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泪 文/阎英明
故乡的村边有条小河,过了河还有一条沟,叫轱辘沟。沟底是条土路,瘦瘦的,像条虫,一直爬到南坪公路。父亲年轻时经商,年年从这路走出去,又从这条路走回来。父亲每次走出去,母亲必站在沟路口把父亲的身影看得从那端消失;待父亲回来的日子,母亲又在不安和希望的煎熬里消耗着自己的心血和泪水。
父亲第一次从这条路走出去是为了躲抓兵,从这一次开始,父亲的一生便由远行和归来编织起来,母亲一生则由送行和盼望归来中拼凑着岁月。
父亲每次要远行,我们家的空气都变得十分严峻。父亲和母亲都很少说话,父亲默默地收拾他的货郎担,母亲做饭叠衣打点父亲一年内要带的东西。记得那一次,屋外很冷,太阳挂在东边天空放射着寒气;院内枣树干干的,骨瘦零丁,破旧的草房上有风在滚动。我和姐姐偎在母亲身边,也不说话,我们好像懂得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寂寥的白日如夜一样的慌恐。父亲走了,担子吱呀吱呀叫,叫得惊心。当父亲在轱辘沟底路的那端消失的时候,母亲的神色很沉,好像父亲被世界吞噬了,接着母亲便流泪,泪水很长很长。
1963年反“黑风”,我父亲因担过货郎担推过三轮车,自然被打成“投机倒把‘万字号’”,破产、抄家、批斗等等洪水般地涌来。聪明的父亲潜逃了。潜逃是反抗的手段。父亲的潜逃是在深夜,除了我母亲鬼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父亲出逃时的心情,母亲送别的心情我能够体会得到。
父亲走后,母亲不仅是流泪,而且在村边的小河岸,放声哭了几个夜晚,哭得天塌地陷星月黯淡。
父亲老了,便不再远行,但是我大了开始了我的远行,母亲便接着为我送行。
有一年,我尊敬的师长和我“肝胆相照”的朋友们,为了他们的争权夺利,把我推进了一场纠缠不休的官司,弄得我死去活来。没办法。我经历了一年磨难之后,如当年我父亲出逃“反黑风”一样,越过村边的小河踏上那条沉入轱辘沟底的路远行了。
那天早上没有太阳,天空灰蒙蒙的欲雾欲泪,母亲煮了些鸡蛋装进了我的提包,母亲没说别的,只重复了我小时候她教导我无数遍的话:“不受苦中苦难熬人上人”,我知道她的心很苦。她没流泪,她把泪都注入了心底,山一样沉海一样深的泪由她自己承受,她决不让她的儿子临行时多带走些悲伤。
人生都要度过许多美好的除夕夜,我童年的除夕夜总是过得那么不顺心。除夕是我父亲远行回来的日子,啥时父亲不到家,啥时母亲的心就不能平静。村子里的鞭炮响过了,家家摆了刀头供香敬过神了,围在一起吃过饺子了,又烧了炭火坐下守岁了,我们一家却还在等。母亲平静的面色里,掩饰着海潮一样的不安急风暴雨般的恐怖。我和姐姐妹妹们也没了笑声,陪母亲熬着这残酷、寒冷的除夕夜。
父亲常不在家,我和我的姐妹们自然要多受些欺辱。村童们打了我们,我们还不敢哭,更不敢对母亲诉说,因为那反会遭挨母亲的巴掌。别人家的孩子金贵,都有个爹在村子横来横去,我们没有,我们和他们一样都有个母亲,但我们母亲和他们的母亲相比,我们的母亲地位显得低了,因此,我们就该多受些气。每到食堂开饭,队干部就骂我们;一群猪,有吃饭的没干活的尽叫老子们养活你们。
我刚刚七岁,就夜夜往十里外的炼铁厂送木炭,不去不行。比我大的孩子们都屈卷在被窝里发梦呓,我还得走夜路;人家大人们都结成伴儿相互照应,我只一人,孤苦零丁。一次,汽车灯照得我看不见路,滚到路旁的深沟里,摔得鼻子脸儿胳膊腿儿都流血,木炭还压在身上。八岁那年,我上学回来,吃了玉米秆儿,被队长抓住了,挨了耳巴子挨了骂不说,还得到群众会上挨斗。低头,脚并齐,腰弯下去;坦白从宽,老实交待;不准哭,哭了打歪你嘴巴;跪下,向群众认罪……面对这些,我母亲无力抗争,母亲拥有的只是泪水。
“反黑风”时,天天有干部窜进我家,逼我母亲交出一万块钱,没有就绑人,凶得天崩地裂。母亲几次都准备上吊,但为了她的孩子们,只好忍受着屈辱和折磨。母亲把家里的红薯干全卖了,还是拉到外县卖的好价钱,仅仅四十块,缴给当官的,当官的不接,轮换着训我母亲。母亲没办法,夜里到野外放声哭。那年我大些了,我曾产生了杀人的念头,我给妹妹交待:记住他们,总有一天,我会杀他们个挖苗断根。
父亲77年精神失常,82年又患偏瘫,卧床不起,这些年家里的生活重担都落在母亲的肩上。瘫痪后的父亲,常带一种愤怒的情绪,这种情绪仿佛集中了他一生的磨难,不宣泄不行。他骂天骂地也骂人,用牙齿撕被褥噬棉絮,似乎退到了原始的野蛮。这一切当然由母亲去料理。父亲躺床上二年,完成了对世界的控诉之后便驾鹤西去了。父亲逝世时我不在家,我正在坎坷的古道上经受着风雨的侵扰。父亲逝世,母亲当然要伤心,父亲逝世时,他们的长子又蒙难受屈不能扛幡尽孝,母亲必然会更伤心。我理解,母亲在这些日子里流下的泪水,一半给了父亲一半给了我这个不孝的儿子。
我接受审查时,母亲到县城看过我,我清楚地看到她苍白的头发在冬日的寒风里哆嗦,干瘦的脸上淌着她流了几十年还流不尽的泪水。如今,母亲老了,到了古稀之年。她仍然干干的瘦瘦的。我想,母亲之所以没有胖体,是因为她的血肉都化为苦涩的泪水抛洒到人间漫漫的光阴中了。我们村边的小河一年比一年阔,我想这条直达汉水入长江进东海的河流里,有我母亲的泪水。父亲走过了无数曲折的山间路,我踏遍了东西南北大半个中国,我想我和父亲走过的路上都洒满了母亲的泪水,尽管母亲没有走过这些路。
经过百般苦难的母亲,现在生活得不错,值得她骄傲的是,她的儿孙们都有了正当的职业,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做着应该做的工作。但有时母亲还流泪,去年她看了某报上登载我回忆父亲的文章后,哭了,往事不堪回首。
我们家曾经有两颗太阳,一颗是父亲,一颗是母亲。母亲这颗太阳湿漉漉的,内中含了许多泪水。
作者简介
阎英明,1952年出生,1987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先后在《奔流》、《河北文学》、《广西文学》、《小说界》、《莽原》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百余万字。其中短篇小说《寻找原始》曾荣获第二届路遥青年文学奖二等奖;曾出版中篇小说集《恩爱追杀》、《漂亮世界》、《涅阳笔记》、散文集《涅阳赋》;曾与他人合作编著大型文化典籍一部、文化论丛一部。《小城荒原》是其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写得不错 再大的太阳,也温暖不了内心的黑,冰冷的眼,看不到周遭的善,全世界都跟你有仇么,{:252:} 好文章 路过 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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