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灰的记忆
时序晚秋,空气清爽.水田旱地农作物颗粘归仓,农事清闲了,村里劳力集在后山的青石崖釆石头烧制石灰.壮劳力三人一组,两人抡铁锤,一人撑钢钎,铁锤在以双手握柄点为圆心画着圆圈,交错落在钢钎帽上,清脆的凿击声象一支支利箭,在山涧纷飞.抡的是八方铁锤,抡锤者臂膀的腱子肉象壮硕的老鼠,随锤起锤落上窜下跳.锤柄是三块老楠竹篾片精心削制,两指宽,米把长.天长日久,篾片吸饱抡锤人手掌的热汗,金黄泛亮,柔韧有弹力.
我六岁,和一帮穿叉裆裤的鼻涕伙伴在近处的空地过家家.草叶当菜土沙子当米,瓦片当锅,兴致勃勃.右边的坡地,堆着大小不一的放炮炸磞的青石,是烧石灰的原料,大的如箕,小的如瓢.坡地的边沿,是外围箍着八号铁丝的石灰窑,象电影里大碉堡.男女劳力站成长排,一块块石头,还有一张张煤饼,被这双手过到那双手,输送皮带一样过到窑上.石块间码煤饼,负责堆码的是村里几个经验老到的烧窑好手.窑上冒着白烟,他们像站在戏台上的演员,身体笼罩在烘托氛围的焑雾里. 懒洋洋的日色弥漫着煤炭燃烧散发的硫磺味.
山里的稻田多是冬水田,常年积水,土壤酸性.春上犁田,需撒石灰中和,那时少有农药,石灰还有杀防害虫的功效.每年撒石灰的时节,最令村里孩子激动不已.大人把灰房里浇水后化成粉末的石灰,装进土篼送到田边,专人抛洒.洒灰手技艺高超,腰挎灰篼倒退着前进.石灰出手恰似舞着一幅幅白练,那练未落这练又起,一练连一练,覆面均匀.灰埃落定,该孩子们上场了!做什么呢?捞鱼!被石灰水呛得晕头转向的鱼儿,翻着白肚皮有气无力,有鲫鱼有鲹子,小的不过寸,大的盈一拃.更多的是灰身土脸的泥鳅,山里人看不中它,嫌吃到嘴里有一股土腥味,不像如今,饱暧思淫欲的城市人当它是强肾健阳的补品.田埂上,我搂着鱼篓,眼珠随水田里大我二岁的哥哥转动,因为要与我哥保持最近距离,好让他把捞的一份份惊喜扔进鱼篓.我在田畻上不断挪位,遇到挑灰的大人,错让不开,怕把我挤到水里,大人张开腿让我钻,我身子一矮,侧身滋溜而过.人高马大的一个远房大婶也让我钻,三叔远远望见,放下灰担破口骂:"日苕崽,女的骚胯裆也敢钻,就不怕将来日长不高!"
我哥裤管挽到大腿根,冬水田的积水乍暧还寒.搅起的灰白水花在我哥他们的腿根跳跃,象有水淬在热锅上的滋滋声.我哥是摸鱼捞虾的好手,我家饭桌上鱼虾不断,功劳归于我哥.庄户人对这门行当没有好感,简直有些鄙视,认为是不务正业,我爷爷在世时,不止一次说:摸鱼捞虾,失误庄稼.....我哥最富创意的发明，是从曾经用雷管炸鱼炸飞了右手大拇指的大队赤脚医生那儿，要来装药丸子的玻璃瓶，把生石灰块敲成碎粒填满，灌水，拧紧盖。瓶身迅速发热，我哥的手臂像风车一样飞快地抡转几圈，一个助跑，瓶甩出，远远落到塘中央。塘重归沉寂，我们静声屏息，盯着瓶子落水的地方，终于听到水底一声闷响，翻出一朵水莲花,几只麻鱼花浮出水面,可能是威力不够猛,炸不到大鱼.仅凭那声从水底冒出的闷响,也能带来无穷的乐趣.那时除了逢年过节，有几家孩子能侈奢地玩鞭炮？右手大拇手残疾的赤脚医生,从此吃香,我们为得到一个空药瓶而不惜拍他的马屁。我为此前他切除我脖子上的一个疖，我拣最恶毒下流的言语,遍骂了他祖宗八代而后悔。
我爷爷是七十多岁高龄去世的，再没人骂我哥不务正业了！爷爷入殓的情景，至今我历历在目。爷爷黑衣黑裤黑鞋，安详躺在棺木里，身下是床单，床单下铺了一层石灰粉。负责入殓的丧户用白纸把石灰包成一筒筒，整齐地排在爷爷周围。石灰能防虫杀虫。这样，爷爷入土后，不会有虫子滋扰......破旧立新的年代,村子对面畈中的坟园被改造成稻田,先辈的遗骸移迁到山上,推土机无情地推走几十年戓几百年沉睡在地下不同程度腐朽的棺木,还有碑身顶上凿着状如人头的碑记.几十年或者几百年与骨骸为伍的石灰被翻出来,参杂在泥土里.当年,这块田插的水稻,长势繁荣,穗粒饱满,亩产遥遥领先......
过家家的饭菜终于熟了.鼻涕伙伴们团团围坐,一手端瓦碴当碗,一手捏树枝做筷.口里振振念叨:老爹坐高位,娃崽坐石头;老爹吃精肉,娃崽啃骨头.车轮般巨大的夕阳冷艳艳的,行将落山,把贴在地面的影子拉得细长,伸手仿佛能抓住一把血色.我正端起瓦碴碗,一声金属绷断的响声如鞭子一样抽过耳际,继而是轰隆隆崩塌的声音,一股灼热呛人的灰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不见你我.我从惊恐中回过神,摧肝的哭声丶裂肺的喊声丶摧肝裂肺的救命声乱成一片,孩子在山上的大人扯着带哭的嗓子呼唤着各自的孩子,摸索到孩子的大人抱着孩子,领着余下的我们连滚带爬逃出灰浪圈,大人们有的喊快去搬梯,有的喊找跳板.灰尘慢慢沉淀丶散去,窑垮塌了一半,窑顶随窑塌下的大人有的还在炙烫的灰石中挣扎,有的挣扎出来,有的被拉扯出来,或坐或躺呲牙裂嘴在呻呤.更多的大人围着灰窑团团转,寻找空隙进去救人......
共有九人烧伤.重伤者二人,中伤者二人.轻伤者里有二人是救人时烧伤.全村笼罩着悲戚和不安.当夜,他们全部转到了武汉的大医院.重伤的二人都末婚,都是长相英俊丶身材魁梧,做庄稼的好汉.武汉不断有消息传来,说他们一个要封喉了,一个还没开声,腿和屁股的好皮剥下来补在了烧伤的部位....... 其中一个是独崽,亲爸去世早,继父因为反革命罪判了无期徒刑.那段时间,他的娘成天以泪洗面,伤心伤意,背地烧香拜佛,祈求菩萨保佑她的崽种.所幸,武汉的大医院能妙手回春.伤者都痊愈了,只是身上有些疤疳嵌他们出院返乡,得到全村人的敬重.我曾见到他们住院期间和医生护士的合影.每人胸前挂着圆圆的金属毛主席像,相片顶上写着:吃水不忘挖井人,感谢领袖毛主席!那时没有如今补偿的说法,他们一直在队里劳动生产......
漂在外乡的城市,吃多了化肥加激素催长的鱼肉疏果,吞吐着空气中污染的悬浮颗粒,感觉肉身一天天酸性起来,据我有限的养生知识,酸性是百病之源,和爱人商议，如何把吃出来的亚健康吃回去.爱人说：碱性食物种类繁多,米豆腐算一种.你终日在外跑，哪里有新鲜生石灰，捎一点回来，做家乡的特色小吃----米豆腐吃.
米豆腐，我略知一些，就是桶里弄些淡淡的石灰水，倒入大米浸泡，泡涨了，磨米成浆，灶火煮开，盛在器皿里，洒些葱花,冷却就成。吃法有掺调料凉拌丶打汤等等几种，入口嫩滑,有一缕淡淡碱味，绝对不是酸性,百分之百的绿色食品!
看似寻常不过的石灰,踏破铁蹄却无觅处,建筑工地多是龌龊不堪的沤制灰油.月已过半,新鲜生石灰杳无音讯.爱人嗔怪,我只能叹息,几百年前诗人于谦呤诵过的石灰,离我已渐行渐远,我只能姑且借他<<石灰吟>>,来记念遥远的山村故乡,曾经与父老乡亲息息相关的石灰了____
千锤万凿出深山,
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全不怕,
要留青白在人间.
2011年1月 于广东东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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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仔卡
发表于 2011-1-23 0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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