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幅很值钱的伦勃朗蚀刻画。商人给我们出了几千马克的高价,我们满想这笔钱可以够我们几年的花用。可是您知道近来通货膨胀达到什么样的程度……我们把余款存进了银行,可是不到两个月这笔钱就不值分文了……所以我们只好又卖第二幅。这样一幅又一幅地卖出来,商人给钱又晚,等到钱到手的时候早已不值几个钱了。后来我们又去问拍卖商,他们更能欺骗我们,虽然我们拿到了几百万马克……等到这几百万马克到手,它们已经成了废纸。这批收藏里最珍贵的一些画就这样慢慢散失了,仅仅为了换来维持最低限度生活的费用。可是父亲却一点也没有在这上面起过疑心。
“‘这就是母亲看到您来就这样害怕的原因……因为如果他把画册给您打开,那就什么秘密也藏不住了。我们已经把卖掉的画换上仿制品或类似的画,把它们装在旧厚纸框里,免得在他摸的时候发现有什么不同。只要他还能摸和数这些画(他背得下每幅画的前后次序),他就跟睁眼看见这些画一样快乐。
“‘父亲认为我们这座小城镇没有一个人配看他那些珍贵的收藏……他又是那样强烈地爱着每一幅画,所以我相信若是他知道了他手里拿的全部收藏竟然早已不翼而飞,他一定会痛苦万分。您是前德累斯登蚀刻画馆馆长死后若干年来他的第一个知音。这就是我请求您的原因……’
“突然她举起手来,两只眼睛含着眼泪,闪闪发光。
“‘……我们请求您……不要让他伤心……不要让我们难受……不要把他最后的幻想给毁掉。请您帮助我们让他相信他要给您讲的那些画还在那里……若是他一下发现了真实情况,他保准活不成的。也许我们做得对不起他,可是我们也实在没有什么别的办法。我们要活下去……人的生命,像我妹妹的四个孤儿,毕竟比画更要紧……直到今天我们并没有剥掉他的享受。他每天下午都花上三个钟点的时间去翻他的全部画册,他一边摸一边还对每一幅画说着话,好像画就是人。今天……今天也许将是他最快乐的一天。他一直等了多少年才等来一位有眼力的人……求您……求您,我举起双手恳求您,不要把他的快乐给毁掉吧!’
“这些话说得那样动人,我当时的感情简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我的天!作为一个生意人,我不知亲眼看见过多少人给通货膨胀弄得倾家荡产,他们受尽别人的无耻蒙骗,为了吃一口奶油面包把世代相传的宝贝都让人抢了去——可是在这个地方命运却玩弄着另外一种把戏,我深深受了感动。当然,我向她保证决不泄露秘密,并愿为她们尽我最大的努力。
“我们一起走了回来,在路上我非常气愤地知道了这些可怜的无知的妇女怎样让人家用少得不成话的价钱骗走了她们家的东西。
“可是这却使我更愿尽全力来帮助她们。我们走上楼梯,刚一按门铃就听见老人在屋里用高兴愉快的声调喊着:
“‘请进来!请进来!’瞎子们常有的那种好听觉可能让他早已听见我们上楼梯的声音了。
“‘海尔瓦特今天一点也睡不着。他巴不得马上让您看他收藏的珍贵画册哩!’那位老妇人面带笑容地说着。她对她女儿只看了一眼就已经对我的态度放心了。
“一堆画册早已取了出来,放在桌子上。这位双目失明的老人刚一摸到我的手,就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推到椅子上。
“‘好了,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要看的东西很多,柏林人的时间又那么少。这第一卷画册是丢勒的作品,您会看到它是完整无缺的东西——一幅比一幅好。现在就请您看。看这一幅。’
“他打开这卷画册的第一幅。‘这是《大马图》。’他小心翼翼地,像是去拿一件很容易损坏的东西,用手指尖轻轻取下一个纸框,里边嵌着一张上面什么也没有的变得发黄的纸,他拿起这件不值分文的废物,高兴得不得了。他看了几分钟,实际上当然他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用手把这张上面什么也没有的白纸举到和他的眼睛一般高的位置,真是高兴极了;他的整个面孔令人不可思议地表现出只有看得见的人才能有的那种全神贯注的凝视。一下子从他那两颗早已瞎了的不再转动的眼珠里——是纸的反射还是从内心迸发出来的喜悦——现出一阵光明和一种智慧上的满足。
“‘怎样?’他得意地说,‘你看见过比这印得更好的画吗?每一个小地方都印得那么明晰,那么清楚——我把它和陈列在德累斯登美术馆的那一幅比较过一番,但是那一幅比起这一幅来就显得平板多了。你看看它的历史吧!这儿,’——他把画翻转过来,用手指甲在那张空白纸上非常准确地指着好几个地方,让我也不禁想看一看那里是不是真有什么记号——‘这儿是拿格勒收藏室的图章,这儿是黎弥和爱斯戴尔的图章。这些大收藏家们做梦也想不到他们的画有一天会到这间小屋子里来。’
“听到这位并没有产生疑心的人对着一张一无所有的白纸说得这样带劲,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看他分毫不差地指着他心目中以前收藏家盖上的图章真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我的嗓子感到憋气。(我感到憋得说不出话来。)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可是我正在发窘张望,那个老妇人却哆嗦着举起手来向我恳求,于是我就抖擞起精神,开始扮演我要充当的角色。
“‘真了不起!’我最后结结巴巴地说出来,‘一幅印得多好的画!’听到这句话,他的面部立刻现出了得意的神气。‘但是,好的还在后头呢,’他得意洋洋地大声说着,‘您一定得看看那张《愁思图》或《基督受难图》,这是您一生难得再有第二次机会看到的好东西。请看,’他用手指又一次轻轻去摸一幅他心目中的图画。‘颜色多么鲜明,力量多么浑厚,色调多么温暖!柏林古玩商店的大老板和博物馆的专家看见了会流口水的。’
“我们就这样顺利地看了足足两个钟点。我没法向你表达和他一起翻看这一二百张空空的白纸或低劣的仿制品有多么可怕,可是这些张纸在这位毫不疑心的可怜的老人的记忆中却是那样真实,他从没有记错过一幅画的前后次序,他还极其详细地讲着和夸着每一幅画——这一批看不见的收藏已经失散得无影无踪,可是在这位可怜地被蒙在鼓里的双目失明的老人心中却依然是完整无缺的宝贝,而他从幻觉中得到的那种快乐又是那样强烈,把我感动得也几乎有点相信起来。只有一回差一点没把他从幻觉中唤醒过来。他夸赞了一番伦勃朗那幅《安齐奥皮》(一幅一定会值一笔巨款作为样本用的画),接着他就用他敏感的手指头去找画上的条纹,可是在换上去的这张纸上他却没有摸到应有的深度。他的额头马上一皱,声音也变得结结巴巴起来。‘可是,这是,这是他的《安齐奥皮》呀?’他疑惑不解地低沉地说。
“我急忙把这张纸从他手里抢了过来,根据我的记忆热心地谈论着这张蚀刻画的每个细节。这位失明老人的面孔才又现出了高兴的神情。我夸得越厉害,这位满面风霜,老态龙钟的老人就越发高兴起来。
“‘这可是位有眼力的人,’他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子得意洋洋地对着他的家里人,‘总算来了一位懂行的人。你们总是不相信我,说我不好,埋怨我把钱都买了画了。这倒一点不假。六十年来,我不吸烟喝酒,不外出旅行,不去剧院,也不买书籍,却把省下来的钱都花在这上头。但是等到我死的那一天你们将会明白——你们将成为这个城里最有钱的人,阔得跟德累斯登最有钱的人一样。到了那个时候你们才会感谢我这个傻子呢。但是只要我一天不死,那就一张画也不许离开我的家——你们一定得先埋了我才许动这批画。’
“他用手抚摩着这些已经被洗劫一空的画册,好像它们都是有生命的东西一样——这是一幅可怕的,同时却又那么动人的景象,因为在这些战争的岁月里,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一张表现出比这更高尚的精神的德国人的脸。他家里的女人站在他的身边,她们的样子很奇怪地让我想起了德国大师们蚀刻画上的人物,这些人物来到救世主的坟前,站在掘开的空坟旁边,脸上的表情表示她们内心既充满敬畏的感情又有来自信仰的无上快乐。这两个上了年岁的中产阶级妇女就这样喜悦地望着这位孩子气的、内心充满高兴的老人,一边笑着一边流下了眼泪,这样深深感动人心的情景我还从来没有经历过。但是老人总喜欢听我夸赞他的画。他一直在翻动他的画册,一边如饥似渴地把每个字都听到耳朵里去。直到人们把平放在桌子上的画册推到一旁,老人勉强把桌子让出来让大家喝咖啡的时候,我才松了一口气。可是我这种负有内疚的轻松又怎能与这位看来好像年轻了三十年的老人那种内心激动的快乐相比!他讲了好多买画遇到的故事;他不让别人帮一点忙,不断站起身来一会儿取出一幅画,一会儿又取出另一幅画来;他就像喝醉了酒那样兴奋。当最后我向他告辞的时候,他好像吓了一跳,跟小孩一样努着嘴唇,生气地跺着脚。‘您现在还不能走。这批收藏您还没有看完一半。’家里的女人费了很大力气劝他不要再挽留我,免得让我误了火车。
“当他最后平静下来,同意我走,我也正要向他告别的时候,他说话的声音变得非常温和。他紧紧握住我的手,用一个瞎子所能表示出来的全部情感抚摩着我的手,用指头一直轻轻抚摩到手腕,好像这些指头想对我多了解一点并对我表达非言语所能表达的感情似的。‘您这次来使我感到很大的愉快,’他开始说这话的时候情绪的激动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您做了一件大好事。再一次同一位懂行的人一起看我心爱的画册,这个愿望我总算实现了。我不能白白受人的好处。让我太太作证。我要在遗嘱后边添上一项,把我的全部收藏的出售委托给您办理。您将得到处理这批无价之宝的荣誉,’——他一边把手放在那些已经被洗劫一空的画册上——‘直到它们流散到世界各地那一天为止。您可要答应给我印一份美丽的目录。这将是我的墓志铭。这就是我的全部希望。’
“我看了看他的太太和女儿。她们两人互相支持着,一阵阵寒战从一个人的身体传到另一个人的身体上去;她们不约而同的反应就好像是从一个身体上发出来的一样。听到这位蒙在鼓里的双目失明的老人把他那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他还认为非常珍贵的收藏的处理委托给我,我感到一阵难过。我向他郑重其事地做了保证。这时从他那双死沉沉的眼窝里又现出了喜悦的神情。我感觉出他急切想和我亲近的愿望。我从他那亲切的态度,从他那诚恳感激地握住我的手的手指上感觉得出这种愿望。
“两位女人把我送到门口。她们一句话也不敢说,因为老人的听力好得连一个字也瞒不过他。可是她们的脸上充满了感激的神情,她们一边看着我,一边落下了眼泪。我迈步下着楼梯,心情非常混乱。因为我感到羞愧。看起来我像童话中的天使一样降临到一个穷人家里,让一个瞎子重见了一会光明,帮助别人进行了一场虔诚的欺骗;实际上我却是为了想法骗走几幅值钱的画而来的一个肮脏的商人。可是这样我的收获却要大得多。在我们这个感觉迟钝、没有趣味的时代,我又一次接触到这种压倒一切的,完全献身给艺术的狂热,这种感觉在今天人们心中似乎已经完全消失掉了。我感到一阵难过,心里一边充满了敬畏的感觉,一边仍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真正原因来的羞愧。
“我刚走到街上就听到上面开窗子的声音,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又是那位老人,他连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目送我离开的机会也不肯放过。他把身子从窗口探出来很远,所以两个女人不得不小心地把他扶住。他挥动着手帕喊道:‘一路平安!’他的声音就像一个小学生喊出来的那样高兴,那样真挚。这是一场令人难忘的情景——窗口上那位白发老人的快乐的面孔,高高出现在那些在街上过路的满面愁容的行人之上,乘着一块产生快乐幻觉的白云,轻飘飘地远远离开了这个严酷的现实世界。我又一次想起了那句含有很深道理的话——我好像记得是歌德说的——‘收藏家是最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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