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叶何田田 发表于 2017-7-28 22:25

范叔

本帖最后由 莲叶何田田 于 2017-8-31 09:07 编辑

范叔
                我们往往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于是把自己活成了别人口中的精神病。                                                                                                                  —— 题记

      范叔与我沾亲带故,其间的关系,要绕上好多个弯,以致于连我都说不清,他一个孝感人,为何与我家扯上关系。他叫我父亲为“李哥”,所以,我便一直称他为范叔。
      最初见到范叔时,是我上高中时。有一回,父亲到学校去,把我接出来,然后,跟着父亲走了很久的路,到了范叔家,据说,那里是绣衣厂。而今,绣衣厂早就没有足踪影,我更不知道,当初那个地方到底在哪里。总之,到了范叔的家,这毫无疑问。
      那时,范叔刚结婚不久。妻子王姨是个漂亮的女人,圆脸,大眼,说一口城里人特有的蒲圻话,口音与我父母正宗的方言略有不同。当时城里的年轻人喜欢将蒲圻方言里卷舌音特意憋成汉腔里的平舌音,为了显示与乡下人身份的不同。这个说话老像夹着舌头的漂亮女人,脸上洋溢着幸福感,一个劲地夸范叔聪明能干,指着家里的桌子柜子给我们看,说这些都是范叔亲手打的,他一天木工也没有学过,手艺却毫不逊色。范叔只是笑,低着头笑。然后忙进忙出,生火做饭。
      再后来听说范叔常往家里跑,手里的活儿还没干完,就急匆匆地往家赶。他不搭班车,而是骑自行车,几十公里的路,一路骑回家。那个时候,没有骑行一说,他骑车,不过是节约路费,也或许只是为了方便回家。问及原因,说是放心不下老婆一个人在家。
      的确如此,放着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独自在家,哪能放心?
      几个月后,范叔请假,他老婆生孩子了。回来后,沉默寡言的范叔更沉默了,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也不再不分日夜地往城里跑了。听说范叔生了个女儿,旁人猜测应该是他重男轻女思想严重,所以不开心。
      没人见过王姨来过厂子里,更没有人见过他的孩子。
      范叔渐渐古怪起来,常常自言自语,上班不穿工作服,整天穿着一套旧军装,戴着一顶军帽,连衣领都扣得一丝不苟,即使大热天也如此打扮。
      与他同居一室的工友吓得搬走了,工友搬走后,范叔又开始怀疑有人要害他,门窗紧闭不说,还将玻璃上贴满报纸,不留一丝缝隙。出门时,还要拿粉笔在门锁上划记号,回来时,第一件事,就是站在门前仔细检查,看是否有人动过门锁。
      他本在厂里锅炉房工作,自从他这样神神鬼鬼后,厂领导把他调到生活区当清洁工,这之后,人们便每天看到范叔拿着把竹扫把,在厂门口,东一下,西一下地扫地。实际上,范叔扫过后,另有人再打扫,厂子里如此安排,自有道理。
      我第二次见到王姨的时候,是我大学毕业那年暑假。那天,王姨站在我家门前,牵着一个瘦小的女孩。
      几年未见的她依然美丽,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衣领处有个很大的蝴蝶结,只是脸色苍白了许多。父母见了她,赶紧招呼她进屋,她一坐下,便开始哭,旁边的女娃见状,伸出小手替她母亲抹眼泪。
      “我是来和她爸爸离婚的。”王姨抱着孩子,泪水不住地流,“都怪我,是我的错。”
      父母劝她不要离婚,她坚定地摇了摇头:“这日子过不下去了,结婚不久,他就总怀疑我,常常半夜跑回家,还不从大门进去,要从院墙里翻进屋;自从生了妞妞,他更像换了一个人,说妞妞不是他的,要么不回家,要么回家了就砸东西,打人,我们娘俩还要过日子啊。”
      “要不,你调到厂里来,你们在他身边,他会好起来的。”我父亲劝道。
      “好不了的,要能好起来早好了。他根本不管孩子,也不管我。”王姨说,“妞妞一生来下,就是兔唇,他连孩子都不愿看一眼。我一个人带着不足半岁的她去上海做手术,他心里委屈,可又有谁知道我的痛楚?”
      我们这才注意到王姨怀里的孩子上唇隐隐有一道疤痕,虽说手术很成功,但仔细看,依然能察觉。小女孩估计才三岁左右,她不知道她母亲在说她,只是看到她母亲流泪,就跟着流泪。
      王姨离婚的态度很决绝,没有在我家吃饭,就要我父母带着她去找范叔,要开离婚证明材料,她一人带着孩子不敢去,怕范叔打她。
      敲范叔宿舍门,没有人应门,隔壁房间的人走了出来,小声对我们说:“他在里面,我看见他回的。”
      父亲高声叫着范叔的名字,好半天,屋里终于有了动静,门终于开了一条缝,露出范叔警觉的一只眼。见是父亲,这才开了门。
      “爸爸!”妞妞叫了一声,范叔的身子抖了一下,但很快就又转身坐到床上,低着头,不说话。
      “吃了吗?以后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王姨从包里拿出几袋饼干和一瓶罐头,放到桌上。然后又走到床边,替范叔把凌乱的被褥叠好,边叠边抹泪。

      妞妞拿了一袋饼干跑到范叔面前:“爸爸吃。”
      “你们来做什么?他们都说我是神经病,来看神经病做什么?”范叔没有接妞妞手里的饼干,低头说着。
      “我、我是来离婚证明的。建华,原谅我。”王姨坐到范叔旁边,抱起妞妞,“都是我害了你,只有离婚,我们三人才有未来。”
      范叔的样子很凄惨,也很温驯。他一直低着头,不看任何人一眼。末了,他说:“好。”
      王姨听到他说“好”,突然大声哭了起来:“对不起,建华,对不起——”
      范叔离婚了,听说,他很配合。
      自此,我再也未见过王姨,听说,不久,她就带着妞妞嫁了人,如此美丽的女人,不愁没有人疼。
      离婚后的范叔仍然在厂里当清洁工,照样每天穿着那身旧军装,拿着一把扫把东扫扫,西扫扫。只是,听说他开始学英语,学俄语,学西班牙语。

      有天凌晨两点,范叔突然跑到我家来,对我父亲说,他要入党,让我父亲教他写入党申请书。父亲问他为何想要入党,范叔说:“入了党,就是毛主席的人了,没有人敢欺负我。”父亲好说歹说,才劝范叔回宿舍睡觉。
      范叔越来越不正常了,厂里强行送他去了精神病院,电疗、服药治疗……一段日子后,范叔又回厂子里了,他已没有了家,厂子就是他唯一的家。
      回到厂子后的范叔,他扫不扫地,工资照发。工资由工会的人掌管着,因为,要是他自己拿在手里,钱几天就不知踪影。
      后来,工厂改制了,范叔自然也买断了工龄,他还未到正式退休的年龄。好在,新任公司经理有副好心肠,被买断工龄的范叔,依然被聘用,依然做着以前的工作,依然做不做事都能领到一份虽微薄却能保命的工资。
      很多年没有见到范叔了,前些时,我回厂子里,老远就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走近,才发现是范叔。他和我打招呼,问我父母现在还好吗,脸上竟然有笑容。
      一时间,我有些恍惚:范叔到底疯没疯?怎么还记得我?记得我爸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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