束手无策的,并不神通广大。清高的他,决不可能低下头来去给某个人物打招呼。我把自己锁在屋里,整整一个下午。林中的蝉儿也似远却近地聒噪不停,像成心要把它们的热闹唱给我听。
找各种各种理由,劝说自己接受安排。我用尼采用叔本华的悲观论劝说自己,若干年后的今天,我可以找出更多的名言更多的故事更多的消极论遁世论超世论来说服自己。发现自己读了那么多的书,到头来,不过是为了让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坦然接受,接受本该无法接受的现实。
的确,我博览群书,我才思敏捷,我胸中有丘壑,所以,我又一次成功说服了自己,犹如当年说服自己去读师专说服自己放弃一段单相思说服自己去相信油嘴滑舌谎话连篇的人。
此后每一天的工作,都是从到锅炉房右侧的被高高低低的灌木包围的一处泉眼汲一壶水开始。
头次汲水是李叔带我去的。李叔告诉我,山上机关水龙头里的水,只能洗手,绝对不能喝的,因为那水里有TNT,有泰安,有各种有毒化学物质。他蹲在泉边,用壶底拨弄开水面上的碎叶,然后将水壶口倾斜,清澈的泉水汩汩而入。我学着李叔的样子汲水,水壶却总是浮在水面,我怕李叔笑我是书呆子,这点事都不会做,便有些着急,伸出另一只手去压水壶口,身子失去平衡,十分准确地扑进水里,幸好,不是水井,只是一弯浅泉。
聪明的我,总是在生活中不断地闹出类似的事件,就像雨后的月夜,我总把一个又一个的水洼当作平地,踩了一脚泥后,心下懊悔,接下来,依然会找最亮的地方下脚,"唧""唧" "唧"的声音,伴我一路。
其实。泉眼里的水,也未必没有毒。那片土地,有哪一处能真正无污染?慢性中毒,不易被人察觉罢了。
每天,我汲好泉水,便拧着水壶,不紧不慢地走回办公楼,烧开水,泡茶,然后开始翻报纸。我从粗体标题开始看起,最后连报纸的中缝也细细研究一遍。谁谁谁证件挂失,谁谁谁诚意征婚,哪哪哪高薪聘请,哪哪哪悬赏抓凶……这些,无一处逃出我的视线。
我的办公室门常开着,我面对着大门坐着,像还带着宿醉的店员无精打采地守着生意冷清无人光顾的老残人用品店,不停地打着呵欠。偶有人路过办公室门口,我便抬起头来,看能不能和来人搭上一两句话,然后跟随着他们,去各个车间,去各个试爆场。
试爆场是我最害怕却又最乐意去的地方。这人啊,是不是都一面心惊肉跳着,又一面乐在其中?检验雷管、炸药的试爆过程,让人感觉是在过春节,"呯""呯" "呯",炮声不断。我和他们,躲在防爆石屋里,数炮声。他们偶尔会吓唬我,当然,我会相当配合地露出惊吓的神态,夸张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搞笑。有人乐于表演,没有入戏的观众,岂不扫了人的兴致?
这些同事们,已有好几个人去了另一个世界,都没到退休年龄。其中一人,不到三十岁,半夜从自家楼顶翻下坠亡,他找我借过一本书,没有还给我,这书我算是送给他了,希望他不要来还书给我。
胡叔离世十多年了吧,应该。记得他的烟瘾很大,下车间时不能吸烟,回办公室了,便一根接一根地抽,他的椅子周围全是烟头,扫了,没多久,又一堆。时间久了,那处水泥地,都是烟熏黄,用拖把擦,也擦不掉。最后,他得肺癌走了,不是常见的职业病肝癌。
当然,我的办公室门开着,偶尔也有人主动来访,并不总是我找机会跟着人家的屁股后面跑。来访者多是年轻的帅哥,与我年龄相当。他们在我面前谈笑风生,口若悬河,妙语连珠,我则作欢喜状,沉思状,激动状……
更多的时候,我是一个人,读报,喝茶,静坐,冥想。
后窗外,是个竹林。有鸟声,有竹叶轻触的沙沙声,有人从竹林走过踩到干枯的落叶上的簌簌声。我若是没有站在窗边,就会猜是什么人经过那片竹林,猜他们是中途下班逃走,还是抄近路去食堂拿饭。这种猜想,也会让我在百无聊赖中生出一些有趣来。
有一回,我端着茶杯,站在后窗边上,望着竹林的那条弯曲的路,篡改了一句名言:竹林本没有路,但偷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说完这句话,一个人躲着还笑了好久。
的确,这世界不会让人无路可走的,没有了大路,有小路,没有了明路,有暗路。
我就是以这种状态在那里待了一年半。
而今躺在床上,回想那一年半,也只是若隐若现地出现这些残片,那些真实的、具体的、整体的痛苦或者快乐,都如初夏的风,渐渐散去,只余下,被风吹来的叶,干枯在我的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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