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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地利〕 斯蒂芬·茨威格 著
金言 译
火车开出德累斯登后的第二站,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登上我们这趟列车,他很客气地向同车厢的人招手示意,后来我一抬头,又看见他向我点头,好像是遇见了一位旧相识。起初我认不出他是谁,可是当他面带笑容向我谈起他的姓名的时候,我马上就想起来了。他原来是柏林声誉最高的艺术和古玩商人之一,战前我还常到他那里去参观和购买旧书以及作家的手迹。我们聊了一会。接着他突然对我说:
“我必须告诉你,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这是我做艺术生意三十七年来没有遇到过的奇事。你大概晓得做我们这行买卖的情况,因为货币已经变得像气泡一样不值钱。那些暴发户忽然一下子喜好哥特式的圣母玛丽亚像和古版书,古旧的蚀刻画和画像了。你总也满足不了他们的要求。你倒真要小心他们抄了你的家底呢。他们恨不得连你袖子上的纽扣,写字桌上的台灯都买了去。所以新货越来越不容易收进来。请原谅我用货这个字眼来指我们这些人谈起来都感到有些敬畏的东西——但是那帮人让我也习惯于把一本顶好的威尔斯古版书看成了一大堆钱,把一张古尔齐诺① 的素描看成是两张一百法郎钞票的化身,这股突然迸发的到处搜寻的抢购潮没有任何东西抵挡得住。所以一夜之间他们就又把我的家底抢光了。我们这家从祖父、父亲一直传到现在的老字号,现在除了过去连街头小贩都不愿带在车上的废物以外,竟找不到一件拿得出手的东西,我为此感到羞惭,我真想把商店歇了。
“在这种毫无办法的情况下,我想到一个主意,我打开旧账,希望能发现一些老主顾,从他们那里也许还能弄回点东西来。一本旧的顾客名单看起来就像一块墓地,特别是现在这种时候;我也的确没有从上面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在从前常来我们这里的老主顾当中,大多数人都被迫把他们的收藏拍卖了,有的已经死了,对其余那些人也不能存很多希望。突然我找到一捆也许是我们那位最早的主顾的来信,从一九一四年大战爆发以来他就没有来我们这里买过或打听过一件东西。通信的时间发生在——完全不是夸张——大约六十年前。他从我祖父和父亲手里都买过东西,可是我却不记得在我接手经营后的三十七年里他曾来过我们这家商店。一切都说明他是位古怪的、举止拘谨的旧式老先生,他是那些一直活到我们今天,散居在与世隔绝的偏僻的城镇里,已经难得找到的德国人当中的一个。他的信件都是书法上的杰作,字写得很整洁,所有钱数下面都有用尺子画的红线。他把每个数目字都写两遍,所以不会有出差错的可能。还有一点,他用的信纸都是些形状不一样的纸块以及对于信封的节约,都表示出一个外省人的无可救药的小气和过分的节俭。除了他的名字以外,他总是规规矩矩地在这些引人注意的文件上签署着他的所有头衔——退休林务官,退休上尉,一等铁十字章获得者。若是他还活着的话,这位七十年代的老兵现在一定足足有八十岁了。但是我发现这位过分节俭的人却是个有很高的鉴别能力、非常丰富的知识和头等欣赏能力的收藏家。我慢慢整理着他在约莫有六十年的一段时间内的订货单,其中最早的一号买卖钱数只有几个银币;我发现这个微不足道的外省人,在那个用一块钱可以买一大堆最精致的德国木刻的时代就已经搞到一批可以毫无逊色地和我们新国家最著名的收藏相比的画册。他在过去半个世纪当中仅仅从我们一家用了很少的钱买到的东西就值一大笔惊人的款子;何况我们还可以推测他一定还会从拍卖市场上和别的商人那里捞到同样多的东西。从一九一四年以来我们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订货单。可是关于艺术界里的事,我是消息灵通的,这样一批收藏如果公开拍卖或者私人出售一定瞒不过我。因此我断定这个了不起的人现在一定还活着,否则这批收藏就是在他的继承人手里。
“由于我对这件事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所以在第二天晚上,也就是昨天晚上,我动身去到一个在萨克森省可以常常遇见的让人难受的外省城镇。我走出小小的火车站,一边沿着大街走,一边想着在这些外观很平庸的、具有市民风味装饰的、涂着一层灰泥的房子里居然会住着一位拥有伦勃朗,丢勒和曼腾纳的无比珍贵的画册的人。我在邮局打听城里有没有一位叫这个名字的林务官,有人告诉我他真的还活着,当时我一下子愣住了。在中午以前我就开始赶路,老实说我心里跳得很厉害。
“没费什么事我就找到了他的住处。他住在一所租价很便宜的外省住房的二层楼上,这所住房是一个投机建筑商人在六十年代马马虎虎修起来的。一层楼的房客是一位诚实的成衣匠。二层楼左边有一块刻着邮政局长名字的黄铜板闪着光,右边最后才是一块小小的刻着那位林务官名字的珐琅板。听到我那有点犹豫的铃声,一位年纪很老的,戴着整洁的黑头巾的白发女人立刻走了出来。我把名片递给她,请求见一见这位林务官。她先打量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的名片,露出惊讶和几分不相信的样子。对于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和这所老式的住宅,从外地来人访问简直就是一件大事。但是她还是很和蔼地让我等一下,接过名片走了进去。我听到她小声说话的声音,接着突然一阵男人大声喊叫的声音:‘噢,柏林大古玩行老板R……先生……请他进来,请他进来……我很高兴见到他!’那位身材矮小的女人立刻快步走了回来,把我让进了客厅。
“我把带的东西放下,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陈设简单的屋子,在屋子中央笔直地站着一位年纪很老可是身体还很强健的男人,满脸胡子,身穿一件半军装式的花纹便服,他把双手亲切地伸给了我,可是他那种奇怪的僵直站立着的样子却好像又在说明他那用来表示不容置疑的高兴和衷心欢迎的亲切手势是虚假的。他一步也不朝我走过来,我——心里有点莫名其妙——只好向他走过去和他握手。我正要去握他的手,却从他僵硬伸手的样子看出这只手并没有伸过来,而是在那里等着我的手。转眼间我全明白了——原来这个人是瞎子。
“从幼年起我在瞎子面前总感到有些不舒服。想到一个人完全活着而又知道他不能像我感觉到他那样感觉到我,总不免让我有点羞惭和不自然。这回我却不得不压下自己见到这双在浓密的白眉毛下一无所视的凝滞的黑眼珠时所感到的惊愕。可是这个瞎子不给我发怔的时间,因为我的手刚一触到他的手,他就使劲地握起来,而且猛力地亲近得有些吓人地再三握紧表示欢迎。‘难得来一次呀,’他满脸笑容地对我说,‘真奇怪,柏林的大老板居然上我们这个小地方来了……像你们这样的老板上火车可要小心啊……我们这儿听说——有吉卜赛人的地方,门和钱包都得上锁……我完全猜得出您来找我的原因……在我们穷困不堪的德国,生意现在是很难做了。没有人买东西,所以大老板们又想到了他们的老主顾,出来找一找他们走失了的羔羊……但是我怕我会令您失望……我们这些又穷又老的靠养老金过活的人只要有一口面包吃就知足了。我们可追不上你们现在发了疯一样上涨的价格……我们一辈子也谈不上买这种东西了!’
“我立刻向他解释,说他误会了我的来意。我不是为了想卖给他东西才来这里的。我不过是偶然来到附近,便不由想看看这样一位老主顾和德国最大的收藏家之一。还没等我说完德国最大的收藏家之一这几个字,他的面部表情立刻起了一种变化。他还是僵直地站在屋子当中,可是这时候他却马上现出高兴和自得的神情。他把身子转向他认为他的太太站着的地方,好像在说——‘你听见了吗?’在他转过身来对我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愉快,一点也不带那种粗暴的老军人的口气,这是一种温和的甚至可以说对人很亲近的语调,他对我说:
“‘您真是太好了……但是您会发现,您这一趟没有白来。您会看到一些您没有机会每天看到的东西,一些连你们最豪华的柏林也找不到的东西……几幅在“阿尔柏提那”① 和该死的巴黎都找不出能与之媲美的绘画……是呀,一个一直收藏了六十年的人什么东西没有碰见过,这些东西你在街上是找不到的。露丝,把柜子的钥匙拿来!’
“这时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场面。那位矮小的老年妇人站在他的身旁,一直带着善意的微笑听着我们的谈话,这时突然举起她的双手,向我表示恳求,一边猛力摇头表示不同意。接着她走到她丈夫跟前,轻轻地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可是,海尔瓦特,’她不同意地说,‘你还没有问过这位先生这会儿有没有时间看你的画。现在已经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吃过午饭你还要休息一个钟头呢。大夫说一定要这样才行。午饭后再让这位先生看这些东西,你想不是更好吗?那会儿我们还可以一起喝咖啡呢。并且安娜玛丽也会在家的。她更熟悉这些东西,还可以帮你的忙。’
“她刚刚说完这些话,就又一次在他那没有猜疑到任何东西的头上向我做手势示意,这一次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她要我说我当时不能看这些东西,我立刻说我想起来已经约好在外面吃午饭。参观他的收藏是一件令人愉快和光荣的事情,可是三点钟以前我恐怕没有时间,但是到三点钟我一定会高高兴兴来的。
“老人转动身子,像是一个孩子给夺走了心爱的玩具那样生起气来。‘当然啦,’他咕噜道,‘柏林人从来是没有时间的。可是您现在可要挤出点时间来,因为要看的画不只是三五张,而是二十七卷,每卷画都是不同的大师画的,而且没有一卷有残缺。好,那就三点钟吧。可要准时,晚了我们是绝对看不完的。’
“他又一次向我伸出手来,等待着我。‘您会高兴的——也许您会因为妒忌生我的气。您越生气我就越高兴。我们收藏家讲究这个——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他再一次紧紧握住我的手。
“那位老妇人把我送到门口。我已经察觉到她一直都很不安。她现出一种焦急不知所措的样子。这会儿到了门口,她结结巴巴地很沮丧地说:‘我可不可以请求您——我能不能请求您让我女儿安娜玛丽领您到这里来?这样会妥当得……得多……您是在旅馆里用午饭吧?’
“‘当然,我完全同意。’我说。
“过了一小时,我刚在市集广场旁边那家旅馆的小餐厅里吃过午饭,一位穿得很朴素的老处女走进来,一边用目光四下打量着。我走到她面前,介绍一下自己,告诉她我愿意立刻同她一道前去看这批收藏。这时她的脸突然红了起来,表现出和她母亲同样的窘态,她问我能不能先和我讲几句话。我马上看出这对她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每当她刚要开口,她的脸就一直红到额角,只是低头用手去摸衣服。最后她才断断续续地讲了出来,讲的时候她还不时遇到不知该怎样说才好的困境。
“‘我是母亲让我来的……她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我,而……我们要请您帮一次大忙……我们想在您见到我父亲以前告诉您……父亲自然想让您看他的收藏的,而这批收藏……这批收藏……已经不全了……其中少了一些东西。不幸事实上已经少了很多……’
“她又一次停下来喘了口气。接着她突然看了看我,急忙地说道:
“‘我必须坦白对您讲……您明白当前的情况。您会了解这一切的……自从大战爆发以后,父亲的两只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在战争爆发以前他就得了眼病;情绪的激动使他一点也看不见了。他已经到了七十六岁的高龄,可是他还要到法国去,听说我们军队没有能像一八七○年那样长驱直入,他就大发雷霆,眼病就更加厉害了。可是在别的方面他的精神还挺好。直到不久以前他还经常外出散几小时步,甚至还出去打猎呢,打猎是他喜好的一种运动。现在他已经不能再走远路了,他的唯一享受就是看他的收藏,这些收藏他是每天必看的。实在说,他并不是用眼睛看这些东西;现在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可是他每天下午还是把画册全部取出来,至少要用手摸摸这些画。他总是按照他多年来已经记熟了的次序,一幅又一幅地去摸它们……除此之外,现在再也没什么让他喜欢的东西了,我每天要把报上每件艺术品的卖价念给他听,价钱越高他就越高兴……因为……可怕的就是这一点……父亲一点也不知道现在的物价……他不知道我们坐吃山空,他一个月的养老金还不够我们两天过日子的钱……还有,我的妹夫已经战死,留下妹妹带着四个孩子……可是父亲哪里知道我们经济上的困难。起初我们尽力压缩开支,可是不顶事。后来我们就开始卖东西——当然我们不会卖他的收藏……我们把我们仅有的一点珠宝都卖光了,可是又能换来多少钱?多年以来父亲把他省下的每一分钱都花在买画上面。有一天我们再也没有东西可卖了……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后来……母亲和我卖了一幅画。父亲知道了是不会答应的。他不知道情况已经恶化到什么程度。他一点不知道弄来一口吃的东西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他连我们已经战败,我们已经从阿尔萨斯、洛林撤出都不知道。我们不把报上这些消息念给他听,免得让他情绪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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