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大桥上。那一头长长的黑发仍飘散在凛冽的寒风中,女孩果然还在。
阿咏的心碰碰乱跳,他的身子甚至因为些许的紧张和激动轻微地颤栗着,他步子迟缓地向她靠近,先前想好的开场白此时消失得一无踪影,在重新想好对白之前他的脚步已先于他的思维,果断地走到了女孩身边,他听到了自己怯懦的声音:“嗨,小姑娘!”
他的脸颊滚烫滚烫的,他从没有过主动与完全陌生的女子交往这方面的经验,他感觉自己此时颇像个中学小男生一样滑稽可笑,竟然会在女孩子面前害臊。
女孩微微一颤,转过头来,茫然地盯着他看。凭感觉,这回他不再是什么被蒸发掉实体的透明空气了。她那副苍白的面容显得生冷而无神,呆滞片刻,她忽然露出皓齿,礼貌地冲他一笑,那笑容虽然美丽,具有现实性,却实在太牵强,阿咏有些于心不忍,也许他真的不该来打扰她。
“在看什么呢,你这是?”
“没什么。”她轻声地回答,和阿咏一样,是用标准的校园式普通话。说话间,头又扭了回去。
到底是在看什么?江面上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两岸无非是一些船影、楼群和灯光,这其中能有什么好看的?
“站在这里恐怕也有阵子了吧?不是在等人?”
她摇了摇头。
“不会妨碍你什么吧?”
“妨碍?”
“怎么说呢,突然地打扰你,的确是有些冒昧。不过坏心没有,敬请放心。”
“到底想说什么呢?”女孩回过头,盯着他不解地问。
到底想说什么?他脑子里全无衔接内容。
面对美得有些过份的陌生女孩,他忽然对自己极度缺乏自信,揪了揪枯草般的头发,局促地说:
“你——讨厌我这糟糕的发型吗?”
她木然地看着他,不知所云,又觉莫名其妙,没有作答。
“我头发染的颜色让我看起来像只火鸡,是这样吗?”
“火鸡?”
“哎,跟你说到底了吧,我这样子象不象个大坏蛋?”
“就为了问这个?你头发的颜色?这与我——相干吗?”她终于弄明白了他的意思,睁大眼睛,反问道。
“这个,当然关系大着啦,比如说我这个染着红头发的家伙若是个大坏蛋,你可不得遭殃了?喂,这可是午夜十二点哟!”他被她眼神的美丽所怔住,头脑里此时一片空白,竟有点不知所云了。
“染红头发的家伙就一定是大坏蛋?何以见得?”她的声音很动听,却很细弱,似乎是缺乏底气的那种表现。
阿咏笑了,也许骨子底里她是害怕了。
“港台片没少看吧?举着长刀死拼活砍简直不要命的那种混混们不正是我这模样?当然我算是个例外。”
啜了一口唾液,阿咏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实在令人费解,将头发漂染成各种颜色,说什么叫‘世界流行元素’,黄皮肤配上红、黄、蓝、紫等各种稀奇古怪颜色的头发,你看这样就好看吗?依我看纯属狗屎搭配。兴许也说明了我们这一代多数年轻人的颓废、缺乏自信、精神空虚,正因为害怕自己没有更强悍的生存魄力,怕落后于时代,落后于人,最后只得通过最简单最直观的办法,改变发型及发色,用另类于人的秘密武器来武装自己,改变自己,搞的不过也只是毫无意义的模仿秀那一套,自以为美了,另类了,对大众们的视角杀伤力强了,在社会中才觉得倍增了底气和信心,有了安全感,其实只是自欺欺人罢了。无论发型上搞得有多不同凡响,怎么着你也还是你,如何轻易能变?不过不得不承认,第一个能把欧洲发色漂染技术普及到亚洲来的发型师倒是相当出色的,而第一个能接受头发漂染革命的亚洲人,这也是需要足够勇气的——”
他的眼光落在一莲脸上,话忽然卡住了,眼前的女孩并不是因为害怕什么染棕红色头发的大坏蛋,也对他这个陌生人关于亚洲美发史这样的好笑话题显露出索然无味、毫无兴致的样子,她似乎没有在听,眼神低垂在桥下某个地方出神。
“怎么不回家呢?这么晚了,一个女孩子家在深更半夜独自呆在这种地方可不太好。”
女孩并没有回答他。
“为什么还不回家呢?不怕家里人担心吗?”阿咏见她没回答,继续追问着。
女孩将头抬了起来,向远处的天际呆望着,半晌没有一丝动静,让阿咏很是尴尬。
女孩这时抬起手来轻轻揉拭着眼睛,那动作好像是在擦眼泪。不一会儿,她又背转身去,瘦弱的身子轻轻地颤动,有一阵子他以为她哭了,他小心地保持着沉默。但当她回转身时,他从她的眼里什么也没看到,比如她的泪水,或诸如情绪化的什么表情。他总算吁了一口气,要知道他可是最怕有人在他面前哭的,因为他从不知该如何去劝慰一个受伤的人,更何况是一个陌生的女孩子。
“我真的——很饿。”她用一双大胆的、充满期待的眸子注视他,声音比先前的更为细弱,仿佛被冬雨淋湿后作了最后一番挣扎终于无力地从枝头飘旋落地的枯叶发出的那声叹息。
“饿?”阿咏丈二摸不着头脑,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饿!”
“是肚子饿吗?”
“自然是肚子饿了,而且相当的饿!”她咬紧着牙关,很费力地强调着,那眼神里热切渴望的光芒再次闪动着,并且慢慢变得强而有力,变成了一种逼视,那神态不像是在和人开玩笑,像似是而非地乞讨,模样倒也显得可爱,仿佛她的饿是与他有着某种因果关系,这种关系又莫名地变成了一种债权关系,他必须得偿还对她的债务。
“这个不是难题,”她的这副模样着实让人怦然心动,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说:“想吃点什么?去吉庆街吃烧烤怎么样?精武路的‘一品粥’、‘精武鸭脖’味道也不错,那一带的夜宵店都开得很晚。”
“太远了,就近随便找个小吃店吧,吃什么倒无所谓,只要能添饱肚子就行,老实说,我现在饿得没劲走路了。”女孩扑闪着眼光,声音一如先前那样细微,阿咏是竭力地才听清了声波于空气中的震荡。
“怎么能够饿成这个样子?好吧,带你去个地方,不远,就在桥下。”
“嗯。”
女孩不紧不慢地跟在阿咏身后。
“我叫陆咏,发型师,你叫什么?”
“一莲。”
“什么?”阿咏停下脚步,仔细分辨着她那似从鼻吸里哼出的两个字的发音。
“我,叫一莲。”她小声地再次回答后又埋头走路。
“一莲,一枝出污泥而不染的清莲,好听的名字。”阿咏用赞许过头的语气夸耀着。
一莲苦笑着闷不作声。
“这么晚了,为什么会一个人饿着肚子呆在桥上?”他侧着头,欣赏着月光下她清冷而柔美的面容,不时有路边什么阴影从她脸上晃过。
她仍沉默着,似乎不大愿意他持续地介入。于是,他闭上了嘴巴,一边快步朝前走着,一边不时悄悄回头打量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