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厌等待 发表于 2007-12-14 11:19

  冬去,春来。

  山花烂漫,蝶儿飞来,停在指端。

  地处归乐和北漠边境的一处偌大山庄内,娉婷倚窗而立。

  “最近,你憔悴不少。”何侠站在身后,轻叹:“娉婷,你变了。”

  “变了?”娉婷浅笑,指头一动,惊飞休憩的蝴蝶。她转头:“谁变了?娉婷还是姓白,还跟着少爷,还是天天抚琴唱歌。”

  何侠凝视着她,直到她耐不住这探询的目光偏过头去,方从身后取出一样东西,捧到娉婷面前:“给你。”

  “什么?”娉婷仔细一看,居然是楚北捷留做信物的宝剑:“这是两国信物,怎可交给娉婷。”

  “楚北捷有一个习惯,每上沙场,腰间左右同时系剑。这次留下的信物,是他左腰之剑。”何侠稍顿,沉声解释:“这剑,叫离魂。”

  娉婷眼波转到这把古色古香的百年宝剑上,伸出纤手摩挲,痴痴重复:“离魂?”

  “我当日不明白他为什么把最看重的左腰剑留下,而不留右腰次之的神威宝剑。这下总算明白过来了。这剑是他留给你的,如今你,已经离魂。”何侠将宝剑塞到娉婷手中,再长叹一声,走出房门。

  离魂?

  娉婷搂剑入怀,冰冷的剑身,靠近肌肤。

  她失神。

  不错,魂魄已离,随那马上的身影去了。

  怎能忘记楚北捷?春光明媚,正是折花入鬓的佳时。

  安定下来后的时间是那么多,让她日日夜夜,仔仔细细,回记楚北捷点点滴滴。

  为什么心肠软成泥,化成水。记不起尔虞我诈,计中有计,胜则成王败则寇,只记得花府三夜,他一脸至诚,无声静立,从此系住一缕芳心。

  “你到底是怎么个人?”娉婷仰头,对云轻问:“你恨我,还是爱我?临行前一言,是不舍我,还是骗我?”

  日夜相对,温柔入骨,不是假的。

  互相欺瞒,用计诱骗,也不是假的。

  她聪明一世,此刻糊涂起来,犹如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肩后忽然被人重重一拍,娉婷一震,猛然转身。

  “哈哈,又在发呆?”冬灼做着鬼脸,看清娉婷脸色,顿时咋舌收敛笑容:“唉,唉?怎么哭了?”

  娉婷匆忙抹了脸上湿漉,瞪眼道:“一天到晚不正经,上次险急时见你,还略有点长进。进来住几天,你就不得安生了。”

  冬灼嘿嘿挠头,瞥她片刻,坐下捧起茶碗:“我来看看你,顺便哄你高兴。你倒好,见我就板起脸来教训。”

  娉婷听他这么一说,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低头,讪讪开口:“你们不必为我担心,我好端端的,过几天就好。”

  “过几天?我们今天就要离开了,你还不快变清爽点。”

  “今天?”娉婷一怔:“去哪?”

  冬灼愕然,似乎不曾料到娉婷不知,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当即转了口风,言语闪烁道:“我也只是依稀听少爷说过两回,好像……是说这个地方虽然是王府多年前暗中布置的产业,但毕竟在归乐国境内。如今大王仍在追捕,还是小心点好,早日去……不知道去哪。”他讪笑两声,猛拍额头:“少爷叫我的差使,我现在都没有做呢。”

  娉婷静静看冬灼匆匆离开,久久才收回目光。

  陌生感骤生,回思,真不能怪少爷和冬灼。

  自从回了少爷身边,每日就象丢了魂魄似的,往往别人说上十句,她才懒洋洋应一句。

  往日管理府内事务都在她分内,流落东林一段时间,环境已渐渐栽培出几个得用的侍女来。她回来,自然也懒得再管。

  就这样,仿佛与王府脱了节。

  少爷虑得对,这里虽然偏僻,到底还是大王管辖的地方,应该早做防备。如果是往日,她早该看出来告诫少爷,现在……难道一番磨炼,反而失了聪明?

  次日,果然有侍女过来告知要准备收拾行装。

  娉婷问:“我们去哪?”

  “我也不知道。”

  “少爷呢?”

  “少爷正忙呢。”

  跟随王府中人上了车,发现不见冬灼,转头问:“冬灼去哪了?”

  “我哪知道这些?娉婷姐姐,你安心乘车就好了。”

  “少爷在哪辆车上?我向来与他同乘。”

  “娉婷姐姐,是少爷吩咐你和我们一车的。少爷在哪,我也不知道。”

  十问九不知,一路行来无惊无险,又到一处别院,似乎还是敬安王府昔年暗中布置的产业。

  起了疑,娉婷不得不从楚北捷的漩涡中抽出三分神,打量身边一切。

  无端的,生疏日益。

  少爷数日不见踪影,她发呆时不曾察觉,现在可看出来了。

  “怎么不见老王爷?”

  “老王爷不和我们一道。”

  “那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呀。”

  知道下面的侍女确实不知道什么,她要出房找少爷,被人拦在门口:“姐姐要找少爷,我们去请吧。”

  片刻回来说:“少爷不在,回来就会来看姐姐吧。”

  数日不见何侠,消息仿佛被隔绝般稀少。娉婷看不见周围,身边身外,都是一片迷梦。

  不由她不心寒。流落在外一段时间,怎会有这样大的不同?

  王府在变,还是她在变?

  不久,去年染的旧疾又发。

  娉婷夜间醒来,咳嗽不断,请医煎药忙了一夜。

  次日,何侠终于出现。

  “怎么又病倒了?”何侠皱眉,责怪地说:“总不肯好好照顾自己,看看,好好的又把身子弄坏,何苦?”亲自端了药碗,喂娉婷喝药。

  娉婷怔怔看着何侠,片刻笑了出来:“少爷最近好忙,怎么也见不着。”

  “我怕你心烦,又怕你操劳,所以把会让你心烦又让你操劳的事都瞒了。”

  “王府将来如何归宿,少爷和王爷商量过没有?”

  “看看,叫你不要操心。一应安排,全部有我。”

  撑起半身喝了草药,娉婷闭目眼神,何侠也不忙着走,坐在她身边,轻轻为她揉肩:“睡吧,你都瘦成一把骨头了。多睡多吃,才是福气。你现在总蹙眉不语,我倒想起小时候你总爱把碟子扔进水井的顽皮来。”

  “小时候多好,两小无猜。”

  “我们现在也很好。”

  带着倦意的笑容泛上消瘦的脸,娉婷忽然想起一事,微微睁眼:“少爷,楚北捷和我说过一句话。”

  “他说什么?”

  “他说,你是何侠贴身侍女,难道不知道你家少爷是当世名将?什么是名将,就是能分清孰重孰轻,就是能舍私情,断私心。你白娉婷纵使再聪明伶俐得他欢心,也……也算不得什么。”

  何侠摇头道:“糊涂丫头,你就只把他的话记在心上?”

  “他虽是敌将,但这句话我是信的。”娉婷柔弱的目光落在何侠脸上,轻声道:“少爷是当世名将。”

  何侠低头不语。

  “娉婷,自从你回来后,没有和我提过镇北王府中的事。”

  “楚北捷对我早有疑心,他披阅公文时我虽然也在房中,但上面写些什么,是一个字也看不到的。”

  翠环明裆,今昔何在。

  陋室空堂,是归乐都城中曾风光一时的敬安王府。

  极目处颓檐败瓦,怎能怪人心骤变?

  “归乐已有五年安宁,凭这五年,大王可以整集军力,对抗东林。我们做到这一步,算是对得起世代国恩。何肃说什么也是归乐大王,他不仁,我们不能不义。从此以后,敬安王府不复存在,我们决定归隐山林,永不出现。”何侠静默片刻,又道:“但敬安王府仇家不少,各国都有权重者欲杀我们而后快,大王恐怕也恨不得我们死。所以,是否能够保密,是我们生死存亡之所在。”

  一阵刺骨寒冷绕上心脏,象绳索一样勒得呼吸蓦止。

  “少爷……”娉婷咬紧贝齿,颤了半日,才挤出字来:“你疑我?”

  “你计诱楚北捷,为归乐立下不世功勋,是顶天立地的奇女子。我信你。”何侠仰天闭目,沉默片刻,睁开眼睛,忽然淡淡问:“可是娉婷,你信你自己吗?”

  十字一问,字字穿心。

  娉婷真真正正地,怔住。不敢置信和心痛,写满一脸。

  “你说什么?”找回声音,她气若游丝地问。

  何侠不答反问:“你手边握着的,是什么?”

  “离魂,”娉婷说:“你给我的。”

  “不,是楚北捷给你的。”何侠叹道:“若我那日给你离魂,你拒而不收,我还会存一线希望。希望你不曾被楚北捷蛊惑,不曾丢了魂魄和理智。可你收了。你只记得楚北捷,忘记了归乐。接过离魂,你可曾想过,那是两国的信物,是归乐百姓五年安家度日的保证?”

  “我若忘了归乐,怎么会把楚北捷诱入陷阱?”

  何侠深深看她:“原来是身在险地,情根种下茫然不知。一离别,相思就入骨。”

  “不是的……”

  “娉婷,你回来后,再不肯和我同乘一骑,从前,我们出征归来,都这样兄妹般亲密的。那日,我看见他放你下马。一个男人肯这样放一个女人下马……”

  “别说了,别说了!”娉婷连连摇头,苍白着憔悴的脸庞,闭上双眼,晶莹泪珠滚落睫毛,凄然道:“我明白了。”

  反间计。

  她骗楚北捷真情,楚北捷用真情骗她。

  情是真的,计也是真的。

  和少爷十八年敬安王府的信任,抵不过楚北捷一个计策。

  生平第一次,娉婷眼睁睁看着自己中计而无可奈何。她无法让何侠释去疑心,确实,她已动情。

  世间男女,一旦动情,已很难判断是非曲直。

  日后万一遇上楚北捷,言行举止便会在不经意间泄漏一切。

  何侠防她,情有可原。

  反间。

  这就是,楚北捷临去前最后一招,锥心之疼。

  睁眼直到天明,听见鸡鸣,娉婷猛然一惊,从床上坐起。被窝内一样硬硬的东西磕到腰眼,她象失了神般,缓缓把手伸进去摩挲上面熟悉的花纹。

  离魂,两个古字龙飞凤舞篆刻在剑柄上。

  楚北捷当日扔下宝剑所溅起的火星似乎在眼前一闪,娉婷的心蓦然抽紧,想起何侠的话。

  若不接着宝剑,还有一丝希望。

  若接了……

  十八年养育恩义,被此剑无声无息断个干净。

  她素不爱哭,近日眼泪却多了不少。现在心冷得结冰似的,想哭,反而淌不下一滴。

  怔怔坐在床上,只觉得满脑子迷迷糊糊,娉婷举手按在额头。

  哦,又烧起来了,冰冷的指尖碰在高温的肌肤上,自己忍不住打个寒战。

  何侠指派的侍女铃裆进来,小心翼翼地问:“姐姐,该起来了?”

  连问了两三句,娉婷才恍惚着回头:“嗯?”

  铃裆麻利地端来热水,拧干毛巾递给娉婷。总在逃亡中奔波,这里来那里去,东西乱糟糟地塞在大木匣子里,她便到处翻找娉婷常用的梳子。

  娉婷在她身后说:“别找了,你把冬灼找来。”

  “冬灼?”

  “他不在?”

  铃裆摇头,笑道:“我瞧瞧去。”

  太阳很好,春天的味道越来越浓。门帘的垂珠被铃裆俏皮地一掀,反射耀眼的光亮。刹那间,娉婷又想起花府那道隔帘。

  她和花小姐偷偷藏在帘后,窥看登门拜访的来客。

  那是,看见楚北捷的第一眼。

  只剩一人的房间冷冷清清,冷得娉婷不用人惊动也蓦然回神。下了床,取出梳子倚在窗边慢慢梳理长长的黑发,一边看外面生气勃勃的景致。

  红色和紫色的花正半开,池塘边绿草茵茵,景色虽美,却很陌生。

  不是敬安王府,也不是镇北王府。

  “自愿上马来,跟何侠告别,从此,你不叫白娉婷。你会姓楚。”

  “你只记得楚北捷,忘记了归乐。接过离魂,你可曾想过,那是两国的信物,是归乐百姓五年安家度日的保证?”

  她忽然蹙眉,象疼得快断了呼吸一样,苍白的指节紧紧拽住心窝处的衣裳,回头看静静放在床边的宝剑。

  离魂。

  离了楚北捷,却回不了敬安王府。她白娉婷,小敬安王身边最有分量的侍女,随主出征定计灭敌的女军师,逼敌国大将发下誓言保住归乐五年平安的女子,为何居然在这十天九地中,成了孤魂?

  “娉婷,”冬灼的声音传来,就在身后:“你找我?”

  娉婷放下梳子,转头时,唇角已经勾起往日熟悉的浅笑:“有事和你说。”

  冬灼有点手足无措,许多日没有见娉婷,忙乱中,也隐隐觉察到许多叫人心寒的迹象。一见这憔悴的往日伙伴,冬灼脸上常见的吊儿郎当的表情通通不翼而飞,象个大孩子犯了错一样搓着手,低头道:“你说吧。”

  “我要走了。”

  平静的四个字,重重压在冬灼心上。

  “走?”他霍然抬头,满脸惊讶地触到娉婷乌黑的眸子,瞬间脑子里近日积累的预兆都被翻了出来。冬灼似乎被针扎了一下似的,要涌出来的话被强行压了下去,仍旧低头,讪讪地问:“少爷知道吗?”

  娉婷柔柔地笑了,放软了身子倚在窗台上,对冬灼招招手:“冬灼,来。”握住冬灼的手,她仔细打量了半天,忽然俏皮起来,逗他道:“你这小子,总娉婷娉婷叫个不停,我可比你大上几个月呢。叫声姐姐来听。”

  冬灼难过地咬着牙,半天开头,轻轻叫了声:“姐姐。”

  “好弟弟。”娉婷当真拿出姐姐的模样,细心教导:“人最难的,是知道进退。当日计诱楚北捷,我进了。如今,我该退了。”

  “可你是敬安王府的人,再说,你能走到那去?大王追捕敬安王府众人的名册上有你的名字,楚北捷也不会放过你。”

  “我自有安排。”

  隐藏在心底多日的郁闷渴望着爆发出来,冬灼愤然:“我知道少爷疑你。我去和少爷说。”

  “不许去。”

  “我憋不住了,这是少爷不对。他这样,跟灭我们王府的大王有什么两样?”

  “站住!”娉婷扯住他,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少爷疑得对。”

  冬灼愣住,茫然地皱眉:“你说什么?我不信你对王府有外心。”

  娉婷怔了半晌,长叹一声:“说了你也不明白。反正,我走了,对王府,对少爷,对我,都是好事。少爷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我不能帮他,也不能老让他心烦。”

  “你怎么会让少爷心烦?”

  “冬灼呀……”娉婷温柔地看着他,苦涩地笑笑:“论功劳,少爷不能怠慢我;论疑心,少爷不能放松我。王府踪迹最需要隐秘的时候,他又不敢关我,又不敢害我,还不敢让我伤心。唉,我都替少爷焦心呢。”

  “可你要是走了……”

  “我走了,王府和我再没有瓜葛。你们的下落我一概不知,想泄密也泄不了。”

  冬灼还是摇头:“不行。你这样,不等于说少爷忘恩负义,逼迫功臣?”

  娉婷发亮的眼睛眨眨:“所以我才要你帮忙呀。我要偷偷的走,不让少爷知道的离开。”

  “不不,我瞒不过少爷的。”

  “你当然瞒不过少爷,但少爷会瞒你。打赌吧,他若知道我们的事,不但不会作声,还会暗中安排方便。”

  “我真弄不懂你们!”冬灼挠头,焦躁地走来走去,霍然转身说:“帮你没问题,反正不管少爷知道不知道,这事你不该受委屈,我也不信你会出卖王府。但……你能去哪?你还病着,不如过两天……”

  娉婷截道:“不,我今夜就要离开。”

  她语气淡淡,冬灼却听出不可动摇的坚毅,拧起眉毛:“不告诉我你打算去哪,我绝不帮你。你在外面孤身一人,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一辈子也不能安睡。”胸前环起双手和娉婷对峙。

  “离了这里,我就轻轻松松一人,上天入地都不是问题。你也知道许多人在寻我,我怎能把踪迹告诉你这青涩的小子?不过打算去的方位……”娉婷附耳,轻声道:“北方。”

  北方的春天,是否比这里来得晚?

  昔日在太子府,好友阳凤曾悄悄说过那值得向往的地方,北国的草原一望无际,成千上万的牛羊马匹低头摔着尾巴,偶而一匹发足狂奔,则全部都会跟着奔跑起来,轰轰的蹄声象地要裂开一样。

  归乐不能呆,东林更是龙潭虎穴。

  不如,北漠。

  极目远方,红日初起。娉婷深深呼吸一口清晨的空气,她倦了太久,连筋骨也疏散许多,困在狭小的阴暗圈子里,看不见天日,忽然深深的怀念起那个胆大包天,借王后诬陷而不顾一切远逃北漠的好友。

  阳凤的笑脸,定比当初灿烂吧。

讨厌等待 发表于 2007-12-14 11:21

  夜风中,平安出了戒备森严的别院。

  手里挽着简单的包裹,身后只伴着一个冬灼。娉婷回头,看隐藏在半山中的点点灯光。

  哪一点才是少爷书桌上的亮?回眸间,竟有哽咽的感觉。

  “不要送了。”娉婷止住冬灼:“回去吧。”

  “我……”冬灼欲言又止,把缰绳递到娉婷手中,别过头,闷闷地说:“你自己保重。”

  娉婷上马,猛然发力,竟有点摇摇欲绝,忙咬牙坐稳了。未挥鞭,冬灼轻轻喊了一声:“姐姐……”

  不由得娉婷不再回首。

  冬灼似乎还是藏不住心里的话,仰头对她道:“其实,我把今晚的事都告诉少爷了。”

  娉婷瞅瞅冬灼,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敬安王府众人正休憩的地方,明日,他们又该出发,换一个更安全的巢穴,一股隐隐约约的悲凉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她不动声色地问:“少爷怎么说。”

  “少爷说,若你相信自己,是绝不会离开我们的。你要走,我们不该拦,也没法子拦。”

  “还有呢?”

  冬灼低头:“没有了。”

  娉婷扬起唇角笑了笑,幽幽叹道:“冬灼,你竟真长大了,也会骗人了。”

  “我……”冬灼把头垂得更低,半天才蠕动着嘴唇说:“少爷说,你本来靠自己就能走,偏偏要找上我。其实……其实不过是想对少爷再用一计,逼他进退失距。他说本来他宁愿中计,也要你留在身边,可现在……”

  “现在是王府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不能不舍弃一个侍女。”娉婷慢悠悠接了一句,仰头看看满天星光,苦笑着点头:“我告诉你,少爷没猜错呢。”

  不待冬灼再开口,娉婷挥下马鞭。

  精挑的王府骏马嘶叫着放开蹄子驰骋,她握着缰绳,任泪水模糊了双眼。

  再会,敬安王府。你昔日的金壁辉煌,你此时的韬光养晦,不再与娉婷相干。

  离魂宝剑放在窗台,明日太阳出时,剑身反射的耀眼光芒会印在我空荡荡的床间。那曾是我们年少间常玩的游戏。

  可惜娉婷不够无情。

  我若无情,将剑身稍稍倾斜,亮光反射到对面屋顶打磨得镜子似的偌大铜钟,那铜钟反射到远处的光,就会惊动附近的四处搜查的官兵。

  少爷,呵,何侠,明日当你看见离魂,会做何想?

  月隐没在淡淡云霞之后,太阳在东边缓缓爬升。

  一骑快马扬起烟尘,奔跑在往北的黄土路上。

  秀气的脸庞上泪痕已被风沙掩盖,娉婷转头,半眯着眼瞅橘红的太阳。太阳将要升起,暖烘烘的感觉,一定会越来越强吧。

  “驾!”她豪气地喝一声,再挥一鞭。

  风迎着脸扑过来,跑吧,驰过这一片似乎无边无尽的黄土,就是北漠,那没有何侠,也没有楚北捷。

讨厌等待 发表于 2007-12-14 11:22

  绿草茵茵的原野,果然如同阳凤所说般美丽。

  终于到达北漠的地界。原野尽头,有高大的山峰,或许因为经过严寒的冬天,春的气息比南方更张狂些,茂盛的林木下还有一丛丛活泼的灌木仰头。

  一条清澈的溪流,从山那头蜿蜒而下,直到山脚。

  远来的客人挑了处清澈的水边下马,将缰绳系在树干上。

  仍有些清冷的空气温柔地包围着娇小的身躯,不算美丽的脸庞略瘦了点,少女的眼睛比黑水银还灵动,缓缓举起柔荑按在额上,眺望刚刚驰骋过的草原。

  远处豁达的牧人们正在扯着嗓子放歌。

  “雄鹰飞来了,天更高了,美丽的姑娘啊,追着小马驹在草原上……”

  娉婷忍不住笑起来,弯腰掬起一洼水。

  好冰,应该是山顶融化的雪水吧。

  畅快地喝一口,她闭上眼睛舒服地叹气,真甜。

  快到了,叫人疲倦而心神舒畅的旅程尽头,是闺中密友的藏身之处。挑一棵苍老挺直的大树,倚在树干下休息片刻,娉婷闭目。

  阳凤不惜舍弃一切而选择的道路,走对了吗?再过半日,就能知道答案。

  娉婷所挑选的路呢?到北漠应该不算错,蓝天白云绿草,也许她天生就适合这样的地方,粗犷淳厚的民风,少了算计的人类本色。

  流水潺潺,青山依依。

  闭目养神间,忽然有脚步声响起。

  有人?娉婷睁眼看向来处。另一名过客显然也看上这里的好景致和小溪,正下马牵着缰绳过来。

  是个男人,宽阔的肩膀,腰间的剑和背上的弓看来是常年不离身的。满脸络腮胡子让人看不出他确切的年龄,眼睛炯炯有神。

  发现此地已经有人,而且是名大眼睛的少女,那男人微微有点愕然。

  “好马。”男人对娉婷没有兴趣,视线落到娉婷的马上,露出欣赏的目光。

  娉婷浅笑,站起来解缰绳,她该走了。

  “姑娘,这马卖吗?”好大的嗓门,是惯了吆喝的草原男儿。

  他眼光不错,这马是敬安王府数一数二的好马。冬灼这小伙子还算有点良心,连着好马和不少金银都给了娉婷。

  “不卖。”爽快地跳上马,过度洒脱的代价是一阵头昏眼花,娉婷静静在马背上适应尚未病好的身体的抗议,半天才睁开眼睛:“这位大哥,朵朵尔山寨就在前面吧?”

  “你要去朵朵尔山寨?”

  “对。”

  “你是朵朵尔山寨的人?”

  “不是,找人呢。”

  男人笑道:“山寨搬空了,你去找不着人。”

  “搬了?”娉婷惊讶:“为什么搬?搬去哪儿?”总是停不下来的脑子又开始快速转动。阳凤不会无缘无故搬迁,除非出了事故。

  为了保持秘密,娉婷确定阳凤的落脚处后就再没有和她联络,无从取得更多的线索猜测其中缘由。

  “新近才搬的。”

  “山寨中的人到哪里去了?”

  “喂,姑娘,你这马卖给我吧。”好马在牧人心中象喜爱的姑娘一样重要。

  娉婷弯起嘴角:“你知道朵朵尔山寨的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汉。你的马到底卖不卖?”

  她轻盈地跳下马,把缰绳甩给那人:“白送你吧。我要知道我朋友的消息。”

  阿汉晒然摇头:“我不白要你的东西。”他掏出比购买寻常马匹多两倍的银两塞给娉婷,“告诉你,朵朵尔山寨的寨主是大人物呢!他就是著名的则尹将军。谁想到他会归隐在一个小山寨呢?可现在大王重新把他找出来了,给他更多的赏赐,要他当我们北漠的上将。所以,则尹将军要出山了,朵朵尔山寨没有了,山寨里的人都搬到都城北崖里去了。”

  “是么?”娉婷蹙眉,沉吟一会,把阿汉塞给她的银两又抛回给阿汉:“拿着,我用这个买你的马。你买了我的马,我总要买一匹坐骑。”她早该换一匹没有敬安王府烙印的马了。

  “不行,我的马没有你的马好,我不占你这个便宜。”

  娉婷径直取过他栓在树干上的缰绳,跳上他的马,回头俏皮地眨眨眼睛:“大个子,把钱存起来娶个好媳妇,你是个好人呢!”马鞭轻轻在马屁股上敲敲,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草原的空气依然叫人高兴,清新的绿草味是归乐和东林最别致的景色也代替不了的。欢快的牧民歌声还在继续,乐悠悠地传到娉婷耳中。

  “草原啊牛和马的故乡,奔跑的河流还有嫩绿的草儿,比不上我心上的姑娘……”

  娉婷弯着唇笑,可眉间掩不住忧虑。

  则尹,那个威猛的北漠大将,不是答应归隐山林让阳凤一生快乐吗?如今却答应北漠大王重回朝廷,那代表了什么?

  本来只要再跑半天就能见到阳凤,可朵朵尔山寨人去寨空,看来要再奔北漠都城――北崖里。

  “想好好快活几天都不可以吗?”娉婷皱着小巧的鼻子看天。独自一人的旅程让她习惯了自言自语。

  背上没了敬安王府四个金漆大字算不算好事?东林那边呢?唉,楚北捷……

  不知不觉重又紧蹙了眉,她伸手揉揉眉毛,仿佛这样可以把隐隐扯着心肝的痛楚揉掉似的。

  学着草原上的人们那样放声吆喝,挥动马鞭。烟尘又起,草原上婀娜的身影越去越小。

  风尘仆仆,夕阳又将西下,断肠人何在?

  我盼天有灵性,赐我青草茵茵与若干忘性,天涯海角,逍遥去也。

  北漠大将则尹在大王再三诚意下诏后,重回北漠朝廷。

  北漠王对则尹,不是不看重的。

  当年知道这员猛将请去,北漠王整整在王宫中闷了三天,劝了三天。声名日上的年轻勇将,北漠姑娘心目中的大英雄男子汉,忽然为了一个怎么也不肯说出的原因,要放弃大好前程。

  “定是为情。”北漠王猜也猜到。

  不爱江山爱美人,不是传说,真有其事。

  则尹雄纠纠站在北漠王面前,悠悠一笑。这样充满憧憬的笑容出现,北漠王已苦涩地知道他这个王留不住北漠最有能耐的大将。

  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似乎什么也阻止不了他想干的傻事。

  北漠王不得不点头。

  现在,则尹回来了。

  一度被北漠人们爱戴崇敬的大将军回来了,再度保卫北漠的边疆,这是让举国欢腾的消息。

  北崖里一片欢歌,则尹率领朵朵尔寨众人入城的时候,不但有北漠王亲自率众官迎接,也受到成千上万百姓的欢迎。

  专外恭候则尹而新建的将军府,更是张灯结彩,一片辉煌。

  阳凤在最精致华丽的屋内,听隔着重重围墙仍能飘进来的喧闹。则尹又被召进宫去了,而她,则惊喜交加地发现有故人来访。

  侍女将门外不肯报出姓名的来客信物递上时,她眼睛瞪得似乎要掉下来。

  “你要看多久?”娉婷坐在椅子上,唇角含着笑问。

  “这么久没见,不许我好好看看你?”阳凤幽幽叹了一声,伸出嫩白如水葱似的五指:“娉婷,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娉婷噗哧笑道:“遵命,我的大将军……不,该是上将军夫人。”款款移步,走到床边挨着阳凤坐下。

  两双同样聪慧的眼睛紧紧吸在一起,水银般动人的光泽,印着对方眸子中自己的倒影。

  “你瘦了。”

  娉婷忍不住逸出笑意:“你美了。”

  “我真想你,想我们小时候的事。除了你,我真找不出一个可以谈天的人。”

  “阳凤……”娉婷忽道:“你为什么不问?”

  “问?”阳凤笑容凝了一凝,低下头去:“我……不敢问。你若不是万不得已,怎肯离开你家少爷?能让你万不得已的事,一定很可怕很可怕。”

  象涨涨的皮鼓被针骤戳了一下,娉婷强笑道:“确实惊险得很。你为我弹个曲儿,我原原本本告诉你。”

  惯用的琴就在床边的小几上,阳凤深深看她一眼,撩起长长的流云袖,指尖在尾弦上轻轻一挑。

  嗡。

  几乎微不可闻的一声,弦颤,心也猛然跟着颤。压在心底的悲伤失望彷徨连着根扯了起来,委屈翻江倒海般要冲破闸口。

  “阳凤!”娉婷巍颤颤高声一叫,扑到阳凤怀中,大哭不止。

  让眼泪痛快地流吧,滴进土地。这不是归乐,也不是东林,让她伤心的人不在这里,让她离魂的人不在这里。

  怎么才能忘记那明媚的冬日,温柔的夜晚,挺拔的身影和十八年清清楚楚的王府回忆?

  怎么才能让阳凤明白,她爱上一个男人。她爱他,又害了他,骗了他,到最后拼却性命的离了他,却回不到原以为会呆一辈子的敬安王府?

  今日在阳凤悲哀的眼神中,娉婷终于痛快地大哭出来,把心里的委屈通通象豆子一样倒出来。

  苍天之下,恐怕只有阳凤可以明白她的心。

  娉婷只哭不说,阳凤也猜到三分。不掺和了情,娉婷不会伤心至此。

  谁有这般本事让高傲的娉婷动心?

  “他叫什么名字?”阳凤抚她的长发。

  娉婷泪眼婆娑,咬牙,清晰吐出日日缠在心间,勒得她发疼的三字:“楚.北.捷。”

  东林的镇北王?阳凤稍稍失神,半晌才幽幽叹气,柔声道:“哭吧,好好哭一场。”

  眼泪关不上闸似的滴淌,娉婷伏在阳凤怀中哭得天昏地暗。

  “阳凤,我如今,总算是……”娉婷凄凄凉凉在阳凤膝头撑起身子,话到中途却骤然停了,喉头一阵发腥,竟“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娉婷!”阳凤霍然站起来,睁大眼睛看着被染红的裙褂:“来人!来人啊!”

  重重忧愤尽情发泄,大哭后就是大病。

  昨日谈笑用兵,运筹帷幄,风云变幻而不色变的佳人竟落魄如此。

  娉婷旧病复发。

  病来得又急又险。

  幸亏将军府一应俱全,人参熊胆源源不绝地送上。则尹娉婷在阳凤无微不至的照顾下病情渐渐好转。

  歇息几日,娉婷已经可以坐起来了。哭尽积恨,胸膛不再时时刻刻发疼,病虽猛,却好得比以前快了,不再断断续续地复发。

  “气色好点了。”帘外熟悉的身影模糊一闪,接着是珠帘被掀开的叮叮当当的声音。阳凤走进来笑道:“大夫说过两天就能下床呢。可把我吓坏了。”

  “来,坐我这。”娉婷拍拍床边。

  阳凤过来坐下,从怀里取出一支上好的簪子,小心地插在娉婷头上,偏着脸仔细瞅瞅:“这是大王赏给则尹的,我戴着总觉得不好,还是你戴好看。”

  娉婷对着阳凤递来的铜镜照了照:“特意拿来给我的?”顿了顿,轻问:“上将军知道我的来历吗?”

  “他没问。”阳凤回说:“只要是我的朋友,他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只是……”比娉婷稍微丰满的脸黯然,“他快要领兵离开都城了。”

  空气忽然沉闷,似乌云遮了日头般湿滞得发慌。

  娉婷接过阳凤手中的铜镜,随手放在床边,抿唇不语。

  阳凤道:“我们俩从小亲密,论琴我不输你,但若论心计,我是万万比不上你的。”

  娉婷勉强扯着唇角笑道:“你向来傲气,怎么忽地谦虚起来?”

  “我不过是小聪明,闺房之中,高墙之内,周旋夫家众人,管着一个朵朵尔寨或者一个将军府还可以。可说到军国大事,你才是女中丈夫。”阳凤深黑的眸子看着娉婷,轻声问:“为何北漠王会忽然急召则尹重掌兵权?则尹不是贪羡名利的人,除非北漠危在旦夕,否则他不会不顾一切,背叛当年对我发下的重誓回到这里。我不懂国家大事,娉婷,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了?”阳凤一字一顿。

  窗外鸟语花香,房中却寂静非常。

  娉婷沉默,垂头不语。

  阳凤探询的目光热辣辣停在她头顶,不知过了多久,娉婷似乎累了,把头抬起,后仰着靠在床头的软枕上,苦笑着说:“楚北捷曾经不慎中计,被迫留下宝剑作为信物,发誓五年内不侵归乐。东林王正竭力扩张疆土,他们兵精将猛,既然无法得到归乐,自然会调转矛头,另找目标。这么说,东林已经对北漠边境用兵?”

  “不错。”阳凤疲倦地皱眉:“这些日子,楚北捷这个名字天天挂在则尹嘴上,东林的第一猛将,镇北王……前线回来的探子把他说成一个地府里来的魔王,北漠的大将死在他手下的不少。”

  她颤动的眸子盯了娉婷半晌,自失地扯动嘴角,如花般柔柔笑开,宽慰道:“别多想,男人们的事,我们管不着。真不明白,为什么大王们总盼着扩张疆土呢?成千秋功业真这么重要?则尹出发在即,我这两天要多陪陪他。”她站起来,双手轻轻按在挣扎着要起床的娉婷的肩膀上,“你病刚好,躺着吧。要是闷了,叫侍女们到花园摘些刚开的花儿送进来,有事就叫她们找我。”

  阳凤离去,珠帘被轻轻掀开,又一阵叮当作响,直让娉婷心烦意乱,紧蹙秀眉。

  东西南北,冥冥中似乎仍有罗网,将人轻而易举罩在网中。

  乏透了。

讨厌等待 发表于 2007-12-14 11:23

  青绿的草原似乎也不能成为娉婷的世外桃源。四更,拂晓时刻,窗前静静矗立的身影带着说不出的疲倦。

  阳光下的鸟语花香在夜色中失了踪影,若隐若现的烛光中看去,摇曳的花枝更象现实可怕的利爪,正在寻觅猎物。

  阳凤的夫君已经踏上征途,娉婷在深府中,也听见奴婢们窃窃私语大将军离去时的威武豪迈,那又是钦佩又是期待的语气中,含着几分对战果不安的揣测?

  别去想。

  娉婷摇头,视线从黑暗中看不清原面目的花树转到天上的明月,却蓦然痴立。

  “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低沉的嗓音,是那个人,对月,不负。心霍霍狂跳起来,忙用手按着,咬住唇。

  别去想,却不争气的恨,对月起誓的时候,其实你欺了我,我负了你。

  暗自神伤,远处却有点点的亮光闪动,娉婷定眼看去,一盏小红灯笼从远至近,离她数十步时才看清楚来人。

  “怎么还没睡?”

  阳凤不料窗前有人,诧异地住了脚,笑道:“该我问你呢,怎么还不睡?难不成我这主人招待不周,哪里不合你的意?”

  娉婷转出房门,扫一眼阳凤身后打灯陪伴的侍女,轻笑着携了阳凤的手入房。

  “许久不曾好好说话,今夜我这客人留主吧。”

  两人象从前般亲密地挤在床上,娉婷低声问:“这么晚还上香祈祷?”

  “他去了几天,我晚晚都睡不着。”阳凤有几分倦意,轻轻叹了一声,靠在枕上,用半边脸儿摩挲滑腻的锦缎枕巾,带着小女儿般的娇憨瞅瞅娉婷:“你可不许笑话我。”

  娉婷却真忍不住抿嘴笑起来,瞥她一眼,也不作声。

  “说了不许笑。”阳凤见她笑,直起腰来拧了她一把。

  “想念夫君又不是什么见不得的事,我笑笑又何妨?听说大将军出征前被将军夫人缠得急了,许诺每日都写家书,可有此事?”

  阳凤嫩白的脸腾地红了一片:“你还笑?你还笑,我便回房去了。”

  可娉婷仍抿着唇笑,阳凤没有法子,恶狠狠横她一眼,便又躺下。

  清脆的低笑在房中流动,象山中悦耳的泉水滴淌。

  两人仿佛回到从前,畅快地笑了一回,阳凤却又叹了口气道:“自从当了将军夫人,我再没有这样笑过。”

  一句话把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光都收到记忆的口袋中去,娉婷情不自禁收了笑意,垂首不语。

  阳凤犹豫许久,方轻轻问:“这次出征,他们会在沙场上碰面吗?”

  最不愿谈及的问题终于触及,屋中的空气凝重起来。

  阳凤似不愿面对娉婷,翻身把脸朝向墙边,又问:“他们若相遇,谁胜?”

  “兵家无常,胜负要看天时地利人和。我……我不知道。”

  阳凤片刻沉默,方沉声再问:“不问天时地利人和,只以将帅之才而论,则伊与楚北捷,谁胜?”

  娉婷还是摇头,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花枝上:“你真是……要我怎么答?楚北捷是东林猛将,行军征战自有一套。你夫君也是北漠名将,我尚未见识,怎能给你答案?”她想让唇边泛起一个足以让阳凤宽心的微笑,却用尽千钧之力也挤不出一点笑意。

  窗外明月,你不该如此无情,见证情人间的蜜语,又无动于衷看沙场上斑斑血迹。

  烛心发出滋滋声,娉婷转头去看那蜡烛,风却忽然从窗外不速之客般掠过。

  烛光微微晃动,猛然亮了许多,随之一闪,灭了。

  片刻的寂静中,黑夜象沉重的幕一样向他们压过来。

  “娉婷……”阳凤黯然道:“你不肯实言相告?”

  娉婷一惊,手撑着枕边坐起来,急道:“阳凤,何出此言?”

  阳凤面朝里躺着,只是沉默。娉婷见她香肩颤动,似在强忍哭泣,忙道:“你别哭,征战大事,不是我们可以作主的,上天一定保佑你夫君平安归来。阳凤,你……你不是说我们都不管吗?”

  阳凤双肩颤得越发厉害,她向来从容镇定,不曾如此失态,娉婷不由着急,柔声劝着,跪到阳凤身边要将她翻过身来面对自己。

  阳凤蓦然自己坐了起来,偏头看娉婷一眼,双颊上尽是泪痕。

  娉婷惊疑未定,轻轻唤:“阳凤?”

  阳凤不答,动作却分外快速地下了床,当即双膝一软,向娉婷跪倒。

  娉婷更是惊讶,跳下床拉起阳凤,急问:“你这是为何?”

  阳凤却铁了心似的不肯起来,跪着拽娉婷的袖子,一脸果决地昂头,凄声反问:“娉婷,你真不明白?”

  娉婷愣住,站在阳凤跟前,乌黑的眸子盯住自己的好友。

  “若连小静安王都无法抵抗,则伊怎能对付携怒火而来的楚北捷?”阳凤字字泣求,抓着娉婷的手腕哭道:“你能使楚北捷定下五年不侵归乐之盟,又怎会没有办法让楚北捷带兵退出北漠。”

  “阳凤,我……”娉婷退后数步,颓然坐倒床上,别过头道:“我做不到。”

  她无法面对楚北捷,阳凤怎能明白她的感受。

  那个男人,纵使不在面前,也在梦里纠缠不休,分分秒秒夺了她的魂魄,勾得她泪珠儿成串。

  “娉婷,我求求你。”

  阳凤祈求的目光让娉婷浑身发冷,她不忍心看那总是藏着温柔睿智的瞳子染上绝望的色彩。

  但她还是摇头:“不行。”

  两双乌黑的瞳子颤动着相对间,呼吸倏然停顿。

  阳凤怔怔看她半晌,惨然笑道:“不怪你,男人们……军国大事……我到底不如你看得透。”她轻笑数声,泪珠一串滑落,双手温柔地按在小腹上。

  娉婷见她神态异常,只觉得心脏一顿,惊疑不定问:“阳凤,莫非你……”视线停留在阳凤未显的小腹上。

  阳凤咬着牙,微微点了点头。

  娉婷长叹一声,靠在床栏。

  她们,她,和阳凤,终不可以置身度外。

讨厌等待 发表于 2007-12-14 11:23

  夜,别了清风,静静离去。

  露珠初凝。

  当红日在东边探头,给庄严的北漠王宫覆上一层娇艳的颜色时,北漠王已经起床。北漠王睡得并不好,他已经失眠好几天,自从东林大军压境,他睡得一天比一天少,就如北漠的边界一天比一天接近都城。昨日快马送来军报,楚北捷近日又开始攻城,北漠将士死伤众多,则尹浴血奋战,好不容易保住边城堪布,但以目前北漠军的兵力看来,要抵挡下一轮的攻城几乎是不可能的。

  失去堪布只是迟早的问题。

  东林敌军得到堪布,就等于得到了一条通往北漠都城的大道。北漠危矣。

  阳凤一早求见。

  "阳凤今天带了一个人来见大王。"阳凤身穿北漠王亲自赏赐的贵妇服饰,行礼后款款起身。

  北漠王对则尹这重臣向来宠爱有加,此刻则尹身在边疆,更是爱屋及乌,对阳凤慈祥笑道:"哦?何人如此重要,竟要你亲自引见。"

  阳凤柔声道:"大王英明。此人聪慧机智,边疆战局,说不定会因她而扭转。"

  阳凤自随则尹回都城,已是北漠宫廷中炙手可热的贵妇。她天生骨子里一股清秀贵气,让人印象深刻,北漠王早从则尹处听过她的性子,知她不喜信口开河,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定有七八成把握,不禁愕然道:"何人如此能耐?快传进来。"

  阳凤却不急,屈膝低头道:"请大王恕罪,此人姓白名娉婷,是阳凤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她本不想管这事,被阳凤百般央求才答应相助,但提出了三个条件。"

  "说。"

  "是,"阳凤道:"第一,她只会在北漠被犯时相助,若有一日东林败退,她立即抽身,不再和北漠有任何牵扯。"

  北漠王倒不在乎这个,边疆几乎不保,哪还有心思想追击东林的事,欣然点头道:"我北漠并无侵犯他国之心,这一点不足虑。"

  "第二,北漠任何人不得查探她的来历。"

  "这……"如今四国纷争,各国皆有奸细潜伏其中,为王者若要用人,一定要仔细考究来历,否则不小心让奸细潜入中枢,岂不断送江山?这白娉婷到底何方神圣,这般神神秘秘。北漠王因人是阳凤亲自带来的,不好直言驳斥,心中未免有点不满。

  阳凤察言观色,轻声道:"大王不必多虑。我这位朋友自有伤心往事,不欲被人知道她的来历。但她绝对不会是奸细,这一点阳凤可用将军府上下众人的性命担保。"

  这么一说,北漠王当即放心下来,嘴上却哈哈笑道:"用人得当乃大王的责任,是否可信本王一看便知,何用你将军府满门性命担保?第三个条件又是什么?"

  阳凤道:"大王若想她为北漠化解危机,需全部按照她所说的去做,不能有一丝更改。"

  这等若将北漠的兴亡只放于外人手上,北漠王笑容一敛沉默下来,半晌方冷冷道:"若她要北漠军权,本王难道就要将帅符给她?"

  不料阳凤竟立即道:"军权正是她所要求的其中一样东西。阳凤请大王将边疆军权交给娉婷,她定有法子让东林敌军退去。"

  北漠王脸色蓦变,到底顾虑则尹脸面,勉强笑道:"你那朋友好大的口气。东林敌帅是赫赫有名的猛将楚北捷,你夫君则尹尚不敢轻敌,她区区一个……"忽然心中一动,岔道:"是个女子?"

  "是。"

  北漠王更不以为然,往王座上一靠,摆手道:"区区一个女子,哪有这等本事?罢,让本王赏赐她一番,让她回家去吧。"可笑,敌军压境危机之际,多少大臣等着向他奏报国事,自己居然浪费时间听了妇道人家一番没有见识的话。

  阳凤低头片刻,知道若不把话说清楚,休想从北漠王处得到支持。失去娉婷的帮助,自己夫君的性命岂不危险?猛一咬唇道:"大王听我最后一句话。"

  北漠王不想让她难堪,仍大度地点头道:"说吧。"

  阳凤踌躇片刻,走前几步,对北漠王附耳轻道:"此事我曾答应过娉婷不向任何人泄漏,但事关北漠存亡,阳凤不得不说。大王千万莫小看娉婷,楚北捷智勇双全,则尹亦未必是他的对手,娉婷却一定可以克制楚北捷。"

  "怎么说?"

  "因为娉婷就是迫楚北捷与归乐订下五年不侵犯盟约的人。"

  北漠王蓦然一震,转头盯着阳凤。

  阳凤毫不逃避北漠王的视线,缓缓点头,轻声道:"楚北捷对娉婷情根已种。只要他知道娉婷在北漠军中,势必投鼠忌器,不敢全力发动对北漠军的进攻。如此一来,则尹才有更大的胜算。"

  "万一……"

  "万一楚北捷不念旧情,那……"阳凤噎住,一脸哀容,幽幽道:"大王怎忍心问阳凤这般残忍的问题?"想起宫殿外等候的娉婷,顿时心疼如绞,忍着眼泪咬牙道:"请大王立即召见娉婷。"

  "传白娉婷。"

  "传白娉婷!"一声接着一声的传唤,直达等候在侧殿中的娉婷。她放下手中已经发凉的茶碗,稍稍整理衣裳,深深叹了一口气,跨出侧殿,向北漠王所在的大殿从容走去。

  天下哪里真的有可以逃避纷争的地方?她终于还是正式卷入了北漠的军事政治中。

讨厌等待 发表于 2007-12-14 11:24

  "民女拜见大王。"轻轻踏进北漠王所在的正殿,娉婷躬身为礼。

  对于娉婷没有行跪拜大礼,北漠王不但不见怪,反而露出笑颜:"免礼。阳凤对小姐智计再三推崇,说小姐有妙计可让东林退兵,此事属实?"

  娉婷心内暗叹,从北漠王竟不惜屈尊降贵对她以"小姐"称呼,已可猜想北漠军在前线状况多么不妙,因此北漠王才把她看成从天而降的救星。她真能帮北漠打败楚北劫?

  心中苦恼,可已经骑虎难下,娉婷看正站在一旁关切地等待她表态的阳凤一眼,轻叹道:"民女一定竭尽所能。"

  "有小姐此言,北漠有救了。"北漠王抚掌大笑,与阳凤交换一个眼神,露出诚恳的表情,虚心问道:"军情紧急,东林军现在已在攻打堪布,请问小姐有何退敌妙计?"

  娉婷自从决定帮助北漠后,连夜查看北漠边境地图,早初步分析过形式,但却不知道东林军攻打堪布一事,略为惊讶:"北漠军难道已经败退到最后一道边城防线?为何上将军府负责打探军情的人竟不知道?"

  她所有关于军情的资料都从阳凤处得来,不由目视阳凤。阳凤显然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个坏消息,脸色苍白,对娉婷微微摇头。

  北漠王苦笑:"这是昨天深夜才送来的消息,北崖里正人心惶惶,因此本王暂时不许消息外泄。幸亏有则尹主持大局,不然局势更糟。但堪布能支持几天,连则尹也不敢作保。"他负手在后,仰天长叹一声,静静目视娉婷。

  娉婷迎上北漠王的目光,明了地点头:"难怪大王竟肯起用我这个外人呢。"情势竟然比原来想象的更糟糕,楚北捷果然不负东林第一名将的美誉。

  她心中烦恼,又知道假如想不出办法,阳凤肚子里的孩儿就见不到爹了,不得不按捺着静下心来,闭上双目,苦苦思索。

  北漠王和阳凤知道她正在苦想,都不作声,只是静静等待。

  偌大的正殿一片令人呼吸困难的沉默。

  闭目片刻,娉婷缓缓睁开明亮的眼睛,似乎已经智珠在握,她先对阳凤宽慰的一笑,才转而看向北漠王,笃定地说:"或许有办法,可需要大王全力配合。"

  北漠王早前得到阳凤的提醒,一丝也不犹豫地点头:"小姐尽管提条件,要钱有钱,要物有物。"

  "那好,我先请大王实言相告,北漠在东林王身边,是否安排了奸细?"

  北漠王蓦然沉默,他只猜到娉婷会要前线大军指挥权,却完全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个。历来各国纷争,必定会在他国君主身边竭尽所能安插内线,好探取最机密的情报。而各国君主对于身边的人都会小心万分,以防奸细潜伏。这样的情况下,能安插进去的奸细数量极少,自家派出去的奸细资料,也成为各国的最高级机密。

  娉婷见北漠王犹豫,解释道:"民女并不想刺探什么,只是这个计策需要通过潜伏在东林王身边的人才可以完成。大王不需要说出奸细的名字和他在东林的职位,只要告诉民女,此人是否可以接近东林王的任何饮食就可以了。"

  "啊!"阳凤惊道:"娉婷难道是想对东林大王用毒?"

  北漠王皱眉道:"此计恐怕不通。不瞒小姐,我确实安插了一两个人在东林王身边,稍借时机,他们也可以接触东林王的饮食。但各国大王为了防范下毒,饮食会都加倍小心,在进口前定由亲信检查是否有毒,那些都是对毒物极有认识的人。我的人即使下了毒,但在东林王吃下前就会被发现,这样不但无济于事,反而白白葬送好不容易潜伏进去的奸细。"

  娉婷不慌不忙道:"如果有一种不会被检验出来的药,那就不成问题了。"

  "有这样的毒药?"

  "也不算是毒药,只能说是一种迷药。"娉婷笑道:"这是当年我闲着无事自己配出来的方子,放进饭菜中后,用各种方法都检验不出,大人吃了后会昏迷十多天,而且脉搏变弱,象随时撒手而去的样子,但过后就会清醒过来。"

  北漠王喜道:"如果可以瞒过检验,问题便迎刃而解。没想到小姐居然有这等本事,不知道炼制这药需要多长时间?"

  "配方所需草药四处可得,我们时间不多,必须赶在堪布被攻破前使东林王陷入昏迷,"娉婷思索着回答:"一天时间,我可以配出一剂来。"

  "好!"北漠王笑道:"东林王忽然昏迷,东林王族一定大乱,光是为了镇服东林内部蠢蠢欲动想争夺王位的各派,楚北捷就不得不领兵回到东林去。"他笑了一会,似乎想起旁事,叹了一声。

  阳凤不解,娉婷却明白过来,微微一笑:"大王忽然感叹,恐怕是在叹这药效力为何竟让人哭笑不得,只昏迷十几天就苏醒过来。如果有一种可以躲过检验而又可以致人于死的毒药,让东林王一命呜呼,岂不一劳永逸?"她说中北漠王心思,毫不显得意之态,反而幽幽叹道:"我费了不少心血,不断改良配方,却还是无法使它取人性命,否则归乐就不会被东林屡屡侵犯。也许天意如此吧,如果真配出这样一种毒药,从此哪国的权贵都不能安寝了。"

  阳凤听在耳里,想起正在堪布浴血奋战的则尹,心生感触,微不可闻地轻声道:"世人皆好杀戮,这是何苦?"

  北漠王到底是大王,最为实际,很快转回正题:"配好迷药后,我会立即命人交给我方的人,好择机对东林王下药。不过配药加上路程来回需要时间,堪布现在岌岌可危,小姐有何建议?"

  "大王考虑得很对。"娉婷料到北漠王会有此问,好整以暇道:"我们应该一边派人对东林军散发谣言,说东林王族内斗,东林王病危,谣言一旦传入楚北捷耳中,楚北捷开始不会在意,但一定会派人回东林打听消息,这样可以保证东林王昏迷的消息早日传递到东林军中,逼楚北捷回军。"

  北漠王双眼射出欣赏目光,赞道:"小姐果然厉害,思考周全,攻敌攻心。"

  "大王过奖了。"娉婷敛眉垂眼,不卑不亢,淡淡道:"另一边,万一让东林突破堪布防线,敌军将会势如破竹向北崖里进发,到时候恐怕东林王的任何消息都无法阻挡楚北捷的劲骑。所以,必须派遣可以对抗楚北捷的人守卫堪布,让楚北捷觉得要攻进北崖里并不是短期内可以办到的事情。"

  "除了小姐,再难找到一个更适合的人。"话说到这个份上,北漠王哪会迟疑,取过早准备好的兵符王令,走下台阶,双手递给上兵符王令。北漠王凝视面前这个即将接掌北漠边疆最高军权,看起来柔弱万分的女子,沉声道:"小姐好自保重,北漠就看小姐的了。"

  阳凤深深吸进一口清冷的口气,走到娉婷身旁:"我会给则尹手写书信一封,向他说明关于你的事。有他在,你不会遇上将士不服新帅的头疼事。"

  娉婷手持兵符王令,不语独立,心已飞往远方刀光剑影的堪布。怎能不感慨,即将与楚北捷再遇,这次,会隔着千军万马、血迹斑斑的战场――对垒。

讨厌等待 发表于 2007-12-14 11:24

  一天后,迷药已经炼制妥当。娉婷也不再次进宫,直接将迷药交给阳凤,交代了用法,嘱咐道:"不要弄错了,只有迷倒一个人的剂量。"

  阳凤小心翼翼接过,不解地问:"怎么不多配两剂,万一出错,那就什么都完了。"

  娉婷高深莫测一笑:"我有自己的道理,你不用问,能潜伏进敌国君主身边的都是智勇双全的人物,绝不会鲁莽行事浪费药剂,放心好了。"

  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阳凤也安心下来,将迷药贴身藏好,道:"我一会入宫将迷药亲自交给大王。护送你的车队随时待命出发,只等你的决定。"她从袖中取出一封盖了上将军府的戳印的信笺,交到娉婷手里:"这信你收好,见到则尹的时候交给他。"

  "你将我的事情都写在上面了。"

  "让他知道全部情况会比较好,也方便你指挥大军。"阳凤见娉婷漆黑的眸子中隐隐藏了狡黠笑意,脸上顿时飞起两片红云,警告道:"不许偷看,里面除了说你的事,剩下的是夫妻间的私话,小女孩儿也看不懂。"

  娉婷笑道:"既然看不懂,看看又何妨。"见阳凤跺脚,摇头啧啧道:"亏你还是上将军夫人呢,怎么不知道要心怀城府,倒被我一激就激出来了。我身负重任,要上战场厮杀去了,吩咐护送的车队这就上路吧。"说罢跨出房门。

  "娉婷!"

  "怎么?"娉婷转身,心中暗暗叫苦,好不容易装出一副潇洒模样出征对抗楚北捷,如果阳凤这个时候演一出泪眼告别,那可会招惹得连她也要忍不住哭起来。

  被人知道新主帅红着眼圈上路,北漠大军怎会心服?

  阳凤追出房门,在娉婷面前四五尺处煞住脚步,漆黑的眼珠盯着娉婷片刻,垂首道:"你到底是女孩,做主帅就好好呆在帅帐里筹划,千万莫逞强亲上战场。"

  娉婷愕然,半天才听明白,心下感动,轻轻握住阳凤的手,柔声道:"放心吧,我哪能这般不爱惜自己?刚刚说什么上战场厮杀,我闹着玩的呢,我又拿不动刀啊剑的。时间不早,我真要走了,等大胜回来再看你生的宝宝,哦,那时候宝宝应该还没有出生吧?"

  阳凤难过,勉强控制快涌出来的眼泪,咬唇责道:"当了主帅还闹着玩。"默然半晌,眼泪淌下。

  抬头时,娉婷已不在面前。远处花园尽头小门绿袖一闪,人远去了。

  马车疾驰,黄沙滚滚,几乎让人看不清前路。

  娉婷掀开帘子,眯着眼睛审视附近地形。头很疼,在马车上的这段时间,她将堪布附近的地图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个坡地山峰河流的名字方位熟记于心,北漠王交给她的关于北漠大军中的情况也分析清楚,每个将领的名字和专长都背诵如流。

  "堪布快到了。"娉婷自言自语,禁不住又开始叹气。

  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看地图和名册,几乎将所有需要知道的事都温习得滚瓜烂熟,可依然不能稍减自己的头疼。每当想起到达堪布后必须面对楚北捷,她的头就不可救药的嗡嗡作响。

  被楚北捷狂攻的堪布,一定正处于最为难的时候。如果守城的不是北漠名将则尹,恐怕未等她到达,堪布就被攻陷了。

  她真的可以对抗楚北捷?

  车轮每滚一轮,她就更靠近那个男人一步,更情不自禁猜想他在沙场上威风凛凛的模样。

  不去想他,不去想他,娉婷缓缓摇头。

  深深呼吸一口空气,慢慢张开眼睛,瞳眸凝邃中染上一丝坚毅,堪布之战,已经不是东林和北漠的战争,而是楚北捷和白娉婷之间的较量。

  她真的想赢?娉婷静静凝视身边宛如千金重的兵符王令。

  马车猛一下震动停下来,打破娉婷的沉思。车外响起负责护送娉婷的将领若韩熟悉的声音:"堪布已到,小姐请下车吧,上将军亲自来接了。"

  掀开车帘,高高的城墙进入眼帘,多处破损和烟烧痕迹,还有几根深深插于其上尚未来得及拔掉的铁箭说明近日来战况的惨烈。娉婷从车上袅娜下来,视线方从城墙缓缓移到面前一行专程迎接她的将领身上。

  带头一人满身黄尘,脸上一把杂草似的胡子,虽然几乎掩盖了一半面容,双眼却射出坚毅,一看就知道是不易屈服之辈。

  娉婷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婷婷行礼:"这位一定是则尹上将军,劳上将军出城来接,实在折杀小女子。"

  则尹一个箭步,拦住娉婷道:"小姐这次是以主帅身份前来,千万不要对下属如此多礼。"低声道:"大王已经派快马送来王令,则尹定全力辅助小姐。入城再说如何?"

  娉婷点头同意,顺便取出阳凤。则尹一见阳凤的字迹,唇边溢出一丝暖洋洋的微笑,双手接过称谢。

  其他各位将领纷纷过来行礼,报上名号职别。

  一行人进入守卫森严的关防,则尹对娉婷非常友好,不但处处将她作为主帅看待,而且将自己的行辕让出来让娉婷暂住。

  屋内主要以蓝黑两色为主,尽显原主人慷慨豪迈的个性,墙上挂着一把黝黑的大弓,案台上铺开一副堪布地形图,似乎在娉婷到来之前,则尹还在对着地图苦思破敌良策。

  娉婷妙目轻转一圈,大致看过屋内极简单便利的摆设,已对则尹为人有所了解。如果不是家有娇妻,上将军府不会那般华丽雅致,因为它的主人并不是一个喜爱雅致风格的人。

  不能不感叹老天的奇妙安排,偏偏是这看似粗线条的大汉,虏得从不将归乐一干权贵子弟看在眼里的阳凤芳心。

  则尹吩咐各位随同的将领暂时在外等候,转身拱手道:"小姐对这里还满意吧?时间仓促,只能请小姐将就一下。如果嫌这里色调太晦暗,可以吩咐亲兵找些颜色鲜艳的布匹来,不过能不能找出来就不能确保了。"

  娉婷见他一派镇定从容,心中急于追问军务却能不动声色,浅浅笑道:"上将军客气了。军情紧急,哪有时间管那些琐事。请上将军将最近战况详细道来,我们好商量定策。"

  则尹正等她这一句,伸手道:"小姐请坐。"

  两人各自坐下,则尹神色一整,沉声道:"十三天前我军退到堪布,楚北捷率兵倾力围攻,幸亏堪布城墙高厚,易守难攻,众将士拼死反击,才屡次击退东林军。不过东林军毕竟有兵力上的优势,连我也没有可以将他们完全击溃的把握。楚北捷不愧是名将,屡次识破我方的惑敌之术。"

  "我有一事需向上将军请教,希望上将军不要介意。"娉婷淡淡问:"北漠边城防守向来严密,又有上将军亲自坐镇,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日内连被攻破几道防线,竟被迫退到堪布这最后一道关卡。"

  则尹一愣,目光转厉,直视娉婷,见娉婷晶莹眸子丝毫不露怯意,方仰天长叹一声,肃然道:"要不是阳凤多次向我提起她的闺中好友为人,我一定认为小姐这个问题是想对我施下马威。唉,小姐的问题的确一针见血,我军一败涂地,被迫困守堪布,并不在于敌众我寡。这次东林军号称十万兵马,真正的数目不超过七万。失败的原因在于主帅。"

  则尹没有注意娉婷脸上的异色,站起来低头凝视案台上的堪布地图,露出回忆的神色:"则尹也算北漠数得出名号的沙场老将,可遇上楚北捷,才知道什么是名将风范。他屡次识破我方的惑敌之术,身先士卒,武艺高强。第一次交锋时,他亲自叫阵,当着双方大军面前三招砍杀我手下第一勇将蒙初,震慑三军,让所有人目睹他君临天下的剑术。自此楚北捷不可战胜的形象深深打击我军军心,导致节节溃败。"

  娉婷从他话中听出北漠军对楚北捷的恐惧,不禁遥想楚北捷在千军万马前悠然三招击杀北漠大将的风姿,默然片刻才回过神来,安慰道:"将军千万不要灰心。楚北捷虽然本事,不是也被将军挡在堪布城墙外十三天?"

  则尹没有立即接话,半天才道:"我刚刚进门前已经看过阳凤亲手写的信笺,小姐既然对楚北捷深深有认识,应该比我更明白目前是怎样一个形势。现在大家都知道只要堪布被攻破,东林军将长驱直入直捣都城北崖里,那我们都会成为亡国奴,所以被楚北捷一战击溃的军心才得以稳定,人人都拼死奋战。"

  "上将军想得很对,"娉婷点头道:"堪布现在达到军心最盛的程度,也是各种防守优势调整到最高的时候。如果凭现在的优势依然无法击退东林军,那东林军迟早会攻占堪布。"沙场对阵和王府内斗智是完全两回事,后者娉婷或者有能力一比,前者却和对手差了几个级数,想到楚北捷具备身为名将所需要的一切因素,而她却要带领一群被楚北捷吓破胆的濒败之兵对抗,娉婷也不能不在心内长叹。

  但隐隐中又觉得骄傲,轮征战沙场,天下间又有谁能比得上楚北捷?

  胡思乱想一回,才蓦然想起身边还有一个则尹正和她讨论军情,只得收敛心神,装出主帅泰山崩于眼前而不乱的从容仪态。

  娉婷三言两语道破则尹心中忧虑的事实,让则尹不得不多看她几眼,赞同地说:"小姐所言极是。楚北捷头几天试过强攻,双方都伤亡惨重,从第十天开始,东林军按兵不动,毫无动静。我看他是想等我军军心涣散时才挥军进攻,好减少东林军的伤亡。"

  "不,"娉婷抿唇,蹙眉不语,很快又抬起头来,脸色转严,一字一顿道:"如果楚北捷停止攻城,他一定已经想到更好的办法攻占堪布。以他的心计手段,使出来的手段一定雷霆万钧,诡异至不可猜测,能迅速瓦解堪布城内的防守。"

  则尹露出怀疑的神色:"能有这样的事?"

  娉婷先不解释这个,转移话题问:"我军可有派出探子查看东林军动态?"

  "不断派出探子。但楚北捷对这方面非常注意,经常派遣大量士兵扫荡他们营地附近,探子无法久留,只知道敌军大致上没有移动。"则尹叹气道:"凡事冒险潜伏进去试图刺探多一点情报的探子,没有一个回来。"

  "这就对了,因为楚北捷正在暗中实施他的计划。"娉婷思索着道:"上将军,我的身份和取代主帅之位的事,暂时只让高级将领知道,莫让消息外传。"

  则尹痛快答道:"小姐放心,今天来见小姐的都是我的心腹亲信,也只有他们知道小姐是大王新派的主帅。另外,小姐的身份在堪布只有则尹和护送小姐来的若韩知道,我们只用小姐称呼。这些大王已经在日前送来的王令中说清楚了。"他身为北漠上将军,一直称呼娉婷为小姐,自然有原因。

  娉婷表示放心地点点头,视线幽幽一转,移到门外笔直通外前厅的卵石道,轻轻吩咐:"那么,我们先去上城墙看看吧。"

  登上宏伟壮观的堪布城墙,被战火洗礼过的大平原和两旁的山峦丛林尽入眼帘,则尹站在身边,指着东南方道:"那就是东林军大营。"

  心跳起来。

  "东林军大营……"娉婷尽力远眺,无奈相隔太远,连一两面舞动的隐隐约约锦旗都看不到,更别说楚北捷如刀刻斧凿的俊容。

  楚北捷,你知道吗?白娉婷来了。

  逃不开,只好来了。

讨厌等待 发表于 2007-12-14 11:24

  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楚北捷到底会使什么诡计。娉婷没有独掌大权的念头,她向北漠王要求兵符,不过是为了在关键时刻可以让北漠军听从她的策略对抗东林。因此除了第一天到达时与各高级将领匆匆碰过一面外,便没有再以主帅的身份召集众人。

  办公的地点在则尹为她腾出的行辕内,陪同她研究战略的只有则尹。她唯一好友的夫君,对她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主帅不但毫不排挤,反而处处为她着想,光这份磊落胸襟,就值得娉婷佩服。

  北漠军处于劣势,不是则尹不行,而是楚北捷确实太强。

  "小姐在想什么?"则尹打破厅中沉默,放下刚刚才得到的最新情报问:"这次我方死了数十个能干的前线探子,只获得一些没有多大用处的消息,真是得不偿失。"

  娉婷心里仍在分析才听来的消息,没有回应则尹的话,摊开地图,玉指纤纤上移,指着下方右边角落,蹙眉自言自语道:"南方过去数十里都是连绵不尽的茂密丛林,楚北捷为何连日来不断派兵到那里去?"

  则尹也围到地图前,眉毛一扬,似乎想到什么,旋又放弃地摇头:"要越过南边百里茂林从背后攻打堪布那是不可能的。这不但要绕一个圈子,白白消耗士兵元气,而且林中危险重重,毒蛇毒虫不可胜数,恐怕大军还没有到达堪布后防就已经出现半成左右的伤亡。"

  娉婷正翻看书柜上一大摞沉甸甸的堪布志记,闻言心中一动:"关于百里茂林,可有相关记载?"

  "那地方阴森恐怖,肯去的人很少。"则尹道:"不过堪布前任护城官是个挺认真负责的人,曾经四处收集堪布附近的地形资料,并且集结成册以传后人。在这些书中应该会有一些关于百里茂林的记载,不知道是否够齐全清晰。小姐如果要,我这就去取。"

  他亲自将另外一间书房中几乎铺满灰尘的大套旧书卷取来,稀里哗啦放满整个案台,心中黯然。

  希望东林王昏迷的消息可以在楚北捷使出他那到现在都没有人可以猜出的奇计前传到,否则若娉婷无法预先识破此计,堪布将失,堪布失守的话,等于敲响北漠国和所有北漠人的丧钟。

  事到如今,则尹再恢复不了往日在沙场上雄视无敌的气概,唯有寄希望于据说是楚北捷克星的娉婷。

  这真是令人丧气的窝囊感觉,谁叫他对上在沙场上从无敌手的楚北捷呢?

  娉婷察觉这瞬间的沉默,抬头打量则尹,妙目中闪过谅解的精明光芒,悠然叹道:"上将军已经几天没有合眼?养精蓄锐才可以对抗敌人,去好好睡一觉吧。"

  "我还可以支持。"

  娉婷淡淡一笑,柔声道:"上将军若强撑的话,岂不正中楚北捷下怀。他最拿手的就是用计迫得敌人日夜警惕,精神不济,等磨到一定时候,不待他攻城,守军已经不战而溃了。"

  则尹凛然警惕,点头道:"小姐说得对,过度的紧张反而消耗我们自己的元气。"嘴角勾起一丝苦笑,坦白道:"不瞒小姐说,自和楚北捷交战以来,我便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今晚一定要舒舒服服睡个好觉,养足精好和东林军厮杀。"

  他长身而起:"待巡视兵营一轮后,我便去睡觉。"推门去了。

  东林大营内,除了负责守夜询查的人,其余士兵早睡入甜甜梦乡。

  没人担心会被北漠军夜袭,在北漠军屡次不知死活的贸然夜袭失败后,不会再来一次吃力不讨好的尝试。

  更没人担心是否能突破堪布,取得最后的胜利衣锦荣归,他们有天下无敌的统帅 ,只要镇北王旗仍在,他们坚信只要旗帜指向的地方就是他们的方向。

  镇北王旗,此刻正高高插在大营最中央的帅帐上,迎着百里茂林从远处送来的强劲山风招展,猎猎作响。

  帅帐门缝处漏出光亮,楚北捷仍未入睡。金片坠织而成的战甲挂在帐壁上,偶尔反射着晃动摇曳的烛光。漠然静静站在一旁,等待楚北捷说话。

  自从递上探子的最新回报,楚北捷就没有作过一声。

  良久,楚北捷才将手上的军报放回案几上,不动声色问道:"那位忽然接替主帅之位的小姐,会是何人?"

  一个熟悉而且被忌讳的名字电光火石间闪过漠然眼前,他微微后移一步,垂首道:"那新主帅的真实姓名和来历都被敌军视为机密,属下派出去的人尚未查探到消息。"

  楚北捷坐下,扫一眼漠然,温言道:"我们猜到一处去了。"

  漠然愕然,抬头猛然对上楚北捷犀利的眼神,犹豫着问:"假如真是那人,王爷打算如何处置?"

  "有什么不好处置的?"

  "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对方主帅是否就是她,那原本定下的计策,明早是否……"

  楚北捷摆手道:"漠然过虑了。叫探子不必再查探敌军主帅来历,如果来的真是白娉婷,她应该能在黎明前凭我军动态猜出我的计策。"

  漠然斗胆问道:"假如来的真是她,而她却没有及时猜出王爷所想,岂不会随北漠军一同葬身堪布?"骤然碰上楚北捷扫过来剑一般冷冽的目光,立即聪明地闭嘴,不再作声。

  "猜不出……"楚北捷似乎心中也觉得焦躁,站起身来踱到帐门,一把掀起垂帘,仰头静观天上的明月。呼吸着夜空中清冷的空气,终于压下心头躁动,眼中射出决断,沉声道:"她若没有这等聪慧,又怎值得本王深爱?"他转身看着手下心腹大将,笑道:"看你的样子心中还有疑问,痛快说出来吧。"

  漠然深知这是楚北捷的心病,可大战在即,主帅的意思绝不可以模糊了事,斟酌着问:"王爷不是要生擒白娉婷吗?"

  "漠然觉得我要生擒白娉婷是为了报仇?"楚北捷淡淡道:"你记住,主帅不可以执着于一次的胜败,那会成为你的致命伤。我想生擒白娉婷,是因为我佩服她。"他俯身扫开案上杂物,再次铺开已经熟看过无数次的羊皮地图,目光深邃如他凝视的是那一个唯一能在他梦中缱绻不去的女子,答漠然道:"假如不再使我佩服,那又何必定要生擒?"

  "王爷可曾想过……"漠然敛眉道:"即使她可以猜出王爷的妙计,也没有办法可以作任何抵挡。"

  "你错了。只要她能猜出来,就能抵挡。"楚北捷从容不迫道:"旭日东升时,就让本王看看她是否这世上最值得我爱的女人吧。娉婷啊娉婷,你要真敢到堪布城来,就千万不要让本王失望。"

  堪布城内,则尹刚刚睡下。

  才刚刚睡下,又立即被夜深人静中分外响亮的拍门声吵醒了。敢三更半夜闯进他的住处敲门的只有一人,这人他于公于私都不能对她的冒昧表示任何不满。

  "我想到了。"不知是由于兴奋还是忧虑,娉婷苍白的双颊此刻染上两片淡淡红晕。她手捧一卷看来年日已久的书卷走近屋内,先把烛台调亮移到桌上一角,再将书卷摊在桌上,边道:"幸亏看完前任守城官的志记后又去翻了翻其他的老书,不然真会待我军伤亡无数后仍不知道吃了什么亏。上将军请看这里。"

  则尹低头看她纤纤玉指点处,浓眉微扬:"毒蜂?"

  "此蜂只在堪布附近山脉出现,巢穴据记载应该在林木茂盛的地方。毒蜂毒性剧烈,只要被它们轻轻蛰上一针,野牛也会不支倒地。娉婷素来醉心草药之术,对这毒蜂也曾经略有耳闻,今天幸得将军提醒,脑中隐隐约约觉得不妥,所以连夜查阅书卷,总算找出它来。"娉婷看见则尹脸上难以隐瞒的不以为然神色,直言相问:"上将军是否觉得有何不妥?"

  "小姐是猜测楚北捷打算用毒蜂攻击我军?"则尹道:"此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却困难。这种毒蜂我知道,更曾有几个东林兵被蛰身亡。毒蜂虽然厉害,但要使一个城市的城防崩溃,却难以做到。哪有这么多毒蜂来蛰人?"

  娉婷早思考过这个问题,耐心解释道:"这就是楚北捷派人到百里茂林的原因。那里是毒蜂的巢穴所在,只要在那里才能收集到足够的毒蜂。"

  "楚北捷虽然厉害,也不是无所不能。他不是北漠人,怎么知道有毒蜂的存在并且利用毒蜂?"

  娉婷叹道:"上将军竟到这个时候仍低估楚北捷的能力。他数万兵马驻扎附近,手下定有士兵曾被毒蜂夺取性命,以楚北捷的为人,一旦知道附近有这种可供利用的天然武器,肯定会立即派人查探毒蜂习性好加以利用。这也是东林军最近没有攻城的原因。"

  则尹仍摇头不语。

  娉婷毅然道:"书卷上记载,毒蜂对三花树的汁液特别敏感,从远处就可以察觉到三花树的汁液味道,而三花树的汁液可以使毒蜂狂性大发。堪布城外东西两侧就有大片三花树林,假如楚北捷想用毒蜂攻击我军,一定会命人暗中砍伐树林。只要将渗着汁液的三花树枝用弓箭射进堪布再放出大量毒蜂,守军将士必定死伤过半。等毒蜂尽去后东林军再攻城,立即可以突破北漠的最后一道防线。"

  则尹见娉婷说得情况严重,不由将信将疑起来,闻言道:"我立即派人查看城外东西两侧三花树林,看是否被人砍伐过。"当即叫来随身亲兵,吩咐下去,才转身道:"如果真是如此,那楚北捷用计之诡异大胆,实在出人意料。不过则尹还有一点不明白,"顿了顿,方道:"恕则尹直言,此计实在匪夷所思,小姐对自己的猜测到底有几分把握?"

  "几分把握?"娉婷稍愣,收敛识破敌军奇策的兴奋,悠自坐下抚着发髻,怔怔片刻,挤出一丝凄沧的微笑:"对这样不可思议的怪计,若说我有十分把握,上将军心中定然觉得可笑。可是不知为何,当我猛然想到毒蜂之计时,却打心底肯定那是楚北捷会做的事。"她朝则尹勉强扯动唇角,不无自嘲地道:"若白娉婷不能猜到楚北捷的心思,对北漠来说还有什么用?"

  屋内烛光闪动,屋外流萤飞舞。

  明月高悬,普照城内城外。城内城外,都有梦乡中思家的战士,他们的生或死,系于高高在上者一念之间。

  猜中,或猜不中,只教人越发觉得这是一场残忍的游戏。

  对手,偏偏是他。

  娉婷抚过自己的发端,再温柔,抵不过他的指,曾那么轻轻的、一点点的掠过如丝的发,在夜中逸出一丝悠然的笑,说一声:"这是我的。"

  谁知心碎成这般,也无人来疼。

  "上将军可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

  "小姐的心思,则尹实在猜不出来。"

  娉婷悯唇,浅笑:"和将军一样,想好好睡一觉。"眉心紧得发疼,用指尖轻轻揉着,淡淡道:"遇上楚北捷,谁又真能安心睡个好觉?"

  忍不住叹口气,娉婷对自己微微摇头,主帅是不该叹气的,她到底不是个好主帅。

  月下伊人,默然怀愁。则尹暗悔失言惹起娉婷伤感,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还有一事我们必须弄明白,被毒蜂蛰到是否有药可治。"

  娉婷愁眉道:"这是另一个我肯定楚北捷会使用毒蜂的原因。蜂毒一进血液就会致人于死,可是如果在未被蛰到前先喝下混合了三花树汁液的草药,却可以预防蜂毒。书卷上记载,从前要进入百里茂林的人都会熬药服用,以防备毒蜂袭击。只要东林众将兵预先喝下这种草药,就不用担心被毒蜂误伤。"

  "既有这样的事?"则尹浓眉挤成一团,摸着下巴的大胡子道:"如果东林军在攻城时放出毒蜂,我们的士兵躲则无法守城,不躲则必遭蜂蛰。"

  忐忑不安间,派去的亲兵已经急跑回来,进门便跪倒,大胜禀报:"上将军,城外东西两侧的三花树林果然都被人砍了。"

  则尹霍然转身,厉声道:"怎么会被人砍了林子也不知道?"

  亲兵不知道里头玄机,但也心知不妙,连忙道:"东西两城离城墙很远,自从上将军下令集中兵力严守城墙,就撤回在那里驻守的千人队。东林军定是大批出动,偷偷砍伐了树林,随后迅速离开,竟没让我们城中的守军察觉到异常。"

  娉婷插了一句:"仔细查看过被砍的三花树没?能猜测大概砍了多长时间?"

  "被砍的树干已经结胶,看来至少是前天的事。"

  则尹与娉婷交换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咬牙道:"传令!立即支起大锅准备熬药,你领一千精兵去三花树林,将剩下的树全部给我砍回来。"

  "慢!"娉婷挥手制止,徐徐道:"且不说楚北捷是否会在树林埋下一支奇兵等我们自投罗网,就算真能集到足够的三花树枝,现在熬药也来不及了。上将军,天将亮。"往窗外一指,天已灰白。

  "楚北捷未必料到我们能猜中他的毒蜂之计,毒蜂也未必已经收集齐全。"则尹瞪着天,沉声道:"只要他不是今天攻城,我们就能趁其不备,大胜一场。"

  娉婷叹道:"楚北捷不会做冒失的事情,砍下三花树一天半就可以熬出药给士兵服用,剩余的三花汁液用来引导毒蜂。三花树前日被砍,到今天,他已准备齐全。"

  则尹猛地一震,瞪圆双眼,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那我们该怎么办?"

  娉婷没有立即作声,反而踱到窗前,伸手将原先只开了一半的窗子推得大开,闭上眼睛深深呼吸早晨清新的空气,待清凉空气在感觉憋闷的胸膛中转了一圈,缓缓睁开双目,冷然道:"上将军不必担心,娉婷从北崖里出发前就已经料想到会有今日。历来在沙场上和楚北捷碰头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除非他故意示弱。"当年归乐边境一战的情景掠过脑海,娉婷头倚窗上,极目远眺片刻,方徐徐转身,悠然笑道:"不知堪布是否还能找出一把不缺弦还可以弹奏的琴,娉婷忽然琴兴大发呢。"

  "弹琴?"

  "而且要在城楼上,楚北捷可以听见的地方弹。"

  则尹脸色大变,摇头道:"小姐虽然和楚北捷不是寻常交情,但如今两军对垒,开不得玩笑。小姐出现在四周空旷立入敌人视线的城楼,别说毒蜂,恐怕楚北捷奋力一箭就能夺小姐性命。他那三百石强弓的厉害可不是胡吹的。"

  "我是主帅,上将军不依,娉婷可要出动虎符了。"娉婷摆起主帅架子,噗哧一声笑出来,见则尹一脸严肃,又觉得心里不安,软声道:"将军定受了阳凤嘱咐,要处处照顾娉婷。何苦来由?若楚北捷真肯赏娉婷穿胸一箭,说不定对娉婷是一种难得的解脱呢。"说罢跨出门来,袅娜去了。

  东林军中,士兵早已苏醒过来。每人轮流到大锅前仰头喝下一勺味道不算太糟糕的草药,各自集队列阵,刀刃在手。

  数十个圆鼓鼓的大牛皮袋子被楚北捷的亲兵小心翼翼每人一个拿在手上,嗡嗡声萦耳不去。

  另一队人马浑身包裹严实,正将刚刚才完工,上面还黏着汁液的三花树枝作的弓箭成批上鞍。他们将要执行的任务,就是将这些可以引发毒蜂狂性的三花箭射入堪布城中。

  他们负责这个,自己身上当然也不免会沾上若干招惹毒蜂的味道,虽然喝下可以预防蜂毒的药,不过挨蛰毕竟不是好受的事,因此还是穿的严严实实,手脚鼻脸都用铁罩遮挡。

  楚北捷带着漠然等一众将领巡视一遍,查问各项事宜,直到再无纰漏,才返回帅帐。

  "兵临城下时,她会在哪?"入了帅帐,楚北捷皱眉发问。

  众将中只有漠然明白楚北捷的心事,却也明白楚北捷不过是借此问疏解心中的烦闷,有关主帅的男女之事,最聪明的方法当然是和大家一同装傻,便不言语,只站在一旁静候楚北捷发令。

  等了好一会,仍不见楚北捷发令,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敢打断楚北捷的沉思,都对漠然猛使眼色。

  身为副帅,漠然硬着头皮上前道:"王爷,时辰已到。"

  "好,"楚北捷从沉默中抬头,环视一干心腹大将,从容笑道:"本王已经很久没有尝到满怀期待的兴奋感觉,今天却是一个例外。当兵临城下的时候,这场堪布攻城战或许会成为一场更有趣的战争,它也许是一个结束,也可能只是一个开始,一切……只看堪布城内的主帅是否真值得本王全力以赴,不惜一切得偿所愿。"眼中神光炯炯,喝道:"出发!"

  众人齐声称是,帅令层层传出,直达每一个斗志昂扬的东林士兵。

  气势浩荡的东林军,终于在短暂的休战后,胁镇北王赫赫之威,正式兵临堪布城下。

讨厌等待 发表于 2007-12-14 11:25

  战鼓雷动。

  东林陈兵堪布城下,整齐兵列,人人眼中冒着噬血光芒,刀光闪闪,萧杀气盛,只等主帅一声令下。

  帅旗移动,号角长吹,汹涌的兵潮从中裂开一处通道,众将簇拥着主帅出现。

  娉婷在城楼上骤然眯起凤眼。

  楚北捷,东林主帅已到,骑在高头大马上,顾盼生辉,英姿飒爽,三招取敌将性命的宝剑悬在腰间,马鞍上斜挂三百石强弓。

  隔着城门前荒芜的空地,一个上瞧,一个下望,视线在半空中相遇,交击出火花。难以言喻的激动,从足心涌向喉头。

  他在千军万马前从容不迫威风凛凛,她在城楼上袖起翩翩乘风欲飞。

  相视的电光火石间,娉婷几乎软倒。手脚失了力气,身子象被抽干了血似的,眼前一阵模糊,身躯微晃,暗暗扶着石柱,才摇摇欲坠地站稳。

  低头,看不见兵临城下,她眼里只有那双眼睛,深邃得似要吞了她,灼热得似要烧了她。

  不见血色的唇间挤出一丝苦笑,何用千军万马,只是一个眼神,楚北捷已让她魂飞魄散。她恨不得看清他每一根毛发,忍不住移前两步。

  “小姐小心!”留下负责护卫的若韩在后面小声唤道。

  猛一回神,脚步才在高达数丈,毫无遮拦的城楼边沿堪堪停住。

  “小姐?”

  娉婷怔怔回头,哦,她是主帅。堪布的将来、北漠的将来,连同阳凤和孩子的将来,都在她一念间。

  黯淡的眸子逐渐回复神采,移动莲步,坐到早已预备好的古琴前。

  净手,焚香,一丝不苟都做过,娉婷淡淡吩咐:“传令,依计行事。”

  “是。”

  城下,楚北捷的视线不曾离开城楼上淡薄的身影。

  她什么都不怕,一如他所料想。

  还是那样坦然无惧,偏偏一举一动,弱不禁风中,带着只有她才能有的坚强果断。

  漠然扯动缰绳,靠近楚北捷,低声道:“王爷,果然是她。”

  仰头看去,高高城楼上,一道纤柔身影。

  “她猜到了。”楚北捷沉声道。

  “是否立即施放毒蜂?”

  楚北捷正要回答,浓眉猛然一拧。

  铮!琴音,从城楼上飘然而来。短促一声,急而尖利,凄然动人,象针尖刺进人的心窝。

  楚北捷能叫人心惊胆战的虎目复杂地盯着城楼上的淡薄身影,骤然眯起,轻道:“弦断了。”

  铮!又一声,凄厉更胜前声。

  “第二根。”

  铮!

  “第三根……这就是你的退敌之计?我的小娉婷。”楚北捷定定注视城楼,心领神会的笑意从俊脸上一掠而过,举手在半空中轻挥,低喝:“传令,退兵二十里。”

  “退兵?”漠然大诧。

  众将面面相觑,一起看向主帅。

  “退兵。”吐出两个字,楚北捷最后看一眼属于他的女人,勒转马头。

  “王爷有令,退兵!”

  “传令,退兵!”

  “退!退!”

  脚步轰然,东林军潮水似的退去。

  楚北捷一马当先,走在最前,脸色如常,看不出端倪。漠然忐忑不安挥鞭跟随,也不敢贸然说话。

  楚北捷策马奔了片刻,放缓速度,让漠然与他并肩而行。

  “若攻城,娉婷会以身徇城。毒蜜放出,她势不能幸免。”

  “这就是她的抵挡良策?”漠然小心斟酌道:“这样说来,王爷如果希望娉婷姑娘安然无恙,就不能使用毒蜂之计。她也算大胆,竟以身犯险。若王爷不念旧情,岂不白白送了小命?”

  “只此一句,已知你识我不如娉婷。”楚北捷笑道:“我是绝不会下令攻城的。她现在是北漠军权最高的主帅,代表北漠王在军中的威望,不惜以身犯险,正是要树立她对强兵夷然不惧的形象。假如我们在众目睽睽下用这种手段害死娉婷,将激起北漠众兵最后的热血,纵然拿下堪布,被她壮烈赴死而激励的北漠人民将会前赴后继,不惜一切攻击我们一路直奔北漠都城的疲军,使我们的伤亡达到不能想象的程度。一个国家的人被热血振奋时,是无法用强兵镇压的,这股由她生命换来的逆流最终将令我东林失去北漠。”

  漠然恍然大悟,低头暗中品味,又叹道:“不但如此,假如王爷出手,将给世人留下用毒物加害手无寸铁女子的印象,王爷光明磊落的名将风度蒙尘,这定会严重打击我军上下如虹的气势。此消彼长下,占领北漠之战再不是我们预料的局面。”

  楚北捷欣赏地看漠然一眼,握着缰绳淡然道:“她虽然使了攻心之计,但却让我不得不感激非常。要不是对我信任到了可以托付性命的地步,她断断不会行这一计。”

  漠然听楚北捷心情甚好,也朗笑道:“所谓棋逢对手,王爷不也立即回敬一招,痛痛快快撤兵二十里。天下男人虽多,却没有多少人能为她毫不犹豫放弃一座城池。”笑后又轻叹一声,恭敬问道:“王爷请恕漠然驽钝,漠然心中仍有一个疑问。”

  楚北捷哪能猜不到心腹爱将想问什么,唇角勾除一丝邪魅的微笑:“即使没有任何理由,本王也不会下令攻城。失去白娉婷,将是我楚北捷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区区一座堪布城池,怎及她半根头发。”

  漠然也早料到主子的心意,不过亲耳听他道来,依然忍不住心头顿时涌起男子汉的豪气,赞道:“娉婷姑娘福气不小,竟得王爷眷爱。可我军接下来该如何办,是否一直停在二十里外?”

  楚北捷心中已有定计,凝视前方,道:“三个时辰后,发兵攻城。”

  “攻堪布?”漠然不解道:“即使不用毒蜂,只要娉婷姑娘仍孤身留在城楼上,我们就无法发动进攻。因为仅是射上城楼的乱箭就能要了她的性命。”

  “漠然啊,你识我不如娉婷,识娉婷也不如我。”楚北捷胸有成竹道:“以身犯险之计她只会用一次,每次兵临城下都用自己性命要挟,我楚北捷看上的女人才不会这么没出息。我敢保证,当大军再次到达堪布城下,她已经另行想好应对之策。”说罢仰头长笑,豪气满腔道:“有她在,堪布之战将变得前所未有的精彩,这会是我楚北捷一生中最令人感叹的战役。”

  漠然却大感头疼:“王爷终于遇上难得的对手,胜负岂不难料?”

  “记得我定五年之约时留下的宝剑吗?”

  “记得,是王爷最心爱的离魂。”

  “此战本王必胜,战利品就是未来的镇北王王妃,”楚北捷油然道:“娉婷虽聪慧,却已离魂,为我――楚北捷离魂。”

  猛抽一鞭,意气风发,踏尘而去。

  三个时辰后,东林大军轰然再临,气势更胜从前,见识过自家主帅超凡气度的士兵们精神抖擞,准备最后必胜的堪布之战。

  帅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楚北捷从容镇定,骑在马前,凝视面前沉默得异常的堪布城。

  派出的探子飞报:“禀王爷,堪布城中竟然无一兵一卒,北漠军不战而撤!”

  众将震动,连楚北捷也皱起英挺的眉,沉声道:“再探!”

  “是!”

  “漠然,”楚北捷点名道:“你说说。”

  漠然思索片刻,徐徐道:“当务之急为摸清楚北漠大军动向。如果他们撤往北崖里方向,我军可衔尾追击,一举击溃敌军。如果他们绕过堪布,反而屯兵南边的百里茂林,那可就不妙了。”

  正商议间,探子再报,飞身拜倒,高声禀道:“王爷,北漠军入了百里茂林!”

  各将脸色大变,显然想到北漠主帅的用意。虽然冒险,但确实是目前最可行的策略。

  “北漠大军屯兵百林茂林,既可随时出动突击我方粮草畿重,又可断我军退路,隔断王兄继续派来的援军,假如我们继续深进北崖里,将成为孤军。”楚北捷默然半晌,忽然朗声笑道:“刚刚识破毒蜂的来历,竟让你立即想到利用百里茂林,娉婷啊娉婷,叫本王怎不爱你敬你。可此计并不能彻底阻碍我军,只能多拖延几天时间而已,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笑罢,面色渐转凝重,沉声道:“驻兵堪布,神威将军全权指挥。”

  挥手召来令箭,递给神威将军君舍,楚北捷冷冷一笑:“本王亲率一万精兵,破她百里茂林中的大军。”

  “王爷三思,北漠军人数不下五万,一万精兵恐怕不够。”

  “一万足够了,”楚北捷以睨视天下的豪气,含笑轻道:“没本事怎能夺得美人归?娉婷啊,楚北捷这次要你输得心服口服。”

  一万精兵,继北漠大军后,发往连绵百里,人迹罕至的百里茂林。

讨厌等待 发表于 2007-12-14 11:25

  楚北捷领兵入了百里茂林,先挑了一处林木并不茂密的地方扎营,传令多派能干的探子深入丛林打探北漠军动向。

  他和漠然入了临时支起的帅帐,两人摊开地图仔细研究起来。

  “百里茂林延堪布山脉延绵近百里,许多地方至今无人曾经到达,北漠军不会太过深入,最适合他们驻扎的地方,是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楚北捷手指移动,分别指出地图上的三座山头。

  漠然沉吟道:“北漠军将近五万人,不可能真的消失在百里茂林中,探子一定能探出他们的去向。不过如果他们选择居高临下点摆出只守不攻的阵势,只怕我军难以速战速决。”

  楚北捷微微一笑,温和地问:“漠然可知本王为什么只率一万精兵追击?”

  漠然得他点拨,眼睛一亮:“王爷是想诱他们来攻?”

  “北漠军自与我军交锋,节节受挫,他们需要一场大胜来振奋军心。”楚北捷笑而不答,视线重转到羊皮地图上,往西南方一个高峻的山峰上一指,笃定道:“若我所料无差,娉婷将屯兵在这。”

  “王爷刚刚才说适合北漠驻扎的地方有三个,为何忽然又认定是这个山峰?”

  “驻扎的地方虽然有三个,但最适合娉婷胃口的,却是这里。”

  漠然犹想再问,帐外一声高喊:“禀王爷,探到北漠军下落。”

  “进来,说。”

  探子进来跪道:“北漠军驻军典青峰。”正是楚北捷刚刚指定的山峰。

  楚北捷满怀信心地微笑,转头对漠然道:“漠然不是奇怪本王为何能猜出来吗?只因为这典青峰山势险恶,而且地图上标明,典青峰山腰处有一条奇特的山河,这河是附近数十条清流的源头。”稍顿,方问道:“如果换了漠然是北漠军主帅,会如何应对我这一万精兵?”

  漠然也是沙场老将,闻言应声道:“行军打仗向来扎营都选择靠近河流小溪的地方,就是为了方便士兵战马取水饮用。我若是北漠军主帅,会抢先占稳水源,在水中下毒,瘫痪敌军的战斗力。”

  “此计只能趁我军阵脚未稳时方能施行,不然等我们弄明白地形,清楚她坐拥水流源头就晚了。娉婷以为我军劳师远征,未必对百里茂林了解,怎知道本王最重视地利,每到一个地方必先全面查看地形。”说到这儿,楚北捷不由朗笑道:“所以本王料她必会于今晚下毒,随后派军下山,围剿我这一万精兵。”

  漠然看楚北捷神色,知道主帅已经胸有成竹,拱手道:“王爷请发令。”

  楚北捷掀开帐帘,仰头凝视被云雾笼罩的峻拔山峰,思绪万千,沉默后带着期待的语气道:“娉婷自持心有妙计,又认定交战场地在山下,山上帅营防守一定不严,我们就让她大吃一惊吧。”猛喝道:“传令!每人砍树枝扎成一个假人,穿戴上外套盔甲,放置在空营帐周围,务必使敌军探子以为我军正扎营休息,以备明日奋战。”

  漠然忙掀帐传令。

  帐外众兵都忙活起来,喧声不断。不一会,漠然回来禀报:“已按王爷的吩咐办了。”

  楚北捷点头,穿戴起盔甲,一手提宝剑,跨出帅帐,喝令:“全体上马,走云崖索道,奇袭北漠帅营!”

  众兵轰然应是,留下空空如也的帐篷和近万个惑敌的假人。

  一万精兵,借茂林这最天然的掩护,无声无息,潜上典青峰对面的山峰腰间,将通过横越两峰,高高挂在半空中,令人看之心寒的云崖索道,偷袭娉婷所在的帅营。

  北漠军中的情势,确实如楚北捷所料。

  娉婷将五万兵力大部分留在水源附近的山腰处,帅营则驻在离峰顶较近的地方,占据高处之利,可以鸟瞰附近地形。

  其他大将都在山腰处管着大军主力,帅帐此刻只有娉婷、则尹、若韩,三人正围成一圈,研究他们所能找到的百里茂林最详细的地图。

  “妙计!“则尹拍腿叹道:“小姐果然不愧是最有资格做楚北捷对手的人,东林军初入百里茂林,定不了解地势,趁他们还未明白过来,先在水中下毒,则尹在天色掩护下率军杀入敌营,哼,希望这一万东林兵由楚北捷,让他尝尝我北漠男儿的厉害。”

  若韩眼中流露仰慕之色,拱手道:“若能生擒楚北捷,小姐会因为此计成为第一位名动四国的女将军。”

  娉婷没有丝毫得色,唇边反而隐约露出哀怨,叹道:“上将军且莫高兴得太早,娉婷方才所说之计,使在旁人身上定能成功,却绝对不能用在楚北捷身上。”

  则尹正笑得畅快,闻言愕然道:“这是为何?”

  “楚北捷是当世名将,思虑周全。他曾派兵深入林中捕捉毒蜂,又怎会不命人探路,了解百里茂林的地形?低估对手是为将的致命伤,如果贸然以为占据区区一个水源就可以让楚北捷摔跟头,那今晚被俘的将是娉婷自己。”

  若韩脸上变色道:“楚北捷竟真的如此厉害?那我们该怎样应对?”

  娉婷凝神细看地图,朝若韩柔柔一笑,从容道:“楚北捷在得到探子回报我军驻扎典青峰后,不需片刻就能识破我们占据水流源头,下毒再施以突袭的计策。不瞒两位将军,娉婷选择典青峰驻扎,正是为了给楚北捷造成这个错觉呢。”

  连说了许多话,耗了不少精神,娉婷脸颊染上两点嫣红,稍喘口气,水银般的眸子灵巧转了一圈,才接着道:“楚北捷用兵好险,当楚北捷以为识破了我们的计谋,会先发制人,寻一条最令人意想不到的路径,突袭我们在他想象中应该空虚的帅营。”

  则尹和若韩听得心悦诚服。

  则尹脸上的大胡子一抖一抖道:“我们在帅营中埋下重兵,让楚北捷有来无回。”

  娉婷却摇头道:“这并不是最好的法子,典青峰这处并不适合设埋伏。”

  “有一事还请小姐指教,”若韩深思道:“小姐刚刚说楚北捷会寻一条最令人意想不到的路径,依小姐的意思,该是哪条路?”

  “若韩将军说到重点了呢。”娉婷欣然道,纤纤玉指往地图上一点。

  则尹和若韩齐齐低头一看,均愣了愣。半天,若韩才舒出一口气道:“楚北捷竟敢领一万兵马过这出了名的云崖索道,他好大的胆子。不过假若我军对他的行踪一无所知,他确实会得手。”

  “他善用奇计,这次自讨苦吃。”则尹冷哼道:“我这就领兵下山,绕到他身后,给他一个惊喜。”朝娉婷拱手道:“请主帅下令吧。”

  娉婷淡淡一笑,取过令箭,用黄莺般的悦耳声音发令:“则尹上将军听令,本帅命你尽起大军,下山截断敌军后路,务必将这一万精兵围堵在对面壁雷峰上。”回心一想,又觉得有点不妥,低声吩咐道:“我军兵力远胜楚北捷,摆出阵势,围堵即可。没有我的帅令,不可擅自攻击。”

  “这……”

  娉婷拿出主帅架子,摆手道:“楚北捷乃东林军主帅,又是东林王亲弟,生擒了他,东林大军即去。”接着取出另一道令箭,唤道:“若韩将军。”

  “末将在!”

  “请将军另领一百兵,割断云崖索道,使东林军不能到达典青峰。”

  若韩接过令箭,高声应是。

  娉婷嘱咐:“若韩将军是沙场勇将,完成这个任务后,不必回来复命,可自行下山助上将军一臂之力。”

  诸事处理妥当,娉婷才长长呼出一口气,眼前忽然一片模糊,知道费神过度,忙坐下闭目养神。

  大部分人马随则尹下山,意气风发地出发,准备反偷袭一直把他们压制得苟延残喘的劲敌。

  半晌人生马蹄喧闹后,四周渐渐安静。

  娉婷静坐在帅帐内,倾听寂寞一丝一丝醒来,在空中无声飞舞。

  又是一计。

  计中有计,她皱眉,忍不住习惯性地伸手,揉揉阵阵发疼的眉心。

  倦了,乏了。

  短几上的兵符直叫人看得刺眼,定下无数计谋后,才蓦然想起这不再是从前的演练儿戏。她每一个字,都将使许多渴望着归家的士兵死去。

  而楚北捷,为她退兵二十里的镇北王,再次看错了人。

  他定料不到白娉婷,竟真能这般心狠手辣。

  眼睛干干的,流不下半滴晶莹泪儿。安静的百里茂林,暗流涌动,杀戮潜藏。娉婷缓缓站起,目视威严肃穆的帅营,怔怔走出帐门。

  典青峰一役,将阻挡你前进的脚步。

  北捷,是我,又是我,为了阳凤,为了千万流离失所的北漠人。

  心疼和懊悔来得无声无息,刺伤五脏六腑,恨不得这统统化为一场可以苏醒的梦。

  “这是前世的冤孽么?”娉婷咬破红唇,哽咽不能语。

  血,和这连连环环的计,怎对得起曾插在发端那朵弱不禁风的雏菊?

  想他,想他!娉婷疼得捧着心窝,摇摇欲坠。她是主帅,她答应过阳凤,和她肚里的孩儿。

  离魂,少爷说得没错,她已经离魂。无处安家,芳魂盼着随风而起,到千里之外的镇北王府,再摸一摸蒙上尘埃的古琴,弹一曲英雄佳人。

  可惜山风不肯如人意,只吹乱她的发鬓,吹不动她孤零零的魂魄。

  “百年如梦,这个梦真长啊,”站在风中,娉婷轻声喃喃;“苦透了……”

  则尹正领兵潜向他所在的地方,血色将染红天边。

  若韩则也许在毁索道。

  明悟来的无情――一切已无可挽回。

  也许她和他,本来就没什么可以挽回。

  想想也可笑,定下计策后,她这个主帅仿佛已经没有多大的用处,只剩胡思乱想的空儿。两个时辰后,该是则尹截到楚北捷的时候。

  若楚北捷被俘,他一定恨她入骨。

  但他神勇盖世,也许会逃去。心突突跳起来,仿佛为他逃去喝彩似的。但他还是会恨她入骨。

  一阵心灰意冷。

  若楚北捷战死……娉婷一直避免想这个,但又忍不住折磨自己似的想。

  “你活,我自然活着,你死,我也陪你一道死。”依稀是自己说过的话,那时她在楚北捷怀里,温柔得象要化成水。

  娉婷咬着唇微笑,若楚北捷死了,最好不过,便把命赔给他吧。

  “便把命给你吧。”不经意吐出几个字,才惊觉自己快痴了,不知什么时候坐在营地的草地上,让来来往往走过营地那几个留下负责保护主帅的亲兵惊讶地瞅着。

  临时改了尺寸,衬出不盈一握纤腰的战袍沾上细灰。娉婷站起来,暗叹自己又走了神。

  “杀啊!”

  “杀杀杀!”

  未回到帅帐外,蓦然杀声震天。

  娉婷吃了一惊,猛地转身,漆黑眸子蓦然瞪大。

  东林军!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杀啊!活抓敌帅!”

  “王爷有令,敌军将领要生擒!”

  楚北捷的帅旗在营地外围出现,林中连绵不绝冲出东林兵。

  血光满天。

  “保护主帅!保护主帅!”留守的亲兵奋力迎战,无奈大部分兵力早跟随则尹而去,哪抵挡得过如狼似虎人数多上几倍的东林军。

  亲兵们浑身浴血,手持宝剑簇拥过来:“帅营保不住了!小姐快上马!”

  保不住?

  输了,她输给了楚北捷,兵败如山倒。

  她到底还是输了。

  娉婷瞪大眼睛,昏昏沉沉,被众人拼死送上骏马。一张被鲜血和尘掩住的脸跳进她的眼帘:“小姐!帅营抵不住了!快跑!快跑!”

  要将人震聋的狂吼和士兵们临死前凄厉的惨叫同时传入耳内,娉婷终于醒觉过来。

  “抽鞭,跑!跑啊!”

  满耳都是声音,血光染红漆黑眸子。亲兵们将娉婷送上马,自返身与已经杀入帅营的敌人肉搏。

  “啊!”又是一声惨叫。

  娉婷转头,惊惶的视线碰上一道叫人停住呼吸的眼神。

  楚北捷骑着马,就在营外,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冷冷看他轻易破敌军帅营的战绩。

  北捷,你要杀我?

  目光相遇,娉婷已经心碎了。她从不知心可以碎得如此轻易,没个声响,化成千万瓣。

  泪眼婆娑中,楚北捷正策马越过营地边缘的围栏,娉婷骤然惊觉。

  下意识地,她勒转马头,挥鞭。

  跑吧跑吧,在百里茂林中狂奔,逃开这人,再不要相见。

  这感觉如此熟悉,象当日羊肠绝崖的重演。

  同样肝胆俱裂,心痛似绞。

  “娉婷!”身后传来楚北捷的吼声。

  娉婷闭上眼睛,抽鞭,风呼呼刮在嫩白的双颊上。

  别追,已经无可挽回,没什么可以挽回。白娉婷已离魂,魂回不了昔日的敬安王府,也回不了你的镇北王府。

  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泪水模糊双眼,婆娑中,依稀看见往日一个温柔的笑容。

  永不,永不,相负。

  原来一心一意,这般难。

  挥鞭,再挥鞭!不顾刮得脸生疼的风,只要逃出他的眼帘,逃出他呼吸的天地。

  身后马蹄声仍在,楚北捷在追。

  娉婷疯了似的,只管前冲。

  两人两骑,在黄昏的淡红色中争持不下,穿过茂密的丛林,直冲典青峰顶。

  失去理智的策马狂奔仿佛持续了一个轮回,娉婷再次举起手中的鞭,骏马猛然嘶叫一声,人立起来,将娉婷摔下马来。

  “小心!“楚北捷的吼叫传来。

  娉婷重重摔在草地上,一阵头昏眼花,强咬着牙站起来,终于发现骏马为何忽然煞步。前面竟是深不可测的断崖。

  没想到则尹为自己留下的良驹竟如此神骏,可她怎能容自己以被俘之帅的身份回到楚北捷身边?

  与其受辱,不如留着那一段花儿般芬芳的回忆。

  面对没有退路的断崖,娉婷居然平静下来,站在断崖边上,悠然回头,朝正欲飞身扑上的楚北捷微笑,柔声道:“此处风景独好,使娉婷歌兴大发。娉婷为王爷清唱一曲可好?”满怀柔情,双目泪光颤动,依依不舍地凝视楚北捷。

  楚北捷见她太过平静,知道不妙,心知此刻一言不对,这烟雾般无法捉摸的奇女子就会毫不犹豫跳下悬崖,脑子里急速转过千百个念头,忽然福至心灵,还娉婷一个温暖的微笑,从容道:“归乐五年契约是本王与娉婷定的。娉婷若纵身一跳,契约立即失去效用,本王将尽起东林大军,挥兵直取归乐。请三思。”

  这话一矢中的,娉婷脸上笑容尽去,动弹不得。

  楚北捷徐徐举步,在她面前停下。

  娉婷眸中泪光盈盈颤动,垂首轻道:“王爷为何要来?”

  “为了你。”楚北捷沉声应道,牵过坐骑,翻身上马。

  坐定后,楚北捷在马上伸出手,凝视着娉婷:“随我上马来,从此,你不姓白,你姓楚。”

  娉婷如遭雷击,浑身一震,仰头凄声道:“北捷!”恍若三生的哀怨情愁在一刹那全数演来,道不尽其中酸甜苦辣,只余满腔流不完的热泪。

  此般深情,居然属她区区一个白娉婷。

  楚北捷沉默半晌,叹道:“有你这一声北捷,北漠又算什么?”仰天长笑,状极欢畅,笑罢低头,眼中射出前所未有的温柔,伸手道:“娉婷,到我这来。”

  娉婷静静凝视那满是茧子的宽大手掌。记得他的热度吗?抚过她的发,她的脸,她的哭泣和欢笑,都是这手。

  这手递在半空,稳重得仿佛永世移动半分。又是一个抉择,魂魄寻得一个归宿,便要忘尽静安王府,归乐、北漠和阳凤。

  从此以后,真能不姓白?

  纤纤玉指,千金重似的,艰难提起。

  一寸一寸,怯生生地,穿越国恨如山,穿越两军对垒的烽火,穿越十八年不知道谁辜负谁的养育之恩。

  从此,白娉婷不再姓白。

  北漠之危已解,阳凤,忘了娉婷。孩子出世,不会知母亲曾有一个闺中好友。

  一寸一寸,移动。终于轻轻地、轻轻地触到那温柔的手掌。

  “啊!”手被蓦然握紧,腰上一股大力涌来,双脚已经腾空,被扯入马上人的怀里。

  楚北捷熟悉的笑容印入眼帘:“娉婷,月亮出来了。”

  仰头,果然,月亮出来了。亮,弯弯地,哪家的银盘子,笑弯了腰?

  “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他一字一顿认真道。

  她看着他深邃的眼睛,深情道:“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清冷的月光下,大胜的东林军押带俘虏,由怀抱美人归的主帅领头,取道云崖索道回营。

  “为何皱眉?”楚北捷在马上低头,看怀里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宝贝。

  娉婷蹙眉,迷惑地说:“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心里闷闷的。”

  “有什么好闷闷不乐?”楚北捷低头轻轻吻她发端,安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你输给自家夫君,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

  云崖索道在望。

  “我……能问军中的事吗?”不久前才是敌军主帅,连娉婷也不免忐忑不安地打量楚北捷脸色。

  楚北捷不露声色道:“问吧。”

  “王爷打算怎样处置则尹?他是阳凤夫君,我……”

  “本王根本不打算处置他,所以本王才取道云崖索道回营。”楚北捷笑道:“本王料到你们会在水中下毒然后全军而出突袭,所以偷偷来取你们的大营。则尹嘛,就让他在本王的假营里扑个空好了。”

  娉婷猛然屏住呼吸,她终于明白自己输在什么地方。

  她全部猜对了,却忽略了一点―――兵贵神速。

  楚北捷的速度太惊人了,竟在他们的围堵发动前攻进了北漠帅营。她见了楚北捷,魂都飞到天边去了,居然此刻才悟出这点。

  这一场真是输的冤枉。

  如此说来,则尹正领着大军在云崖索道另一头挠头找东林军凭空消失的一万大军,而楚北捷岂非根本不知道北漠军主力就在对面?

  马蹄踏上云崖索道,娉婷因为和楚北捷重逢而迷迷糊糊的脑袋继续艰难转动。按照东林军出现的时间估算,若韩割断索道时,楚北捷的奇兵早过了索道,在林中藏起来了。

  不对,即使若韩茫然不知楚北捷已经过了索道,他依然会按计把索道割断。

  可……为什么现在眼前的索道还是好好的呢?

  迷惑间,索道忽然猛地摇晃,发出难听的格拉声。

  “怎么了?”楚北捷也觉出不妥,一扯缰绳,站在索道中央。

  电光火石间,娉婷明白过来。若韩确实依计行事了,他不知道楚北捷大军已经过了索道,所以弄松了索道等待敌人到来。

  苍天开了个玩笑,楚北捷来的时候没有中计,回去的时候却刚好中了埋伏。

  格拉……格拉……快完全崩断的索道发出令人心悸的刺耳声音。

  娉婷几乎魂飞魄散,对楚北捷尖叫道:“快退!索道被割断……”还未说完,索道轰然从中断开,娉婷身体一轻,已经失去任何支撑,和她刚说过的话一样向下直直跌坠。

  “啊!”

  人在空中,手腕猛然被人拉住,原来楚北捷下坠中一把扯着她。

  狂风掠过耳边,急速下坠中,楚北捷勉强摸到她的腰,将她护在怀中。

  两人闭上眼睛,直直坠向下方黑漆漆的、人迹罕至、连地图都没有标明里面情况的恐怖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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