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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版主推荐 孤芳不自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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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14 11:41 | 只看该作者
  “死得好,早该死了。”熏香弥漫,烟雾中,归乐王后的脸露出一丝冷笑,懒洋洋道:“这奴婢也算本事,毒死了东林两位王子,勾引了楚北捷。小敬安王那是和她从小的情分,也就罢了,谁想到她死后,居然还有北漠将领为她大行拜祭。哼,天下人都疯了不成?”

  “娘娘说得是。”乐狄矜持地捏着修剪得当的美须:“白娉婷确实算不得什么。不过听说她一死,楚北捷大受打击,一蹶不振,这倒是对四国现在的形势有莫大关系。”

  “一蹶不振?”王后愕了一下,目光变得有些哀怨,不由叹道:“可见世上也有真心的男人,怎么偏偏是姓白的得了呢?我们大王若有镇北王一半,也是我的福气了。”

  “娘娘,娘娘先别感叹楚北捷,眼下有一件事先要办好。”

  “什么事?”

  乐狄推窗,左右看看,又将窗掩上,踱到王后面前,低声道:“娘娘,你还记得飞照行这个人吗?”

  王后思忖片刻,想了起来:“不就是哥哥的手下吗?那次大王派人潜伏入东林,袭击河侠和白娉婷的车队,我们派他向何侠……”

  “正是。”

  “怎么,这个人不是早该处置了吗?”

  “要是处置了,还有什么好心烦的?说起这个,都怪你那个不争气的哥哥。”乐狄叹了一 口气,道:“你哥哥心不够硬,想着他是从小跟在自己身边长大的,也算心腹,回来后没有找人杀了他,只派人给了钱,要他躲到外面去。”

  王后色变道:“哥哥怎么这么糊涂?这也是可以心软的?唉,就算哥哥想得不周到,父亲总该教训哥哥才是。”

  此事可大可小,万一被掀出来,那可是私通军情,灭族的死罪。

  乐狄皱眉道:“怎么不教训?你哥哥也听我的,立即派人去找飞照行。没想到他却机灵,如今没了踪迹。”

  王后心中暗恨父兄做事不周,却也无奈,冷然道:“这个飞照行从小就精得像鬼似的,放虎归山,他有了戒心,要弄死他哪有这么容易?”

  “他一天活着,我们一天就不安心。万一让大王先找到他……”

  “我知道了。”王后思忖了一会,嘱咐道:“飞照行的事,我会派人处置。父亲见了哥哥,叮嘱他不要再理会别的,好好带兵,平日多笼络众将。只要好好抓住兵权,就算是大王也不敢随便拿我们乐家开刀。哼,前车之鉴就在鼻子底下呢,我们可不能学老敬安王的愚忠,辛苦一辈子,落得个灭门的下场。”

  乐狄点头道:“娘娘说得是。”忽然想起一事来,又问:“白娉婷的死讯,大王已经知道了吧?”

  “北漠的将军们都为她拜祭了,天下还有谁不知道?”王后想起这个就气,反正面前只有自己父亲,也不掩饰,咬牙道:“不知道一个奴婢出身的女人有什么能耐,也不是个美人。大王知道她死了,一整天没怎么说话,我听说大王还打算颁布王令,说她的琴技是归乐的国宝,御封她为归乐琴仙,为她立碑呢。这不是笑话吗?”

  乐狄忧心忡忡道:“娘娘,大王这样做,似乎是在警告娘娘你啊。”

  王后脸色微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何尝不知道。敬安王府没了,乐家的权势越来越大,你看看朝中领兵的,有几个不是你和哥哥举荐的?当初为了阳凤的事,大王还忍着。如今为了白娉婷,更看我这个王后不顺眼。”

  “说起来,娘娘也太厉害了点。”乐狄瞅着女儿的脸色,小心地道:“大王是一国之君,身边多几个美人也是常事。像几年前那个叫丽儿的,娘娘大度一点,让她当个侧妃又有什么呢?偏偏逼着大王将她送给了东林王。”

  王后哼了一声:“我还不是帮了她?她跟着东林王,封了丽妃,还生了个公主呢。父亲不要再说了,女儿正心烦,什么事都不顺心,父亲您还要来气我。”

  乐狄知道女儿善妒,暗叹一声,正想继续往下劝,忽然惊觉有脚步声接近,连忙停了话题。

  坐回原位,捧起茶来,还未饮到口,听见王后的心腹侍女仰容在门外道:“娘娘,大王派人传话来了。”

  “进来吧。”王后唤了那传话的侍从进来,一边喝茶,一边问:“大王有什么话?”

  “禀娘娘,大王已经颁下王令,封白娉婷为归乐琴仙,大后日在王宫正门为她举行拜祭仪式。大王说了,那日也请娘娘来,一同拜祭,为归乐的女子做个榜样。”

  王后听到一半,几乎将手中的茶碗捏得粉碎,手气得颤了几颤。乐狄在一旁紧张地使眼色,只要女儿忍耐一些。

  王后忍着气,轻轻笑道:“知道了。大后日,王宫正门,对吧?去告诉大王,我会准备的。”

  侍从领了命,直接覆命去了。

  乐狄淹了房门,转过身,看见女儿变了脸色。

  “果然,果然!又是这个白娉婷,冤魂不散!”王后咬着细白的牙齿:“她到底做了什么,要这么兴师动众的。堂堂大王,下令御封一个奴婢,怎么和归乐的百姓交代?”

  乐狄的脸也沉了下来,他想得更远:“大王是打算用敬安王府来压我们乐家,敬安王府虽然没了,但归乐的人们还没有忘记他们啊。敬安王府是大王判罪的,大王不能直接用敬安王府的名头,只能藉敬安王府的丫头,何侠身边的侍女来做个声势。”

  “父亲想得没错。”王后冷静下来,缓了语气,顿了顿,苦笑着道:“不过说大王只是为了立威,对白娉婷一点意思也没有,那我可是不信的。”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死了才更可恨。”王后长长的指甲在木椅扶手上抓出几道白印:“男人的心思,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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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没有一件事比这个更不合理,也再没有一件事比这个更合理。

  白娉婷的死讯,传遍天下。

  一个王府侍女的死,震动了天下。

  她是归乐的琴仙,何侠的侍女,北漠曾经的最高军事将领,同时,也是镇北王的妻子。

  虽然没有隆重的婚礼,但曾经看过她与镇北王的人都明白,只有她,是那位顶天立地的沙场英雄一生一世的妻子。

  白娉婷已去。

  楚北捷呢?

  昔日无敌的勇将,又在哪里?

  东林王后凝视着面前的人,深深吸了一 口气,毅然道:“霍神医,这里没有外人,无须隐瞒,你就直说吧。”

  “启禀王后,大王的病……”短短数月,东林神医霍雨楠彷佛老了十年,黑色的胡须中夹杂着白丝:“恐怕拖不了多久了。”

  “和我说实话,还有多久?”

  “怕是……怕是捱不过七天。”

  王后呆住了,半天才找回了飘离身躯的理智,脊梁宛如承受不住这个消息似的软了下来,只能完全靠椅背支撑着。怀着最后一丝期待,她几乎是祈求般的看向这能断人生死的东林名医:“纵使不能回天,也该可以多延几个月吧?”

  “王后娘娘。”霍雨楠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把话说明白,硬着头皮道:“方法都用尽了。大王的后事,也要……”

  “娘娘,娘娘!”谈话忽然被帘外跑进来的侍女打断,匆匆对王后行了个礼,急道:“娘娘,大王醒了,正要找娘娘呢。”

  王后猛然站起来,却眼前一黑,猛一个趔趄,几乎栽倒。

  “娘娘!”

  “王后娘娘!”

  侍女和霍雨楠同时惊呼,一同抢上,将她扶住。

  王后抚着太阳穴,站稳了脚:“不碍事的。”

  她的脸上苍白的,唇也是苍白的。

  自从白娉婷的死讯传来,她的脸色就再不曾出现血色。

  什么都毁了。

  白娉婷肚子里的,是东林王族的血脉啊。

  到如今,大王和镇北王连一个男丁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弄成这样?

  当初北漠云常三十万敌军压境时,怎么就没料到今日这般下场?

  她快被懊悔将身子和脑子给煎熬干了,一个个难题都摆在前面。白娉婷,前世里东林王族到底和白娉婷有什么孽缘?这般纠缠不清,欲罢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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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匆匆赶到寝宫,她陪伴了一生的男人就躺在床上。

  他也曾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和镇北王一样,会挥舞宝剑,马上饮酒,发出浑厚的笑声。

  “大王,臣妾来了。”王后坐在床边,轻轻握住他的手。

  真瘦,瘦到只摸得着骨头,瘦到令人心疼。

  王后鼻子一酸,强忍着不要落泪!“大王唤臣妾来,有什么吩咐吗?”

  东林王的眼睛,已经黯然无光。

  “王弟呢?王弟回来没有?”他沙哑着问。

  “已经派人去找了,镇北王很快就会回来。”

  东林王艰难地抬头,看了自己的妻子一眼:“王后,想哭,就哭吧。”他的声音虽然沙哑无力,却饱含着温柔。“寡人心里明白,北捷他不会回来了。”

  “大王!”

  “白娉婷,云常、北漠三十万大军压境,王令调走东林龙虎大营主帅。我们……”他喘息了一下:“我们合三国的兵力,将他的妻子导入死地。”

  “这是臣妾之错……”

  “不要自责。”东林王握着王后的手,狠狠紧了一紧,彷佛要把最后的一丝力量传给他的妻子:“这不能怪王后,只是上天的安排。我们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王弟从小性情就如此,寡人以为可以将他挫磨得无情一点。如果有错,那也是寡人错了。”

  他转头看看左右,喘息着吩咐:“你们都下去。老丞相,你帮寡人守住这门。”

  “是。”楚在然一直守在东林王身边。他见惯人事,知道东林王这是要诀别了,眼泪实在忍不住,簌簌掉了下来,跪下向东林王磕了个头,老态龙钟地退出门外,体贴地关上大门。

  寝宫内只剩东林王和王后。

  “王后,你将床头上那个玉盒打开,里面有份王令,拿过来。”

  王后取了王令,轻声劝道:“大王身体不适,还是暂时不要劳心政务。这些事,交给老丞相处理,如何?”

  东林王缓缓摇了摇头:“你打开。”

  王后见他态度坚持,也不好违拗,依言打开王令,低眉一瞅,当头一行,就是‘遗令王后摄政’几个大字,大吃一惊:“大王,这万万不……”

  “这是寡人的遗命。”

  “大王,镇北王一定会回来的,他是大王的亲弟,是东林的王族,怎可为了一个女人,抛弃自己的国家?”

  “王后……”东林王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柔和,聚集目力,看着王后:“别管王令。来,坐到寡人身边来。”

  王后听他这般温柔,更是心碎,顺从地坐了过来,见东林王伸手,忙双手握住了。

  “王后,寡人想问王后一件事。”

  “大王请问。任何问题,臣妾都会回答。”

  东林王的声音越发低了,气若游丝:“并不是军国大事,这个问题寡人想问王后很久了,但又觉得很傻。到了如今,再不问,就永远也听不到答案了。”

  王后转头,悄悄拭了眼泪,柔声道:“大王问吧。”

  “王后,我们由先王指婚,夫妻缘分,水到渠成,无风无雨。”东林王抬着头,看着王后的眼睛,问:“假若我们像北捷和白娉婷一样,生于敌国,效力于敌阵,王后还会……陪伴寡人一生一世吗?”

  王后想了很久,轻声吐了一个字:“会。”

  一生一世。

  会的,只是做起来很难。

  海枯石烂,海誓山盟吗?若生为仇敌,爱却在其中滋生,到底应该谁背叛谁?到底是国恩重,还是忍不住贪求瞬间的欢愉,投向心上人的怀抱?

  天幸,他们不是楚北捷和白娉婷。

  但如果是呢?

  但如果这般不幸,选择了他们呢?

  王后闭上双目,握紧了夫婿的瘦骨嶙峋的大手。

  会,虽然很难,就像与天上的闪电比剑一般的难。

  但,会。

  “我们在敌国。”东林王道。

  “是。”

  “我们在敌阵。”

  “是。”

  “我们还会一生一世?”

  王后又沉默了许久。

  她还是只吐了一个字:“会。”

  东林王深深吸了一口气。冬天快去了,空气中带着春的味道,冷冷的,涨满他惬意的胸膛。

  会,会的。

  他闭上双眼。

  唇边,勾起了一抹幸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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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日后,若韩的传信兵再次到达松森山脉。

  平地的雪已经开始融化,土壤处有嫩绿的小草探头。春还未曾真正到来,人们心中已充满憧憬的喜悦。

  传信兵不但带来了若韩四处搜集的上等药材,也带来了北漠王的问候。

  “这一棵千年老参,是大王赐的。”

  则尹感激地收下,对着王宫方向遥遥行礼。

  传信兵当年也是则尹麾下小卒,将消息传达完毕,礼物交割清楚,不禁关切地问:“上将军,夫人的病……可好些了?”

  则尹微微摇头,一脸愁容:“就算有一点好转的迹象,我的心里也好过些。这是心病,心病难治啊。”

  娉婷下葬后,阳凤手持那枚夜光玉钗在墓前站了整夜,一病不起。

  钗子在黑暗中盈盈发光,戴钗者已埋入黄土中。

  “娉婷之死,由我而起。”

  娉婷这绝顶聪明的人,明明已经挣脱了,所以才离开何侠,离开楚北捷,从归乐单骑奔赴北漠。

  娉婷来找她,是为了遗忘从前的不幸,而她轻轻一跪,三言两语,将娉婷推到了北漠军与楚北捷之间。

  两军对垒,鲜衣怒马,环环杀机,从这里开始。

  蔓延到百里茂林,蔓延到东林王宫,隐居别院,云常驸马府,终结于松森山脉的满天白雪中。

  娉婷那样淡泊悠然的人,为什么竟得了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阳凤不能原谅自己。

  种种不幸,她是因,娉婷却成了果。

  “阳凤,爱妻,你还记得我们的孩子吗?”则尹小心地扶起她的上身:“你不能扔下我和庆儿,你答应过,要陪我一生一世。打起精神来,喝了这碗药。”

  “庆儿……”阳凤的眼转略微转动了一下。

  “他总哭着要娘。阳凤,不要再自责。娉婷已死,你就算糟蹋了自己的性命,又能将她唤回来?她在天上,一定也不愿见你如此。来,喝了这药,快点好起来。”

  温热的药端在手上,则尹先自行尝了尝,才送到阳凤唇边:“喝吧,就当是为了庆儿。”

  阳凤心里空荡荡的,娉婷的尸骨和雪中孤零零的墓碑在她脑中来回浮现,没有停过一刻,则尹温言安慰,只听见了庆儿两字,母亲的天性终于让她找回了一丝神智。

  她缓缓抬眸,看了看自己的夫君。

  这曾经的北漠上将军,如今一脸憔悴,看着教人心疼。

  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她幽幽叹了一声,张开唇。

  则尹将她听话地喝下药汤,喜道:“这是若韩特意派人搜来的方子,熬了半天了,慢慢喝,不要呛着。”一手扶着阳凤,一手持碗,见阳凤真的将整碗汤药喝完了,悬起的心放下一半。又柔声道:“若韩说了,你的病按这个方子,连喝七天……”

  话未说完,阳凤在他臂间蓦然抖了抖,猛然直起身子,对箸床边“哇”一声,刚刚入肚的浓黑汤药,吐了一地。

  阳凤几乎将肺腑都吐了出来,脸色苍白,好不容易抬起头,直直就往床上倒。

  “阳凤!”则尹一把抱住她,见她在怀里紧闭双目,往日温润的脸蛋一丝血色也没有,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几乎急出眼泪来:“我的妻啊,你这是何苦?难道你除了白娉婷,心里就没有我和庆儿?”

  阳凤艰难地喘息,听了则尹的话,微微睁开双眼,苦笑道:“我何尝舍得你们。只是心病已深,无可救药。我俩一同长大,情同姐妹,竟是我……我害死了她。”

  “别哭,别再哭了。病成这样,最忌伤心……”则尹粗糙的大手轻轻为她擦拭脸上的泪珠,却越擦越多。

  他又着急又心痛,老虎般的眼睛不禁红了一圈。

  阳凤啜泣一阵,喘息一阵,又抬了头,气若游丝地对则尹道:“不是我舍得你们父子,瞧我现在这病,看来娉婷是要我去和她做伴了。宫廷和沙场一样险恶,我不想庆儿日后走上娉婷和楚北捷的旧路。你既然答应了我归隐山林,就要信守承诺,永不出山,也不要让庆儿再牵扯那些事。你……你答应我。”

  则尹听她这话,竟是在嘱托后事了,大为不祥。他浑身上下凉津津一片,只管紧紧抱着阳凤,急道:“你在胡说什么?我不答应,我什么都不答应的!”

  “夫君,我挨不到春天了。”

  “胡说!”

  “不能再陪你赏花,为庆儿缝衣……”

  “胡说!”

  “我要去见娉婷,向她请罪……”

  “胡说!胡说!不要再说了!”

  则尹抱着阳凤,连声喝止,听见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有人在廊上肆意奔跑,一腔不安统统化成怒火,咆哮道:“谁在外面?我说过不许打扰夫人静养,你们都聋了吗?”

  门帘一下子掀开,一名侍从跑了进来,满脸古怪的表情,一边抹汗,一边对脸色阴沉的则尹道:“大将军,有人求见。”

  “谁都不见,给我滚!”

  “她她……”

  “夫人正在静养,不管是谁,都给滚!”

  “她她她……”侍从皱着眉,自己也觉得自己要说的话很不可思议:“她说,她是白……白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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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娉婷?

  则尹和蓦然睁大眼睛的阳凤,都愣住了。

  这怎么可能?

  连征战沙场多年,见惯奇峰突出的则尹也呆了许久才想起该干什么,喝道:“快,快请进来!”

  “夫君……”阳凤紧张地贴着他的胸膛。

  听见着消息,缠身的病魔彷佛也退了三十里,阳凤的眼里重新有了点神采,希冀又怯生生地盯着门帘。

  则尹铜铃大的眼睛也睁圆了,却不禁有点担心,暗忖道:若是冒充的,反害阳凤伤心,不管是谁,本上将军一定将她碎尸万段。

  只是谁又有这个胆子,敢到阳凤面前冒充白娉婷?

  更别提她如何知道他们的隐居之地。

  忐忑不安间,廊上已经有了动静,帘后悉悉簌簌一阵轻响。

  阳凤五指死死拽着则尹的衣裳,拼了命地撑起身子直往门外看。帘子被掀开了,光从帘子那端透进来,给人一种炫目的感觉,阳凤只觉眼前稍微花了一花,一张脸已经倒印在眼底。

  “阳凤,你怎么病成这样了?”温柔的声音这般熟悉,只听一个字,就足以让人落泪。

  阳凤屏住呼吸,将眼前的脸看仔细了,低呼一声“天啊……”,一口气松下去,强撑着的力气似乎被抽走了,身体软软地向后就倒在则尹的臂弯里。

  娉婷吃了一惊:“阳凤!你怎么了?”

  “爱妻,爱妻!”

  两人连连呼喊,侍从忙取来温热的毛巾。阳凤额上覆了热巾,幽幽醒来,眼珠子只管定在娉婷身上,生怕一眨眼她就不见了,低声叹道:“娉婷,你还活着?老天爷,你总算慈悲了一次。”

  “你们都以为我死了?怪不得刚才的侍从见了我,一脸古怪神色。”娉婷满脸歉意:“是我不好,没信守三天之约在那里等你们。找不到我,你和醉菊都急坏了吧?醉菊呢?快把她找来,也让她早点安心。”

  “谁是醉菊?”

  娉婷一怔:“她没来找你们吗?”

  则尹和阳凤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一起摇了摇头。

  娉婷心知不妙,忙问:“既然没有见到醉菊,没有上山救援,就不会发现我失踪,你们又怎会猜想我已死了?”

  “我们在山下找到了被狼群啃咬过的碎骨和女人衣裳,里面有阳凤送给你的夜光玉钗,阳凤只道你……”

  “老天啊……”娉婷整个僵住了,捂住嘴,瞪大了眼睛,半天才撕心裂肺悲叫了一声:“醉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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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森山脉的风暴彷佛在眼前重演。

  恍恍惚惚中,醉菊回眸转身,捏着银针,指尖的银针反射着雪光,越来越亮,好像只凭藉这针,就可以照亮天地。

  极亮之后,天地又迅速变暗,娉婷浑身乏力,视野里一阵天旋地转,双膝软了下来,倒在地上。

  阳凤大惊:“娉婷!娉婷!你怎么了?”挣扎着要下床去看,则尹唯恐她摔倒,扶着道:“阳凤小心……”

  “别管我,你快去看她!快去呀!”

  则尹抱起晕倒的娉婷,喝令道:“大夫,把大夫找来!”

  “快快,把最好的老参取出来炖了。”

  “夫人,那是给你的病……”

  阳凤见了娉婷,心疾顿去,病也好了大半,竖起眉道:“娉婷都活着了,我还能有什么病?快去!”喝令了一顿,见侍从们听命去炖老参,才稍停了停,她到底也是大病了一场的,觉得心突突地跳,手脚都没了力气,又喊住一个小侍女,有气无力道:“去,把我的药也熬一熬,给我送过来。”

  活着。

  还都活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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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14 11:41 | 只看该作者
  好暖和。

  经历了松森山脉的风雪,在岩石堆和雪地里过了夜之后,才觉得厚厚的棉被真是暖和。

  断了的骨头一直抽搐地痛,再昏沉的人也被疼醒了。

  她睁开眼睛,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腿上的伤口。有人粗粗地帮她包扎了,纱布里散发着草药的香味。

  但总觉得怪怪的,她蹙眉想了一会,伸手探入被窝里,触手就是滑腻的肌肤。

  “啊……”醉菊吃了一惊,吓得忙缩回了手。

  “呵。”房间阴暗的角落传来男人戏谑的笑声。

  醉菊瞪起眼睛:“我的衣服呢?”

  “在雪地里。”

  对了,雪地,阳凤,求救……

  娉婷……

  糟了,娉婷!

  她赶紧摸自己的发髻,空空如也。

  “我的夜光钗子呢?”醉菊着急地问。

  “在雪地里。我还很辛苦地找了一具女尸,和它放在一起。不过,恐怕有大半已经进了野狼的肚子。”

  “多久了?”

  “什么多久?”

  醉菊心悬娉婷,连珠炮似的问:“你把我赶进狼群里离现在多久了?半天吗?还是一天?你把我的衣裳和钗子都留在雪地里了?怎么才可以找回来?我一定要找回来的。”

  “半个月。”

  “什么?”醉菊不敢相信地看着角落。

  番麓从暗处走出来,手上仍旧耍弄着那把精美的轻弩,勾着薄唇:“街上的雪已经化了,你睡了半个月。”

  醉菊胸膛彷佛被砸了一锤子,差点呼吸不了,摇头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三天,娉婷说,她会等三天。

  她就在松森山脉的岩区,她的脉息已经不稳。

  “你叫嚷的本事,我已经领教过了。不迷晕你,怎么带你上路?”

  “你……”

  他截住她的话,问:“我救了你的命,你怎么不谢谢我?”

  醉菊狠狠盯着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咬牙切齿地吼道:“你这个混蛋!天杀的!该死的!你为什么害我?你又为什么救我?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她力竭声嘶骂了小半个时辰,气喘吁吁,腿伤又开始叫嚣似的疼,只得停下来,拥着被子伏在床上喘气。

  那番麓脸皮倒不知是什么做的,不管骂得多难听,只是站在那里不在乎地听着。见醉菊听了下来,便问:“你骂够了?”

  “还没有!”醉菊悲愤哪里是骂得尽的,霍然抬头,又磨牙道:“你这个卑鄙小人,六十岁没牙吃鸡蛋的畜生……”

  她向来伶牙俐齿,竟将四国里骂人的话都顺水拈来用上了。

  番麓听着听着,脸上居然渐渐带了笑,环起手来靠在墙边瞅她。醉菊更恨,深吸了一口气,骂得更大声。

  番麓笑吟吟听了一会,猛然收了笑容,沉下脸道:“够了,你再多骂一句,我就扯了你的被子。”

  “你……”醉菊一滞,居然真的停了下来。

  她倒不怕死,但此刻棉被底下的身子光溜溜的,如果被他扯开棉被看个精光,那是连死了也没面目见人的,普天下的女人没几个不怕这种威胁。

  番麓见她这样,不由又邪气地笑起来。

  醉菊沉默了一会,似乎软了一些,冷冷道:“我不稀罕你救命,你还是杀了我吧。”怒气一去,哀怨都上了心头,缩在被窝里,别过头去。

  想起娉婷在山上这么半个月,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眼泪不禁涌眶而出。

  心里又存着一些盼头,想着这个坏人既然以为自己就是白娉婷,那么松森山脉上害娉婷的人就会少了一批。说不定老天可怜,给娉婷一条活路。

  想到这个,恨不得插翼飞到松森山脉那去看看。可她这个样子,怎么能走?

  这个秘密更是不能告诉这个恶人的。

  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滚落两腮。

  番麓见她缩成一团,在床上显得更为娇小,肩膀不断抖动,看来是在哭泣,也不在意。转身走了出去,不一会,端了一盘饭菜进来。

  “吃点东西。”

  醉菊哪里有食欲,又恨得番麓要死,咬着牙不作声。

  番麓见她不动,知道她想什么,冷冷道:“我不是在求你,是在命令你。乖乖的你就自己吃,要让我动手,就别怪我不怜香惜玉。”

  醉菊感觉里在身上的棉被让人轻轻扯了一下,吓得翻身坐起来,紧紧抓着棉被,又惊又怒:“你……你想怎样?”

  番麓唇角又勾起笑,眼神却异常凶狠:“我辛辛苦苦把你救回来,路上每天还要喂你米汤,不知费了多少功夫。你真打定主意求死,不如让我先讨回一些便宜来。”

  醉菊见他伸手过来,连忙往床里缩,满眼惧意。

  番麓却只是存心吓唬她,伸出的手半途就缩了回去,环手在胸,仍旧懒洋洋地靠着墙,朝放在床边的饭菜扬扬下巴:“给我吃干净了。”

  醉菊黑白分明的眼珠里搀了血丝,狠狠地瞪着他,见他似乎又要动手,才不甘不愿地端起碗来,小口小口地扒饭。

  她在雪山上饱受饥饿,被迷昏后一直只灌米汤,心头虽然哀切怨愤,但吃了一两口,整肚子的肠子都呼唤起来,不禁越吃越香。

  最后不但将一碗白饭吃个干净,连两碟小菜也一点没剩。

  放下饭碗,一抬头,才察觉那恶人一直在旁边审视她的吃相,不由又瞪他一眼。

  她怕番麓真将她的棉被扯走,除了狠狠瞪眼之外,却是不敢再骂出口的。

  “你总是这样瞪镇北王?”番麓忽然问。

  醉菊愣了楞,才想起他仍将自己当成白娉婷。她当然不会向番麓解释清楚,抿嘴道:“不干你事。”

  番麓没再作声,静静打量着醉菊。

  他的视线既无礼又大胆,醉菊纵然里着被子,也有里面光溜溜的身子被人窥见的错觉,忍耐了一会,实在受不了,迎上番麓的视线,恶声恶气地问:“你看什么?”

  番麓不答,又盯着她看了一会,才道:“传言都说你长得不美,我看倒也不差嘛。”

  醉菊心里一阵发悸,警惕地看着他,十指将棉被抓得更紧。

  两人都不说话,空气变得黏稠起来,让人难以正常呼吸。

  番麓也不走开,就不言不语地盯着醉菊打量。

  醉菊觉得他的目光比狼还可怕,浑身的毫毛都竖起来了,脊梁上感觉撞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原来自己已经不知不觉退到床的另一边,抵着墙壁。

  “这是哪里?”醉菊开口问。

  番麓扯了扯唇角,不答。

  醉菊暗怒:“你笑什么?”

  番麓道:“我正和自己打赌,一炷香之内你会开口和我说话,果然。”邪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你怕我?”

  “哼,你想得美。”

  话音未落,番麓猛兽一样扑了上来。

  “啊!”醉菊惊呼一声,被强大的冲力压在墙上,动弹不得。

  睁开眼时,眼帘里骤然跳入番麓近在咫尺的脸。

  “你……你干什么?”

  “看你的样子,显然未经人事。”番麓毫不留情地捏住她的下巴:“你跟了楚北捷这么久,难道他从未碰过你?”

  醉菊从小跟着宠溺她的师傅,出入各处都有神医弟子的名头关照着,就连东林王族中人对她也规规矩矩,何曾被一个男人这么贴身威胁过。

  番麓热热的鼻息喷在她脸上,比被扔在狼群里更可怕。醉菊又怕又羞,急道:“走开,你快走开!”

  “你到底是谁?”

  “白娉婷,我是白娉婷!”

  “白娉婷?”番麓哼了一声,放开她,下了床。

  醉菊恍如死里逃生,松了松气,往墙里贴得更紧。

  番麓是探子出身,人又机敏,最懂察言观色,窥视敌情。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个女人,不是白娉婷。

  不管她为何头上插着那夜光玉钗,她不是白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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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丞相得知白娉婷已死,大喜之下立即升了他的官,让他成为且柔城的城守。

  他冒着死罪,弄虚作假,谎报白娉婷的死讯,满以为奇货可居。

  结果,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番麓满脑子都转着不同的念头,眼角扫了扫正戒备地监视着他的醉菊。

  这个女人不是白娉婷,那她就一点价值也没有。

  再说,这件事如果被丞相知道了,那可是死路一条。

  杀人灭口?

  他的手,缓缓伸向放在桌上的轻弩。

  触到那熟悉的牛筋捆绑而成的把手,他又停了下来。

  杀了她又有何用?如果白娉婷再次出现在世人眼前,就算杀了眼痫这个女人,谎话一样会被拆穿。

  番麓转头,凝视着床上对他充满敌意的女人。

  鸟黑的大眼睛,浓密的青丝,倔强的唇。

  那日为什么会神使鬼差般忽然救了她呢?

  除了奇货可居外,她还有什么地方值得自己冒那么大的险,不惜玩命地把她从狼嘴里抢回来?

  他盯着她,又看了半天,才道:“这个地方叫且柔,是云常的一个小城。”

  他瞅着醉菊,嘴角又扬起那种只属于他的邪气的笑容:“我刚刚接任这里的城守,是这里最大的官。你要是想跑,我会像追兔子一样地把你逮回来。”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然后,像剥兔子一样把你剥得光溜溜,挂在城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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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凤在床上饮了药,略躺了躺。她心病一去,浑身都觉得清爽,心里牵挂着娉婷,招手唤了侍女过来。

  侍女怯生生道:“夫人,上将军说了,白姑娘就在廊尽头的那间客房里,只等大夫把完脉开了药方,上将军就过来见夫人。白姑娘有人照看着呢,夫人只管好好养病。”

  阳凤在床上坐了起来,垂下脚去找鞋:“你别怕上将军,有我呢。放心,我不逞强,只瞧一眼就回来躺着。刚刚那么一照面,我还没看清楚娉婷的模样呢。站着干什么?快来扶我一把。”

  侍女生怕则尹生气,见了阳凤的模样,又怕惹了阳凤,两头为难。最后只好上前扶了阳凤,再多叫了一个人过来,两人扶着。

  侍女央道:“真的只见一眼就好?要是上将军怪罪下来,夫人好歹替我们说句话。”

  “知道了。”阳凤忍不住笑道:“就你们机灵。都怕上将军,难道就不怕我?”双肩搭在两名侍女肩上,一步一步挨出房门。

  刚上走廊,则尹刚巧和大夫一同走出客房。则尹抬头看见阳凤,黑了脸,大步走过来,双臂将阳凤抱起,无奈地责备道:“叫你好好躺着,怎么又下床了?娉婷人在这里呢,要见什么时候不能见?”

  两个侍女被他冷冷一瞅,吓得往后缩了缩。

  阳凤被他抱在怀里,又舒服又惬意,抬头对心爱的男人甜笑道:“你别怪她们,她们怎敢违我堂堂上将军夫人的令?夫君,娉婷怎样?病得重吗?”

  “她是身体太虚了,一路颠簸,也不容易。”则尹一边抱她回房间,一边沉声道:“她有孕了。”

  阳凤愕然,满脸诧色。

  “那一定是楚北捷的孩子。”她低低道。

  “不错。”则尹叹道:“昨日若韩的书信中提到,东林王病重了。他两个王子都死在我们大王和何侠手上……”俯身将阳凤放回床上,为她掖好锦被。

  “娉婷腹中的,是东林王族的血脉啊。”阳凤幽幽吐了一句,又问:“那楚北捷呢?他人在哪里?”

  “所有人都在打听他的下落。自从他知道娉婷的死讯后,就好像消失了一样。我们大王正为此事高兴呢,在王宫里办了三天的筵席。如果他知道娉婷未死,还怀着他的孩子,一定会立即赶来的。”则尹顿了顿,目视阳凤。

  阳凤也挺踌躇,相心了良久,叹道:“他虽然可怜,但也可恨。别看他今日为了娉婷伤心欲绝,日后不知何时遇上国家危难,生死关头,又把娉婷给送给别个了。依我看,天下都当娉婷已去,不如将错就错,让娉婷清清静静的过日子。”

  “这……”

  “这当然也要看娉婷的意思。我去和她说,她会想明白的。”阳凤斟酌了一会:“这般乱世,我不会再让娉婷离开我的眼皮子底下。富贵也好,清苦也好,我们姐妹一起,好歹有个照应。”

  则尹知道阳凤心中还为堪布之战一事内疚,这是一辈子也无法补偿娉婷的。只要阳凤安好,还有什么不可以的?则尹做事最不犹豫,毅然点头道;“好。如果娉婷真的打算和我们一同隐居,那我们就立即收拾行装,离开这里另觅他处。这个地方已经不安全,若韩知道,大王知道,楚北捷也摸了来,保不定日后还有谁会找到我们。”

  “这次隐居后,再也不要和北漠联系了。就算若韩、大王,也断了音信吧。”

  则尹凝视着她,沉声应道:“好。”

  “夫君……”阳凤一阵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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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雪融化,春风已在途中。

  娉婷,记得我们在何肃王子府唱歌取乐,折了杨柳枝,笑拂水纹,在敬安王府弹琴竞技,贺你生辰。

  如今何肃已贵为一国之君,敬安王府化做灰烬。

  何侠一走千里,入了云常,做了驸马。

  人世沧桑,不经历过的,绝难猜想。

  但真好,你和我,都还在啊。

  则尹为着阳凤的病早日好起来,下了严令,不许阳凤下床。另行派人照顾娉婷,自然也是百般周到,各种珍贵补药用得流水似的,毫不心疼。

  阳凤无奈,只能忍了七八天,遵听医嘱,日日按时喝药。她很快就好起来,偶尔则尹带儿子过来探望娘亲,她就喜滋滋地抱着儿子,又吻又亲,附耳道:“庆儿啊,你待会帮娘去看看娉婷姨姨。她肚子里有个小弟弟,以后可以陪你玩呢。”

  则庆将近周岁,怎会明白阳凤的话,乌溜溜的眼珠左看看右看看,不时咧开嘴对着阳凤呵呵笑。

  则尹在一旁看着他们母子,好笑道:“你怎么知道娉婷肚子里面是个小弟弟?”

  “猜的嘛。娉婷好点了吗?”

  则尹脸色微黯,摇头道:“她不大说话,看来还在伤心。醉菊是她的侍女?”

  阳凤也摇头:“敬安王府没有这个人,若是侍女,也是楚北捷给的。”她没有见过醉菊,虽知道她葬身狼口,下场可怜,却没有娉婷那样悲伤。

  换了话题,问则尹道:“你看娉婷的意思,她心里到底还想不想着楚北捷?楚北捷行事可恶,但娉婷腹中有他的骨肉,我只怕娉婷又会心软。”

  则尹一愣,他带兵打仗头头是道,论起这个来可是一窍不通,挠头道:“女人的心思难猜得很,我怎么看得出来?”

  阳凤娇媚地横他一眼,笑道:“我能看出来呀。上将军,人家的病早就好了,你就大发慈悲解除不让我下床的禁令吧。岂不知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病人也要走动才能好得快呢。”

  则尹见她笑靥如花,身心皆醉。想着阳凤被困在床上也已经好些天了,不由心软,抚着她鬓边软软垂下的青丝道:“你别逞强,才好一点就到处走。现在冬雪刚融,天冷着呢。你要见娉婷,我抱你去吧。”俯身将阳凤抱在怀里。

  小则庆被留在床上,大声叫嚷,以示不满。

  则尹笑着看他:“乖儿子,你还小呢,等以后大了,抱自己的女人去。”

  阳凤见他这般教育儿子,连连摇头,好笑又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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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房中寂静一片,两人甜甜蜜蜜的进来,晴天般的心情顿时打了折扣。

  “娉婷?”

  娉婷醒了,她也接了则尹不得下床的严令,此刻坐在床上,上身挨着床头靠枕,下身披着锦被。听见阳凤的声音,似有些惊喜,转头看过来,长长青丝缓缓拖曳过肩膀:“阳凤?”

  昔日的风流依稀还剩几分,只是脸蛋瘦下去了,直叫人心疼。

  “娉婷,娉婷……”阳凤眼睛一红,几乎哭起来。

  则尹将阳凤从臂弯里放下,让她和娉婷并排坐在床上挨着。

  “哭什么?”娉婷轻轻抓着阳凤的说,轻笑道:“听说你病好多了,今日总算可以出来了?”抬头瞥一眼。

  则尹铁塔似的站在旁边,一脸老婆就要如此保护的表情。

  “嗯,好多了。”阳凤问:“你呢?”

  娉婷感激地道:“我也好多了,多亏了上将军。”

  “安胎药都按时吃着吗?”

  “嗯。”娉婷低头,温柔地抚了抚自己已经微微突出的小腹:“孩子很乖,今天没踢没闹呢。”

  阳凤叹道:“你也知道孩子要紧,就别总是暗地里伤心。娉婷,不要再自责。那个醉菊已死,你就算糟蹋了自己的性命,又能将她唤回来?她既然和你亲密,在天上一定也不愿见你如此。”

  则尹皱了皱眉,觉得这话像在哪里听过。

  娉婷听见“醉菊”二字,笑容不翼而飞,长叹着,抬起眼睛来看着阳凤:“我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心里难受,想起她,就像针扎似的疼。本来叫她下山,是想救她的命的,逃得了一个总好过两人都饿死冻死。没想到反而害了她……”

  阳凤见她又伤心起来,连忙岔开话题:“我今天来,是要和你商量一件事的。先说明,我已经想好了,以后再不容你离了我四处流离,害我牵肠挂肚。我们换个地方,一道隐居可好?事到如今,就算不为你自己,也要为孩子想想。你别只管伤心,好好打算将来。”

  娉婷知道她说得有理,不欲又让阳凤担心,强打起精神,思忖着点头道:“隐居也好。但你家上将军名气太大,身边大批侍从侍女,带着满副家财,怎么隐得起来?就算换了地方,不到三天,恐怕又有北漠的将领找了来。我不想再让别人知道我还活着,还是带着孩子一个人另找个安静的地方吧。”

  阳凤见她没提楚北捷那可恶男人,言谈间又恢复了几分往日思索周详的神采,大感欣慰,听到后面,才知道娉婷另有打算,急道:“那有什么?侍从侍女都可以遣散,我们既然打算隐居,难道还留恋上将军府的奢华?”

  娉婷瞅了瞅她,摇头道:“你和我不同,我是吃过苦头的。被官吏抢了包袱,爬过雪山,挨过饿,知道穷苦的滋味。你从小在王子府就锦衣玉食,到了北漠就是上将军夫人,哪里懂得世态炎凉?”

  阳凤在床上坐直了身子,正容道:“娉婷,我可不是开玩笑。上次让你离开上将军府去东林见楚北捷,我事后几乎悔断了肠子。另行隐居的事,不许你再提。你从前在敬安王府也锦衣玉食,千金小姐似的,怎么你吃得了苦,我就吃不了?”忽然想到,遣散侍从侍女,清贫以居,可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怎也该问过则尹一声,不由停了声音,转头去瞥则尹。

  则尹沉声道:“不要紧,我会处理。”

  他当年求得阳凤答应嫁给他,早许下诺言归隐沙场,全心全意和她过日子。侍女侍从,又算什么?

  阳凤知道他心意,又感动又感激。

  娉婷在一旁看着,猛然想到楚北捷,心尖一阵刺痛,不能自己。唯恐让阳凤看出端倪,别过头去,在枕上悄悄拭了眼角沁出的一点水珠儿。

  则尹说到做到,当晚将所有侍从侍女都召到大厅,道:“我已经答应阳凤,这次归隐,绝不再出山。荒山野岭,我们夫妻也用不着这么多人伺候。你们都年轻,男的有心报效国家,尽管回都城去,我给你们写荐书,请若韩上将军给你们安排一个去处。至于侍女,有家的回家,无家的也自行离去,另寻归宿,这屋里的家俱,摆设,多半是我沙场厮杀挣来的赏赐,都是宫廷里的宝物,你们把这些分了,变卖成钱,或者当嫁妆,或者养老。”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则尹神色不变,沉声道:“我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一令既下,三军都不得不听,何况你们?不要婆婆妈妈,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潇洒而聚,快意而散,才是我北漠儿女的本色。还有一事,这里多了个人,你们多少也猜到她是谁。天下都以为她死了,她活着的事,一个字也不可以泄漏出去。你们随我多年,我信得过你们。但还是要你们发下一个毒誓,绝不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话说到这里,谁都明白则尹心意已决。

  侍从们跟随则尹走南闯北,都是一腔热血的汉子,倒真的多半都盼望则尹有朝一日像上次那样重返都城为国效力。听了则尹的话,当即慨然发誓,绝不泄漏白娉婷仍活着的消息一分一毫。

  侍女们多半从小在上将军府里长大,对则尹忠心耿耿,虽不懂军国大事,但知道白娉婷是上将军夫人好友,也跟着许下诺言。

  则尹办事俐落,当即吩咐笔墨,快刀斩乱麻般,为侍从们分别写好荐书。又将剩下的珍玩宝物逐件分为各位侍女,好让她们日后不愁饥寒。忙到深夜,总算将各事安排妥当,偏偏遇上一个难题。

  侍卫魏霆是唯一坚持不肯离开的,红着眼睛道:“我跟随上将军这么多年,哪里有别的去处?上将军知道我的臭脾气,别的将军使唤我,我是不会听的。上将军就算归隐种田,也需要人帮忙挑水赶牛吧?若不肯留下我,我今天就死在这里。”拔剑横在脖子上面。

  他为人直率不会看脸色,在军中不知和多少将军起过冲突,连若韩他也敢当面顶撞,但打仗时悍不惧死,忠勇可嘉。为了这个,被则尹看重,一直提拔着放在身边。

  则尹知道他的脾气,只要一摇头,说不定真的就抹了脖子。想起魏霆在他领军时曾经得罪过不少北漠大将,推荐回去也是受气的多,只好点头道:“也罢,你就留下吧。”

  除了魏霆,还有从小看着则尹长大的许伯和奶娘,他们两人年岁已大,则尹自然是要带在身边,为他们养老送终的。

  “万事已经周全,还需寻一个妥当的隐居之处才好。”

  娉婷思量了一会,道:“我倒想起一个地方,是个宁静的小村庄,就在松森山脉另一侧的脚下,有田可耕种,有草地可放牧。虽然清贫一点,但那里的人心肠都很好。”

  “连你也赞好的地方,一定不错。”阳凤对娉婷的建议向来信任,问则尹道:“就那里,好吗?”

  则尹宠溺地看着她:“你喜欢,就选那里吧。”

  “还有一事,”娉婷道:“我想把醉菊的坟也移过去,总不能让她一人孤零零留在这里。”

  阳凤道:“这个好办,我们请出遗骨,带着上路。”

  “醉菊的师傅,是东林神医霍雨楠。”娉婷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笺:“听说他只有醉菊这一个弟子,视若掌上明珠。我写了一封信,请上将军派人为我送给他。如果问起是谁写的,就说是醉菊的一个朋友吧。”

  则尹接过:“你放心,一定送到。”

  当天回了房,则尹却问阳凤:“这封信,到底送还是不送?”

  阳凤愕然:“为何不送?”

  “霍雨楠是东林名医,常常出入王宫,和东林王族有很深的交情。这信一送去,霍雨楠恐怕就会生出疑心。既然死的是醉菊,娉婷又在哪里呢?就怕他们猜出其中关键。”

  阳凤这才明白过来,色变道:“娉婷现在肚子里有了楚北捷的骨肉,王族里的争斗最为可怕,楚北捷又不知所踪。万一牵涉到王位之争……他们会不会派兵来追杀娉婷?”

  则尹点头:“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这么一说,这信绝不能送。”阳凤只管保住娉婷平安为先,哪管得着什么东林的神医,想了想,打定主意,伸掌道:“给我。”得了信,将它就着烛火一燃。

  看着清烟寥寥升起,低声喃喃道:“娉婷,我知道你心肠极好,不忍醉菊的师傅苦找他徒儿。但你的安危也是要紧的,这次就让我作主吧。”

  隐居山庄众人都秉承则尹雷厉风行的作风,虽恋恋不舍,但也没有哭泣犹豫。几日内,大家散得七七八八,各居室内的古董珍玩摆设也空了。

  剩下则尹一家三口、娉婷、许伯、奶娘、还有魏霆,一共七人,带着则尹留下的部分金银,上路出发,真正告别藕断丝连的北漠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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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14 11:42 | 只看该作者
  贵常青得知白娉婷死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高兴地赏了功臣番麓一个城守的职位,叮嘱番麓保守秘密。

  不知是否真的否极泰来,眼看战云密布,云常就要生灵涂炭,居然奇峰突入,不但仗打不起来,楚北捷还因为白娉婷的事一蹶不振,以致失踪,东林王室乱成一团,再无力觊觎云常。

  而驸马爷的虎符,也因为没有战争而重新回到公主殿下的手中。

  “呵呵,”贵常青笑着感慨:“看来白娉婷这步棋子,真的是走对了。”

  他不希望别人知道白娉婷的死与云常有关,将消息瞒了许多天,等天下都因为北漠将领们的公开拜祭而传遍了白娉婷的死讯,才进宫面见耀天公主。

  “死了?”耀天吃了一惊,压低声音问:“我不是吩咐了丞相,既然大战已息,就让那白娉婷自生自灭好了。何苦不放过?”

  “公主误会了。公主的吩咐,臣怎会不听?白娉婷是企图绕过云常边境的关卡,从松森山脉进入北漠。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在山上碰上了狼群。”

  耀天半信半疑,静了一会,蹙眉道:“驸马知道吗?”

  “消息已经传遍了,驸马爷应该也知道了。”耀天长叹一声。

  贵常青奇道:“公主怎么了?白娉婷死于非命,对公主来说不是一桩好事吗?”

  耀天苦笑道:“驸马知道白娉婷死了,心情一定不好。他心里难过,我又怎会高兴?”

  贵常青见耀天对何侠这般重视,心里隐隐觉得不妙,转个话题道:“对了,上次公主下令,要给军中设立专用的钱粮库。这道王令,臣暂时给压下了。”

  耀天诧异地看着贵常青:“军务紧急,赶着办理还来不及呢,丞相为何压下?”

  “臣觉得,这样有点不妥。”

  “他是堂堂驸马,管着一个钱粮库,有什么不妥?”

  “公主,请听臣一言。”贵常青站起来,走前两步,温言道:“驸马现在手中已有兵将,唯一可以控制他的,就是钱粮。如果他连钱粮都有了,公主手上哪里还有可以制衡驸马的东西?”

  耀天微微叹了一声:“我也知道丞相是为我着想。但现在我和驸马已经是夫妻,他为了云常日夜操劳,我们反而猜度他,处处制衡他。丞相,这样真的好吗?他和我本是一体,别忘了将来他的儿子,就是云常的君主。”

  自古男女之情,最难分辨,多少人陷了进去,拔也拔不出来。

  耀天若只是一个普通女子,这么想是千好万好的,偏偏她又是云常王权的代表。

  贵常青知道难劝,却又不能不劝,咳了一声,轻声问:“公主还记得出嫁之日,曾对臣说过的话吗?”

  “出嫁之日?”耀天露出回忆之色,浅笑道:“怎么会忘记?那日耀天忐忑不安,请丞相入室密谈。”

  “公主说,如何才能留住何侠的人和心,要臣日后,好好为公主思量。”贵常青躬身道:“臣当时答应公主,必婵精竭虑。”

  耀天听了,将视线移到他处,幽幽道:“可如今,为什么我觉得丞相的所作所为,将驸马爷的人和心,都拉得离我越来越远呢?”

  “公主……”

  “丞相不必说了。”耀天开口截住他的话,顿了顿,神色中透出一股决心已下的威严:“我已经答应了驸马,要设立军中专用的钱粮库。此事利国利民,丞相别再多言,迅速去办。”

  贵常青欲言又止,瞧耀天的脸色,知道无法挽回,只能低头道:“臣……遵命。”叹了一声。

  贵常青为官多年,兢兢业业,耀天从小视他为长辈,还不曾这样当面驳回他的意见,心里也觉得难过。默默坐了一会,柔声道:“丞相还有什么别的事,要和我说吗?”

  贵常青正好有话要说。

  “咳,”贵常青道:“还有一事。”

  “嗯?”

  “臣想请公主送一个人给驸马爷。”

  耀天微愕,看向贵常青:“什么人?”

  “是臣新认的干女儿,名唤风音,虽不甚美,但性格温柔,善谈琴,也会唱歌。而且对云常王室,忠心耿耿。”

  耀天明白过来,心里一阵不自在,冷冷道:“丞相是要我送一名姬妾给驸马?”

  “云常法令列有明文,驸马与公主不同住,驸马府里至少要有一个姬妾侍寝。驸马爷上次几乎就立了白娉婷为姬妾。白娉婷既死,公主这次何不大度一点,送一个给驸马爷呢?”

  耀天脸色难看:“谁说驸马府中定要有姬妾?我是公主,法令既然能立,就能废。”

  贵常青笑道:“公主错了。法令可改,人心又怎么能改?与其让驸马爷自行选立一个会与公主争宠的,不如公主送一个会帮公主看住驸马爷的。有她在,驸马爷再也不好另立姬妾,再说,万一驸马爷的心思被谁勾走了,公主至少有个报信的人。”

  耀天胸膛急遽起伏,摇头道:“不行。别的都可商量,只有这个不行。”

  贵常青知道此时不宜冒进,退一步道:“既然如此,臣先告退。公主好好想想,等想好了,再下决定也不迟。”

  躬身告辞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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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耀天看着垂帘一阵耀眼晃动,屋内只剩自己一人。本来好好的心情为着贵常青的提议变得糟糕透顶,不由暗恨起贵常青来。

  拦还拦不住呢,如今竟还要送一个过去?

  想着云常法规可恶,女儿家出嫁,就该与夫婿一同生活才对。怎么公主却偏偏可怜,定要留在王宫内,彷佛成了银河两边的星,一颗在王宫,一颗在驸马府,干看着难受。

  只是……

  何侠英气俊美,威名震动天下,他这样的英雄,见的世面大了。如今做了驸马爷,名利权势全有,不知多少闺秀暗中瞅着他睑红,怎能保他没有个三心二意的时候?

  万一驸马真的看上谁,要求立为姬妾,自己堂堂公主,难道真要废除法令,让天下人都耻笑她的妒心?

  耀天不满地看着镜子,镜中嫉妒的眼神吓了她一大跳,忙随手捞过一条纱巾,覆了镜子。

  绿衣在帘外道:“公主,新进贡的干花送来了。”

  耀天心情正烦躁,不想被人打扰,扬声道:“拿开,没大事不许禀告。”

  绿衣听她话中隐有怒气,唬了一跳,低声道:“是。”偷偷吐吐舌头,不知道丞相和公主说了什么,将公主气成这样。

  刚要捧着装干花的碟子走开,又听见耀天命令:“绿衣,你就待在那。”

  绿衣忙住了脚,道:“是。”站在帘外等着。

  为什么身为公主,就要住在王宫呢?这般没有公道……

  耀天想着贵常青的提议,仔细琢磨,又不是没道理。

  那风音“不甚美”,就算驸马贪图新鲜,十天半月后,也就慢慢淡了。

  “性格温柔,善谈琴,也会唱歌”,只能陪驸马取乐解闷。

  丞相找的人,耀天对风音的忠心是完全放心的。一则端茶倒水,近在枕边,驸马一举一动都看住了,二则万一驸马真被别的女人勾住了,也可以由风音出手应付,吵闹纠缠,当那个丑角。

  “如此看来,也不是全无道理。”耀天自言自语,微微颌首。但想起何侠身边要多个姬妾,眉头深蹙,只觉得浑身没有一个地方舒坦,说不出的气闷。

  绿衣站在外面,听耀天在里面来来回回地踱步,将窗边坠着宝石的垂帘狠狠拽着搓着,弄得嘎拉嘎了响,不一会,又一点动静都没了。

  隔了许久,才听见里面传出声音:“绿衣。”

  “公主,绿衣在。”

  “你派人去和丞相说,就说……”里面的声音又停了下来。

  绿衣竖着耳朵,等了半天,疑惑地抬眼偷看帘内。

  耀天站在屋中央,挺着身,雕像似的一动不动。

  “公主?”绿衣试探着问了一声。

  耀天无奈地吐了口气,脸如死灰:“你就说,公主想通了,丞相尽管去办吧。王令会写好送到驸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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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侠马不停蹄忙了一天,回到驸马府还没有喝一口水,王宫的使者就携着王令来了。

  在屋内接了王令,命人送使者出门。冬灼见左右无人,低声抱怨道:“下面已经这么多眼线了,还不心足,连枕头边也要塞一个。我看八成又是丞相搞的鬼。”

  何侠拿着王令,脸色铁青,没有作声。

  不一会,侍从过来禀报:“驸马爷,府外有一队马车过来,说是公主送给驸马爷的风音姑娘到了。”

  何侠眼中掠过怒意,淡淡道:“我知道了,这就去接。”一路放开步子,跨出驸马府门槛时,铁青的脸已经带了笑容。

  “风音姑娘,劳累了。”何侠亲自上前,优雅地扶了马车中的女人下车。

  风音落了地,对何侠缓缓屈膝行礼:“驸马爷。”声音娇怯,抬眼看何侠时,眼神也是怯生生的。

  一同进了府,何侠将她引到后院,边走边道:“王令刚到,姑娘的房间还未来得及布置。不如先到厅中喝茶,吃过晚饭,侍女们就该弄好了。”

  风音低着头道:“风音是奉王令来伺候驸马爷的,奴婢罢了,何须另行布置房间。驸马爷就将从前侍女住过的房随便赏一间给风音好了。”停下脚步,刚好就在娉婷的房门前。

  冬灼勃然变色,忍不住跨前一步,被何侠警告地扫了一眼,只能咬牙退下。

  何侠柔声道:“既然如此,这件房空着也是空着,委屈姑娘住这里了。”

  “多谢驸马爷。”风音温婉地笑了笑,朝何侠微微屈膝:“风音先去房中整理行李,再来伺候驸马爷用饭。”

  “去吧。”

  看着她推开房门,跨了进去。

  何侠一声不吭,转身就走。冬灼黑着脸跟在后面。转过假山,听见身后传来铮铮琴声,显然是风音正在房中拨弄那具古琴。

  冬灼煞住脚步,磨牙道:“贵常青,你这个老不死的,欺人太甚!少爷,你怎么……”抬头时,发现何侠已经去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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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雪化尽,春天终于到来。

  又是摘花入鬓时。

  比之前年,四国情势,已是又一副局面。

  归乐王宫内,大王与王后族系的关系就如薄冰下的暗流,漩涡越转越急。

  北漠上将军则尹正式归隐,带着夫人娇儿离开旧所。

  东林大王在失望和悲叹中病逝,东林王后在群臣跪拜下,庄严登上大殿中央最高的宝座。

  而随着白娉婷的死讯而来的,是镇北王楚北捷的失踪。

  两大名将失其一,剩下的小敬安王何侠却没有妄动。

  要称雄天下,须先卧薪尝胆。

  云常驸马宝剑在手,不动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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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常郊外。

  夜深月明,草虫低吟。

  林外的小屋内,有白发老者盘坐席上,年轻的学生恭声道;“弟子有一事不明,想向老师请教。老师在北漠开讲授课已有多年,深受爱戴,为何定要离开北漠,到这云常来?”

  老者笑道:“人老了,就怕死。四国即将大乱,不来云常这个最安全的地方,倒要躲到哪里去?”

  学生奇道:“老师怎么知道云常最安全?”

  “呵呵,天下名将,一个楚北捷,一个何侠。现在还剩谁?”

  “楚北捷不知所踪,何侠正在云常都城当他的驸马。”

  “小敬安王怎会是甘心当驸马的人?”老者叹道:“归乐自取其祸,毁了敬安王府这道护国屏障,北漠走了则尹,东林失了楚北捷。一旦何侠领云常大军杀来,三国根本没有可以应付何侠的大将。要避战祸,除了云常,还能是哪里?”

  “老师结论下得太早了吧。”

  “何侠的将才,还有谁可以比肩?”

  “有。”弟子道:“楚北捷。”

  老者笑着看他,似宠溺地看着不懂事的孩子:“楚北捷现在何方?”

  那弟子倒也倔强,道:“只要活着,他就仍是名将,仍是何侠的对手。”

  “人活着有什么用?如果像行尸走肉般,就算和何侠碰了面,也不过白送性命。”

  “有一个人,定可以让他重新振作。”

  “谁?”

  “白娉婷。”

  老者笑问:“白娉婷如今何在?”

  弟子一愣,低头道:“她已经死了。”

  “不错,她已经死了。”老者抚着灰白的长须,低声长叹。

  弟子还是不肯放弃,道:“楚北捷若能为一个白娉婷振作,又怎知他不会为了别人振作?”

  老者温和的视线,落在弟子的脸上。苍老的眼睛深处昏昏黄黄,但闪烁着智慧的火光。

  “你可曾听过白娉婷的琴?”

  “弟子没有”

  “你可曾见过白娉婷的人?”

  “弟子没有。”

  “你可曾看过白娉婷请云常公主在战场上交给楚北捷的信笺?”

  “弟子没有。”弟子低头答道:“弟子只听过她的名字,听过她的故事。”

  白娉婷,敬安王府的白娉婷。

  她的名字已传遍天下。

  她的故事,却尚未结束。

  《待续》
5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14 11:44 | 只看该作者
第六部

  松森山脉是一道天然的屏障,隔开了北漠和云常两国。

  这个小村庄就位于松森山脉下,论地界还属于北漠领土,不过这地方偏僻又无军事用途,离关卡也远,村中人常常上山采药打猎,荒山野岭,哪管什么云常还是北漠。

  松森山脉是我们的。阿汉总是嘿嘿笑着这样嚷嚷。

  远瞅着山峦上经年不化的雪在日光照射下闪着白灿灿的光,宛如钻石,村子里春耕的种子已经播下,而东边的大片草原,嫩草喜气洋洋地舒展着手臂。

  春天已经来了,无处不这样吶喊着。

  「羊群叫得真欢啊。」阿汉一早就兴冲冲到了门口,他的大嗓门从不知节制,乐呵呵地提着一只鸡:「大姑娘,我们家的鸡够肥了,弄一只给你们宝宝吃。」

  阳凤从屋里面走出来,竖起指头在嘴边,摇头道:「阿汉啊,每次你都没记性。宝宝正睡觉呢,又会被你吵醒的。」

  阿汉猛然想起,不好意思地挠头:「嘿,我怎么又忘了?我家小阿汉也常被我吵醒呢。」阳凤接过他手里的鸡,笑道:「大姑娘出门去了,进来坐吧。」

  「阿哥呢?」

  「他和魏霆上山去了,说要猎点野味回来换米和油。」

  则尹等来这里住下,自管放牧打猎,甚少和其它人交往。只有阿汉因为娉婷的关系,常来逛逛。

  他个性大大咧咧,好就好在从不多事,开口问他们的来历。见则尹年长,就叫阿哥,至于阳凤,当然就成了阿嫂。

  「我不坐啦,我还要去看着马群呢。」

  「哎,先别走。」阳凤叫住他,转身进屋,不一会,拿着一个小纸包出来:「阿汉嫂不是手上生了大疮吗?这个是草药,拿去熬给她喝。」说起老婆手上的大疮,阿汉心疼得直皱眉:「草药没用,喝了很多啦,还是鼓鼓一个,晚上疼得睡不着。」

  「这个草药不同,我告诉你,这可是大姑娘从山上摘回来的。」

  阿汉瞪大眼睛:「大姑娘会看病?」

  「她会的东西多着呢。看病嘛,虽不是神医,比你们那个楼大夫可强多了。」阳凤将药包塞进阿汉手里,提醒道:「治好了,自己高兴就好,可别到处嚷嚷。」

  「知道。大姑娘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和别人说嘛!嫂子,草药我收了,要真管用,我就再提一个鸡来。」阿汉提了草药,忽有转身,拍着脑袋道:「你看我真胡涂。我女人吩咐的事都忘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这里两件衣裳,都是我女人缝的,粗是粗了点,不过布料还结实。一件给阿哥的庆儿,一件给大姑娘的娃娃。」

  阳凤接过衣裳,先看小的那件,唇角逸出笑来:「这衣服小了,长笑的肩膀可宽呢。」

  「那么个小东西,肩膀能有多宽?」阿汉多少有点失望:「试试,说不定穿得下。」阳凤领他进了屋,到了小小的木摇篮前面,用小衣比着摇篮里的小宝宝,真的差了一点。阳凤道:「你看,肩膀不够吧。不过没事,我等下拆开再补一块布就好了。」

  小娃娃躺在摇篮里静静睡着,脸蛋白白嫩嫩,鼻子挺得笔直。一般娃娃睡觉都是东歪西歪,他却睡得笔一样直,规规矩矩的。

  阿汉仔细瞅了瞅他,啧啧道:「这小娃娃长了一副好脸,大了不知会迷了多少女人去。长笑,长长久久,天天都笑,嘿,大姑娘起的名字真有意思。」

  他看长笑睡得香甜,忍不住伸出一只指头逗逗长笑。长笑在梦中感觉被人触碰,不高兴地挪挪脖子,眼睛没有睁开,胖嘟嘟的手动了动,紧紧握住了阿汉的手指。

  「呵,力气还真不小呢。」阿汉高兴地笑起来:「以后准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

  「那当然。」阳凤淡淡笑起来,垂下眼,温柔地看着熟睡中的小宝宝。

  长笑,楚长笑。

  他的父亲,可是天下闻名的镇北王呢。

  风音入住驸马府,占了娉婷的房、娉婷的琴。驸马府中人人都知她身后有着公主和丞相两重势力保护,哪敢把她当奴婢看。

  连何侠平时也对她温言细语,不曾使唤。

  只要耀天不在,她便是驸马府的另一个女主人。

  「还有什么?」

  「还有……」风音蹙眉思索:「好象驸马收了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像是归乐来的。」

  「归乐来的?谁?叫什么名字?什么来历?」

  风音摇头道:「只隐隐约约听他们说过一次,反正是归乐来的人,别的都不知道。」

  贵常青失望地瞥了她一眼,叹道:「何侠的权势越大,我心里越不安。可惜公主不听我劝。风音,妳可要尽心尽力帮着义父啊。」

  风音点点头:「义父放心。」

  「何侠对妳怎样?」

  「他对我始终以礼相待,还吩咐下面的侍从要好好侍侯我。」

  「他爱听妳弹琴吗?」

  「他从不吩咐我弹琴。」

  「妳回去之后,还是每天都在房里弹弹琴。妳的琴技很好,不要荒废了。」

  风音欲言又止,抬眼偷瞧了贵常青高深莫测的脸一下,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呢?每次女儿在房中弹琴之后,驸马爷好象就会变得不大爱说话。」

  贵常青问:「妳知道,妳现在用的是谁的琴?」

  「我知道,那琴是白娉婷的。」

  白娉婷,还是白娉婷。

  人已经去了,名字为什么还被人念念不忘?

  贵常青淡淡回答:「那是他心上的一根刺。妳时常拨一拨,让他牢牢记住。这里是云常,这里能作主的,只有公主。公主要谁生,谁就生;公主要谁消失,谁就得消失。这,就是王权。」

  军中独立钱粮库在耀天的首肯下正式建立,何侠在朝中的势力一步步膨胀。

  东林王病死,王后登位摄政,东林军方失了镇北王,犹如失了主心骨,完全没了昔日的豪气。

  何侠蛰伏多时,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草高马肥之季,趁着军权钱粮在手,向耀天请求出兵。

  「这样……妥吗?」耀天蹙眉,将随手拿起把玩的果子重新放下,看向何侠。

  何侠俊朗地笑着,回视耀天:「公主觉得哪里不妥?」

  未等耀天回答,一旁静坐的贵常青笑道:「我云常的国策,向来是偏居一方,自给自足,不与人纷争。照顾好了百姓,国家才能富强安定。」

  耀天露出认同的表情。

  何侠沉吟片刻,释然道:「这样的大事,也不急于一时片刻下决定。明天朝会上,召集群臣商议,公主妳看如何?」

  耀天正怕何侠和贵常青当面冲突起来,连忙点头,又看看贵常青:「丞相觉得呢?」

  何侠的提议正中贵常青下怀,他在朝中有众多文官支持,云常向来重文轻武,凭何侠手下那些武将,说什么也无法在朝会中争得过他。「驸马爷说得很对,这样的大事,应该在朝会上让群臣商讨一下,公主再行定夺。」

  出战的事总算暂时搁置一边,两人聊了一些国事,都有自己的要务在身,向耀天请辞。

  耀天眼看着他们两人远去,舒了一口气。朝中驸马丞相两派暗中争斗愈演愈烈,到如今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手背手心都是肉,倒叫人为难。

  歇了一会,脚步声又起,听得有一点耳熟。

  耀天诧异地抬头:「驸马怎么回来了?」

  何侠朝她微微笑了笑,走到她身边,和她一同并肩站着,目光却投向窗外远处,道:「我本来要回驸马府的,走到半路,忽然想起了一句话,忍不住又走了回来见公主。」

  耀天奇怪地问:「驸马想起了什么重要的话。」

  「在我心里,那的确是一句很重要的话。」何侠唇边逸出浅笑,彷佛沉浸在愉快的回忆中,语气偏又带了一点感叹,道:「只可惜公主可能已经忘记了。」

  耀天情不自禁靠近了点,柔声道:「驸马不说,耀天怎么知道是哪一句呢?」

  何侠沉默半晌,缓缓道:「我在新婚之夜,曾向公主许诺,总有一天,我要亲手为公主戴上四国之后的凤冠。」

  耀天心中微颤,失声道:「驸马……」

  「言犹在耳,为何现在却变成这样?」何侠苦笑着看向耀天:「但如果公主想要的只是一个坐守一隅的驸马,我定不会让公主失望。」

  「驸马……」

  何侠眸若灿星,从容道:「我回来只是为了说这一句话。公主是一国之主,云常的大事,还需公主自行作主吧。」对公主恭敬地行了一礼,潇洒离去。

  当夜,贵常青连发二十七封亲笔信笺,交付到都城各朝官府邸,准备着连同一气,在朝堂上反对何侠的贸然出兵。

  谁料第二天朝会开始,耀天刚刚抵达,坐上王位,便高高在上地宣布了王令:「东林是我国大敌,敌人既弱,就该趁机打击,不能给予东林喘息的时间。驸马。」

  「在。」何侠朗声应了,跨出一步。

  「为了云常将来的安宁,本公主命你领兵征讨东林。即日起,凭虎符统率云常三军,予你生杀大权。」

  那些早想好了一肚子理由拒绝征战的臣子没想到耀天一上来就颁王令,顿时傻了眼,一个个都看着贵常青。

  贵常青脸色青紫,刚打算出列禀奏,又听耀天冷冷道:「东林镇北王领兵侵犯我们云常的日子还未过去太久,苟安一方,未必就可以保住百姓平安。众臣不要忘了过去的教训。」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所有人都明白了耀天的决心。贵常青心里一凉,那一步再也跨不出去,咬着牙看何侠领了虎符,谁都知道事情成了定局,无可挽回。

  一下朝,何侠和一群早就渴望立下军功的武将精神抖擞地离了大殿。文官们三三两两围住了贵常青,满面愁容。

  「丞相,你看这……」

  「丞相,出兵是大事,不可草率啊。」

  「丞相是否应该立即进宫,与公主殿下面谈?」

  贵常青摇摇头,一言不发,也不顾众人簇拥,独自上了马车。回到丞相府,小儿子贵炎匆匆到府门前将他迎入内屋,关了门就问:「父亲,公主殿下真的已经下了王令,让驸马领军出征东林?」

  贵常青脸色阴沉,点点头,瞥了小儿子一眼:「何侠已经正式领了虎符,可以调动云常所有大军,包括你手中的永霄军,还有你二叔统领的蔚北军。」

  两人默然,门外忽然响起重重的脚步声,来人显然是个急性子。

  贵常青道:「一定是你二叔来了。」

  还为说完,房门应声而开,一个高大的影子遮挡了大半淌泻进屋的阳光。贵常宁一身甲胄,高声问:「大哥,听说公主殿下下令,让何侠领兵出征东林?」

  贵常青点了点头,脸色沉重。

  贵常宁却露出喜色,哈哈笑道:「总算要打东林了,爽快!可惜我出去练兵,刚刚才回到京城,倒错过了公主下王令那场面。」

  贵家世代为云常重臣,到了这一代,以贵常青为首,文臣出了不少,但武将却只有二弟贵常宁和小儿子贵炎。贵常青知道二弟的秉性,横他一眼,叹道:「打仗是什么好事?何侠对我们贵家已暗生怨恨,在朝内他忌惮着我,可能还不敢怎样。我就怕他拿了虎符,出征时他会将你们两军调到前线……」

  「我只怕他不调我呢。打仗杀敌,本将军也是一刀一枪拚出来的,怕他不成?」

  贵炎虽是武将,为人心思却比二叔要细,沉吟了一会,道:「父亲是怕何侠大权在手,二叔在前线有什么闪失。也对,独臂难挡四拳。这样吧,万一何侠真将二叔蔚北军调入前线,孩儿也领着永霄军请调。我们叔侄两位将军,再加上两路大军在手,何侠也奈何不了我们。他难道敢调动其它大军围剿我们?」

  「不行,这样太危险了,万一……」

  贵常宁打个哈欠,摆手道:「大哥不用担心。我觉得呢,最危险的是何侠不调我们两路大军,他领兵在外面灭了东林,回来功劳自然都是他的,我们贵家都要站到一边去。」

  他为人大大咧咧,这话说得也有道理。

  贵常青瞧瞧小儿子,贵炎轻轻点了点头,显然也认同二叔的看法。贵常青想了良久,叹道:

  「既然如此,只能看一步走一步了。实话说,何侠领大军出征,我们如果在军里没有大将互通消息,也不行。不过,二弟,」他转向贵常宁,肃容道:「大哥可和你说好了,这次出征不同往日,行军中你千万不……」

  「不可喝酒嘛。」贵常宁粗粗的黑眉拧了一下,一咬牙:「这次出征,我滴酒不沾。沾一滴,我就不是贵家的子弟。」

  「你可千万要记住,不要一时兴起,又犯了这个毛病。」

  贵常宁拍着胸口道:「大哥,你放心,我小事胡涂,大事可不胡涂。」

  贵常青嘱咐了二弟,目光落到小儿子身上。贵炎站了起来,朝贵常青深深作了个揖,缓缓道:

  「父亲放心,孩儿会尽量不与二叔同时出阵,以免被何侠一网打尽。」

  贵常青最疼爱这个聪明的小儿子,偏偏他不肯当文官,硬是领了军。贵常青柔和地看着他,叹了一声:「到了前线,不要争强好胜,动不动就自请出战。」

  将领和文官不同,将领们都是沙场上厮杀过的,不看家世资历,只敬佩有本事的人。可恨何侠武功策略都高人一等,短短时间,已经博得军中大部分将领的忠诚。否则以贵家在云常的根深蒂固,又何必这样担心?

  贵常青心里难受,起来开了房门,微风拂面而来。走廊尽头站着一个心腹侍从,贵常青召了他来:「公主可曾派人来传召我?」

  侍从偷看他一眼,小心翼翼答道:「没有。」

  贵常青脸色又是一黯,在门外站了片刻,吩咐道:「你去吧。宫里要是来了消息,立即告诉我。」

  战马已肥,战鼓将擂。

  何侠军权在手,又得了虎符,连钱粮也不再受制于朝廷。

  公主啊,妳难道真要用云常的未来赌这一把吗?

  何侠虎符到手,第二天就调动大军。想着东林虽然没了镇北王,但镇北王一手调教出来的东林大军仍不能小看,何侠显示出虎视天下的气魄,将云常七军全部调动,贵常宁的蔚北军和贵炎的永霄军也在其中。

  选了良辰吉日,耀天公主亲自在城门为驸马送行。

  云常百姓涌到城下,纷纷看城楼上驸马爷一身银白色的甲胄,恍如天将下凡,纷纷赞叹。

  「瞧咱们驸马爷多威风!」

  「东林这下可知道我们云常不好惹了,他们没了镇北王,再遇上我们驸马爷,保证竖着来,横着去。」

  「打他个落花流水,让天下人知道我们云常可不是好欺负的!」

  一年前被怒气熊熊的东林军压得抬不起头,今日这怨气可总算可以出了。

  连执意下令出兵的耀天也没有想到,一向生活安定的百姓也会如此支持这次出征。

  耀天敬过了何侠美酒,扫过城楼下密密麻麻的人群,轻声道:「百姓们都知道驸马一定会凯旋归来。」

  何侠笑问:「那公主呢?」

  耀天看向何侠:「不管战事如何,驸马一定要平安回来。」

  何侠瞅着耀天,眼睛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闪亮,几乎让人无法直视。何侠没有答话,朝耀天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转身抽剑。

  锵!

  磨砺过无数次的宝剑出鞘,在阳光下锋芒尽露,刃上耀眼的光射得仰头的众人一阵眼花,朦胧中只看见何侠的身影就站在光圈中,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驸马万岁!」片刻的沉默后,不知从何处开始,爆发出一声高吼。瞬间蔓延至所有人。

  「驸马万岁!驸马万岁!」

  「驸马万岁!驸马万岁!」

  「驸马万岁!」

  ……

  从站列整齐的军队,到城楼下乱哄哄的百姓,无人不热血沸腾地吶喊。

  何侠朗声长笑,俊逸的轮廓多了一丝霸气,插剑回鞘,下城楼上了战马,策马在军前来回跑了一圈,让所有人瞧见他矫健的身影,一扬手,全场骤然安静下来。

  他已不是驸马,也不再是小静安王。

  他成了云常强大的希望,代表了王权的蔓延。

  何侠缓缓扫过即将随他征讨天下的大军,满意地勾起一丝微笑,喝道:「出发。」

  一言既出,十万军发。

  蹄声轰鸣,踏起浓浓看不见人影的一片黄尘。

  耀天看着何侠斗志昂扬地离去,像有什么落空了,双手按在心上。怔怔看着,直到何侠的背影消失在远方。

  将都城远远拋在身后,眼前黄土大道延伸开去,看不尽前路。何侠走在大军的最前端,后面蹄声匆匆,冬灼赶了上来,紧紧随在他身旁,低低禀了一声:「已经按少爷的吩咐布置好了。」何侠不曾勒马,看着前方,微微点了一下头。

  「冬灼,握紧你手中的剑。」何侠回头,看了身后庞大的军队一眼,眼中露出一丝冷冽的笑意:「这次,可是真的要见血了。」

  冬灼也跟着他回头,远远瞥了后面高高飘扬的「蔚北」「永霄」两面大旗,握着剑柄的手,情不自禁紧了一紧。

  他熟悉少爷的手段,不动手则已,动手必为雷霆之击,不留余地。

  这才是小敬安王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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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14 11:44 | 只看该作者
  马肥的时候,羊群也长得好了。今年雨水好,草原上的青草长疯了似的,牛马羊都不缺吃的,放牧的也舒服,随便找个地方就行。

  则尹领军打仗出身,力气大又不怕吃苦,领着魏霆种粮食又养马羊,阳凤她们闲时织点布,自给自足,日子倒过得很悠闲。

  「长笑会走路了。」

  「走路?我看他下地就会跑了,一天钻来钻去的,妳不知道要抓他多不容易。」

  娉婷给这孩子取对了名字,果然是爱笑的。

  阳凤见了他就高兴:「一天到晚乐呵呵的,也不知道笑什么?」

  娉婷抱住了蹒跚的长笑,点着他的鼻子责怪道:「你啊,走得还不稳呢,就相吻跑呢。要摔多少次才知道疼?」

  则庆扯着娉婷的衣角,仰头道:「 抱。」

  阳凤连忙把儿子抓到一旁,忍着笑道:「你还小,不能拖长笑呢。万一摔坏他怎么办?」摇头又对娉婷道:「我看妳把长笑给庆儿认个兄弟吧,他老爱黏着长笑。」

  「何必认?他们老黏一起,别人看了都以为是亲兄弟。」

  「怎么会看成亲兄弟。庆儿看起来傻气,长笑天生就有一股霸气,妳瞧他的眼睛和鼻子,真是活生生一个小….」镇北王三个字拦在喉咙里,阳凤说到一半,骤然没了声音,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心中不安,抬眼去看娉婷。

  娉婷逗着儿子,脸上淡淡的,半晌苦笑道:「不仅眼睛鼻子,连眼神也像。」不甘心地戳戳儿子嫩嫩的鼻尖,小声道:「像娘不好吗?为什么要像那个人?」

  儿子啊,你知道镇北王吗?

  镇北王的名字,叫楚北捷。

  他能挥动很重的剑,他能在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他有君临天下的威势,怀有异心的人见了他会瑟瑟发抖。

  他聪明、果敢、勇毅,是沙场上无敌的名将。

  他应该正在东林王宫吧?秋天过后,冬日来临,会有隆重的喜筵为他庆贺生辰。

  初六,我记得的。

  他的生辰,是初六。

  云常大军气势汹汹到了东林边境,多年安享太平的东林王族一梦惊醒,才知道没了楚北捷的东林是如何缺乏安全感。东林王后立即授了虎符,命令臣牟统率东林大军对抗河侠。

  但既然领军来犯的是何侠,无论是东林王后还是臣牟自己,都知道这是一场毫无底气的大战。

  何侠到了东林边境,立即召集所有大将,抛出了第一个任务。

  「探子回报,敌帅臣牟已经上路,东林援军很快会赶到这里。我军要稳住阵脚,首先要攻下雁林城。各位将军,谁愿意领军立这个头功?」说完,何侠面带微笑,扫视自己熟悉的几个武将。

  将领向来凭战绩论功行赏,谁不想立头功?几名年轻的将领跃跃欲试,贵炎开口最早,排众而出:「贵炎愿意为驸马爷取得雁林城。」

  何侠似乎早猜到他会开口,听了微微颌首,温和地问:「贵少将军知道雁林城现在由谁守卫吗?」

  「知道,是楚北捷旧日手下,罗尚。」

  「嗯。」何侠略略点头,脸上高深莫测:「罗尚是楚北捷一手调教出来的勇将,非常悍猛,人马也不少。贵少将军手下、永霄军恐怕攻不下雁林。不如派遣蔚北军同去,也好…」

  「不必。」贵炎一口回绝,傲然道:「末将已经派人打探清楚,永霄军人数比雁林守军的人数多上一倍,攻城有余。区区一个罗尚,又不是楚北捷,何必要我二叔出马?」

  贵常宁故意嗯嗯两声,粗声道:「杀鸡焉用牛刀。那么个小城,要我们云常两路大军去攻,东林军岂不会笑话驸马爷。」

  何侠看着他们叔侄两人一唱一和,也不动气,既答应下来:「那好,本驸马就等着为实少将军庆功了。」

  贵炎夺了立功的机会,想起父亲再三嘱咐,不禁多了个心眼,又拱手道:「驸马爷,末将领军攻城,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何侠问:「什么要求?」

  「万一真出了不测,大营派人救援,请驸马爷让我二叔领兵接应我。」

  他年轻气盛,说得大直了,这么一来,明摆着担心何侠这个主帅在后方害他,对其他大将也不放心。

  众将早被何侠的名将风范折服,对朝中处处为难伺侠的贵家并无好感,听了这话,个个斜着眼睛瞅着贵炎这个靠家荫平步青云的少将军。

  何侠心胸宽广却出乎众人意料,沉吟着道:「这个是小事,我答应你。」

  贵炎轻轻松松得了何侠承诺,自己也觉得稀奇。众将在帐中讨论完军情,各自散去,贵炎和贵常宁一道回营帐。

  贵常宁边走边啧啧称奇:「想不到他这么好说话。不过,对付雁林那么一个小城,永霄军绰绰有余,哪有可能求援?他也不过是给我们一个口头人情。炎儿,你这次要做场好戏给大家看看,为我们贵家争口气。」

  「那当然。」贵炎笑了笑,沉思片刻,换了正色:「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二叔,侄儿领军在外,你在后方千万看紧点,万万不可…」

  「不可喝酒嘛。」贵常宁不满地瞪他一眼:「二叔是这么不知道轻重的人吗?我和你父亲说好的,不喝酒,不误事。你放心!」

  第二天,天还未亮,贵炎领着所辖的、水霄军向雁林城进发。

  到底是自家骨肉,贵常宁放心不下,亲自送他出营,沉声道:「罗尚是楚北捷带出来的人,要是遇了异常情况,不要逞强,立即派人回营报我。」

  贵炎点头应了,年轻的脸上泛起自信的笑容:「要是得了手,也立即派人告诉二叔。」

  贵常宁哈哈笑起来:「早去早回,二叔等着你的好消息。」

  黎明之前,天色比夜里更暗。贵常宁看着贵炎人马离去,自行回了大营。

  大营中其它不相干的几路军仍在休息中,小队小队的哨兵在外围巡视。

  贵常宁想着今日也就是等雁林城的消息,没什么大事,索性回去补眠。他一路往回走,穿过自己的亲兵营,跨进军帐,顺手把沉甸甸的甲胄扔到床上,张嘴打了个哈欠。

  一只手从身后无声无息掩过来,猛然捂住他的嘴巴。

  「嗯嗯……」

  贵常宁瞪大眼睛,他也算沙场老将,伸手便往腰后模去,还未摸到剑柄,后脑勺上「克」一声,被人隔着纱布狠狠敲了一下。偷袭者劲大力巧,贵常宁挣了两挣,瘫倒在地,没了知觉。

  他一倒下,露出身后偷袭者的身形。穿着黑衣,脸上蒙着黑纱,只露出两只眼睛,在昏暗的军帐中炯炯发亮。他瞅着倒在地上的贵常宁,眸中流露出高效不屑的眼神,俯身采了探贵常宁的鼻息,从床下拿出几瓶贵常宁藏着的陈年老酒,又在怀里掏出一包迷药倒在酒里。摇摇酒瓶,将迷药在酒中匀了匀。

  「这酒,敬你的大哥,云常的丞相大人。」偷袭者低低说了一句,音色清朗,居然是大营中身份最高的三军主帅何侠。

  何侠扶起昏过去的贵常宁,将酒瓶凑了过去,撬开贵常宁的嘴就猛灌。他对姓贵的恨得咬牙切齿,毫不手软,连灌了贵常宁十瓶八瓶美酒,才把贵常宁放在床上,施施然潜迹离去。

  哒,哒哒,哒哒!

  「求援!」

  到了中午,营外奔来一骑快马,骑马者穿着云常军服,浑身浴血,到了营门,仰头扯着喉咙道:「求援!贵炎将军求援!快…快报……」

  守营的都认得他是贵炎的、心腹侍卫,大吃一惊,连忙开营门放他进去。

  众将得了消息,纷纷赶到主帅军帐。

  「求援!求援!」报信的侍卫跌跌撞撞过来,进门就扑通跪倒,喘着粗气道:「驸马爷,我军被东林大军在雁林城外伏击,情况危急,求驸马爷立即派大将救援!」

  何侠早猜到如此,脸上却露出极惊讶的表情,冲前两步,站在那侍从面前喝问:「怎么会这样?」

  「是埋伏!贵炎将军领着我们刚靠近雁林城,两支东林军一起冲杀出来,我军腹背受敌。」

  「埋伏?何人的军队?」

  「伏兵领队的是楚漠然。」

  「现在战况如何?」

  「东林军占了地利,人数又比我方多。我军摔不及防,伤亡惨重,贵将军领着我们杀出一条血路,带着剩下的弟兄退到衡炼山的山谷里,死守着谷口,将军命我杀出来报信。驸马爷,敌人攻得很紧,弟兄们撑不了多久啦,请速派援兵!」

  征讨东林第一战就中了埋伏,云常众将领脸色都一片黑沉。

  「立即派援!」何侠当机立断,环视帐中一圈:「嗯?怎么不见贵常宁将军?」

  不少将领早就注意到贵常宁缺席,见何侠发问,招了帐外去打探的小兵,问:「贵常宁将军怎么没到?」

  小兵刚从贵常宁军帐中回来,答道:「贵将军喝醉了,怎么叫也叫不醒。」

  贵常宁嗜酒如命,在军中是出了名的。听小兵这么一说,众人都皱起眉头。

  「我们去看看。」

  何侠领着众将领一起到贵常宁军帐,一掀帘门,好大一股酒味直冲鼻尖。

  一看,帐内酒瓶东一个西一个,全部都是空的。贵常宁一身酒气,摊开四肢躺在床上,鼾声如雷。

  他身边的侍从满头冷汗,不断用水擦拭他的国字脸,急呼道:「将军,将军,快醒醒!贵炎将军求援啦!」

  何侠沉声道:「我答应过贵炎将军,他万一求援,只派贵常宁将军领军去救。这可怎么办?」向贵常宁的侍从命道:「快点,用冷水泼,想办法把他唤醒!」

  侍从们也知道战况紧急,连忙抬了水来,哗啦一下,泼得贵常宁满头满脸。但贵常宁被灌了搀有迷药的陈年老酒,哪里醒得过来?鼾声依旧。

  拚拚命回来报信的是从小跟在贵炎身边的心腹,想着自家将军生死只在一线问,暗恨将军的二叔不争气,猛扑上去跪在何侠脚下,嘶声求道:「驸马爷,不能再等了,请驸马爷另派一位将军去吧。」

  何侠俊朗的脸也显出一丝焦急,却又偏偏摇头:「君子一诺千金,何况我是主帅?贵炎将军年少聪颖,临去前请求如有变故,定要贵常宁将军去救,一定有他的道理。我既然答应了,就不能反悔。」

  那侍从急得几乎掉下眼泪,转身到了床前,也不顾身份尊卑,左左右右甩了贵常宁几个耳光,吼道:「醒呀!醒呀!我的爷爷呀,你这不是存心要我家少将军的命吗?」

  贵常宁挨了几个耳光,还是睡着,鼾声倒是停了。

  众将领对贵常宁这个凭籍家族势力登上大将军之位的莽汉本来就没有多少好感,现在见他这个样子,更加瞧不起他。

  那侍从对贵常事无计可施,满心绝望,又回来跪到何侠脚下,咚咚咚咚地磕头:「驯马爷,驸马爷,我家将军性命就在您手上了。驸马爷,我求求您,你派兵吧!」

  又转身去求别的将领:「将军,将军们,求求你们。谷口那里,东林军的弓箭就像雨一样射过来,他们都是云常的子弟啊,将军们,求你们发发慈悲,向驸马爷讨了情吧……」

  他杀出来时身上已经沾了一身血迹尘土,此刻磕得用力,鲜血流了一头一脸,非常骇人。

  众将领都是沙场硬汉,虽然鄙夷贵常宁,却不禁对这小小侍从敬重起来。

  何侠见他们将目光投向自己,知道日后要靠他们打天下,就不可以做得太绝,逆了众意,不等有人开口,已经沉声问道:「哪位将军愿意前往援救?」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一会掌管水泰军的大将军祁田站了出来:「末将愿意。」



  「也好,请祁将军立即领军出发,援救贵炎将军。」

  救人如救火,因为贵常宁酒醉不醒,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祁田接了命令,立即领军出发。

  永泰军消失在众人视线后小半个时辰,小兵才来主帅军帐禀报:「驸马爷,贵常宁将军总算醒了。」

  何侠和几位忧心忡忡的云常大将还在商量军务。何侠一听,冷哼道:「给我把他绑起来。」



  几个亲兵立即去了贵常宁的军帐,一把拽住刚刚醒来还不曾看清楚东南西北的贵常宁,凶神恶煞地绑了,他们事前得了何侠嘱咐,为防贵常宁咆哮动摇军心,将他的嘴也用粗布严严实实地堵上。

  贵常宁手下亲兵近侍都知道出了什么事,知道驸马爷大怒,没有胆子栏,也实在没有面子栏,眼睁睁看着将军被人绑了走。

  下午时分,前去援救的祁田风尘满身地回来了。

  他带回了贵炎伤痕累累的尸体,向何侠复命:「末将去晚了一步,赶到时东林军已全部退走,永霄军全军覆没,贵将军当场战死。」

  贵炎的尸身上插了十几支羽箭,惨不忍睹,纵使没有目睹此战的人也可以猜想战况的惨烈。

  「要是听我一言,永霄蔚北两路大军一起攻城,怎么也不至于这种下场…」何侠悲痛地沉默了一会,又怒道:「第一次交战,我云常七路大军就丧了其中之一,叫我怎么和公主交代?来人,带贵常宁!」

  贵常宁被五花大绑推进来,他醒来就被又绑又开,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憋了一肚子气,打算儿何侠的时候定要讨回公道。不料一进帅帐,发现帐内乌云密布,众人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难看。空气中飘着一股血腥味,地上摆着一具尸体,穿着染满血尘的云常将军服饰。

  等仔细看清楚了,脑子顿时「嗡」一声,懵了。

  「贵常宁,你身为云常大将,掌管蔚北军,竟不顾军令,在帐中喝得大醉,贻误援救战机,致使永霄军全军覆没,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何侠示意,亲兵们掏出贵常宁嘴里的粗布。贵常宁看着不久前还活蹦乱跳的侄儿,眼里天旋地转,觉得闪电一道一道劈在自己头上,直着眼睛,喃喃道:「怎么……怎么……」

  何侠喝问:「贵常宁,你认不认罪?」

  贵常宁浑身震动,猛然抬头:「没有,我没有喝酒,我没有喝酒!我冤枉!」

  其它将领亲眼看见他浑身酒气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见他当场抵赖,深觉不齿,眼里都不禁露出不屑。

  「你还敢抵赖?如此大过,不杀你,我无颜见公主。来人啊!给我砍了!」

  贵常宁看这个阵势,知道不妙,嚷道:「我冤枉,我没有喝酒!我贵家世代为云常重臣,为云常立下赫赫功劳,何侠,你不能杀我!我要到公主面前和你对质!」

  「我手持虎符,统率三军,不能杀你?」何侠冷笑,喝道:「来啊,拖出去。」

  亲兵们早有准备,上前将绑得粽子似的贵常事拖了出去,不一会,捧上贵常宁怒目迸张的头颅。

  有将领问道:「雁林城一战受挫,云常七路大军损了一路。请问驸马爷接下来打算怎样对付东林军?」

  「我们不对付东林军。」

  「驯马爷的意思是……」

  「我们回合城。」

  众将领都觉愕然,只有冬灼早知道顺何侠另有计划,垂手站在一旁。脸色如常。

  「七路大军损失其一不是由于东林军强大而是因为云常内部党派倾轨内患不去,如何对外兵进兵?」何侠道:「区区一个东林不在我何侠眼里,众位将军都是有大志的人,可愿与我一同,先整顿内政,再领兵出征,纵横天下?」

  众人都是聪明人,顿时明白何侠的打算。何侠当驸马时间也不短,贵家处处压制,大家都看在眼里。如今何侠势大,要收拾贵家也理所当然。

  帐内一阵沉默。

  何侠笑道:「没关系,各位将军有话,尽管说出来。」

  他一计铲除了贵家在军中的势力,声势大盛,神情显得冷峻傲岸,眼光一扫,人人都觉得有点心悸。

  「流血流汗不要紧,我们这些军人就怕闲放着发霉,只要别把我关在城里无所事事,其它的事驸马爷说了算。」祁田斟酌一会,咬咬牙,带头开了口。

  他的心思,和其它武将不谋而合。

  驸马摆明了是要修理贵家,与他们何干?将军们最怕就是没有仗打,问不到血腥味,贵常青老成持重的偏安政策与军方向来不合,若换了有名将之称的驸马爷主事,对于军队来说倒是一件好事。

  众人交换一个眼色,当下做了决定,朝何侠拱手,齐声道:「我们都听驸马爷的!」

  「好。」何侠矜持地点了点头:「那请各位将军立即拔营,随我返回都城。」

  云常,且柔城。

  杨柳拂面的季节,但季节与因室无关,从冬到夏,还是四面墙,一扇窗。

  铁锁机关声嘀陆响起,从门外走进来的,也还是番麓。

  「怎么又不吃饭?」

  「不想吃。」桌上干净的饭菜,几乎未曾动过。醉菊坐在床边,低头整理着膝上的衣裳。

  番麓顿了顿,轻声道:「不吃就算了。」

  他这么轻易放过,醉菊反而惊讶。这男人把她当成了一只猪,每天关在圈里就是不住地喂食,不吃完的话,不知道要惹多少事出来,硬逼着她吃掉饭菜。怎么今天忽然转了性子?

  「喂……」

  番麓站住脚:「怎么?」

  醉菊走过去,狐疑地打量他:「出什么事了?」

  「与妳无关。」这是醉菊向来用来气池的,今天却被番麓拿来反击了。

  醉菊被他堵得一愣,哼道:「不问就不问,了不起吗?」回去床边坐着,一边整理自己的衣裳,一边道:「喂,你就算不敢放我,也让我写一封信给我师傅吧。算我求你,别忘了,我可救过你的命。」

  忽然听见匡当一声,醉菊猛然抬头,番麓已经不在了,门又锁了起来,气得醉菊咬牙:「这坏人,总有一天让他被狼吃掉叫好。」

  整理了衣裳,醉菊把衣裳迭起来放进柜里。

  囚室也不能说一点没变,床单床罩时常换的,都是番麓挑的花色,他眼光还不错。几个月前,番麓搬了衣柜进来。再下来,梳妆台、首饰盒、胭脂水粉渐渐齐了。

  垂幔、风铃、铜镜、绿色的纱窗、丝绸的被面,要不是音有铁条,门口有锁,这简直就是一间小姐的闺房。

  那个男人,来来去去,每次都落下一点小东西。也不直接递给醉菊,只调侃醉菊两句,气得醉菊牙痒痒的。等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才发现桌上放着一根银钗,或梳妆台边多了一个小小的泥偶。

  她被开了这么久,闷坏了,每天只盼着见个活人,就算是番麓这样的坏人也不要紧。可这两天番麓来去匆匆,放下饭菜就走,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醉菊不免者下心不安起来。

  嘀哒。

  门又打开了。醉菊抬起头。

  番麓大步走了进来,往椅上一坐,不说话,直瞅着醉菊。

  醉菊奇怪地问:「怎么又回来了?」

  番麓似乎有心事,问了一下,才开口道:「驸马爷领军征讨东林,半路又回了都城。听说军队得了确凿证据,贵家企图谋反,大军围了都城,到处搜捕逆党,凡是贵家的亲信,一个都不放过。」





他停了停,又道:「我是丞相提拔起来的人,说不定也在被绞杀之列。要是我死了,妳高兴吗?」





醉菊怔住,老实说,听了这个,她倒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垂下眼睛,半天才轻声道:「这些是都城里的党派倾轧,关外面小城的官员什么事?你这人,只会欺负我这样的女子,遇到大事,怎么就杞人忧天起来了?」





「驸马爷的手段,有点让人心寒啊。」番麓一扫平日不正经的表情,默然了一会,沉声道:「他说丞相虽然谋反,但毕竟是云常老臣,不忍用兵刀伤害,下令将丞相关在房中,给水不给食。丞相熬了四天四夜,在承认谋反的文书上画押按印后,才服毒死去。」





「啊!」醉菊低呼一声,惊疑道:「那公主呢?公主怎么会让何侠这么做?」





「大军在何侠手中,将领们都只听何侠的,公主已经没有办法控制大局。况且,她怎能不支持自己的丈夫?难道她要让丞相杀了何侠?」





云常都城,现在一定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醉菊向未见惯了番麓可恨的样子,今天见他面无表情地坐在面前,反觉得不自在,没话找话道:「你担心什么?你不是云常最厉害精干的探子头吗?要是何侠下令抓拿你,你躲进松森山脉好了,在那里,猴子也摸不到你的影子。」





不料番麓道:「那妳怎么办?」





「我?」醉菊愕了愕,低头道:「正好,你放了我,我要回东林去见师傅。」





「不放。」番麓断然拒绝。





醉菊气急,抬头恶狠狠地问:「为什么?」





「路太远,妳一个女人,我不放心。」





「你……你…」

「妳什么?」番麓站起来,向门口走出,扔下一句话在身后:「今天饶了妳,下次再不好好吃饭,我剥了妳的裤子打妳屁股三百下。本城守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给我记住了。」

匡当一声,门依旧锁了,剩醉菊一人切齿不已:「坏人,坏人!巴不得你被何侠杀了才好呢!番麓,你这个恶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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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14 11:45 | 只看该作者
  反扑朝中老势力的一战,打得迅速而精彩。数十万大军团团包围都城,耀天惊惶失措下被发现有了身孕,这可帮了何侠一个大忙,公主殿下当即被请进深宫中静养,不得再过问繁琐国事。

  不出数日,贵常青临死前签名的谋逆供认状被送到耀天面前,随即被张贴在云常都城城门处,与许多贵家逆贼的头颅一起,供百姓辨认。

  「想不到,丞相他…居然……」

  「贵家是云常世代重臣啊,怎么竟出了逆贼?」

  「人心难测,难测啊…」

  证据源源不断出现,每天都有人举报贵家过去的逆行,连德高望重的丞相都已承认了谋反,不熟悉内情的星斗小民怎会弄明白谁是谁非?

  何况这次征讨东林出师不利,就是因为贵家两位不争气的将军,一个逞强、一个嗜酒,整路大军,上万云常子弟,断送在他们手里。

  凡是家里送了儿子去参战的,谁不痛恨这样不顾属下死活的将军?

  令人欣慰的是,国难之际,驸马爷展现出卓越的军事才能,迅速将逆党连根拔起,而且在很短的时间内重新任命官员,不到一个月,曾经让云常百姓热血沸腾的场面再度重现。

  锦旗蔽日,十万军发。

  英姿勃发的驸马爷再度领军出征。

  「天下之大,没有我们云常军到不了的地方! 」城楼上,何侠挥剑长击。

  何侠身边,已经看不见公主端庄的身影,她正在深宫中孕育着云常未来的大王。

  但士兵们依然欢呼沸腾,雀跃不已。

  他们为何侠欢呼,为何侠沸腾。他们拥有了一个英雄。

  归乐曾有何侠,东林曾有楚北捷,北漠至少还有一个则尹。但如今,楚北捷不知所踪,则尹归隐。

  而何侠,已经属于云常。

  有何侠在,没有云常军到不了的地方。

  更让人猜想不到的是,何侠领兵离开都城,五十里后下令全军扎营,召集各路将领到帅帐开会。

  众人一到,何侠即道:「大军转向,不去东林。」

  他总是奇峰突出的思考方式早已被众将熟悉,大家都不大愕然,只是问:「不去东林,那去那里?」

  「从现在开始,大军化整为零,昼伏夜行,在北漠边境会合。」

  大家稍微明白过来,这是要对北漠下手了。

  先对付北漠也是对的,东林军虽然没有楚北捷,但毕竟破船还有三斤钉,不易对付。北漠军底子向来不强,又没了则尹。打仗就如吃柿子,应该先选软的捏。

  祁田征战经验丰富,思索了一会,想起另一个不能忽略的问题,恭敬地问何侠道:「驸马爷想打北漠,当然挺好。但东林是我们大敌,归乐也在虎视眺耽。万一我们和北漠打起来,其一他两国趁机参战,我们岂不三面受敌?」

  「谁也不想三面受敌,所以北漠人绝不会想到我们会忽然向他们发动进攻。」何侠淡淡笑道:「各位将军放心,我既敢拿北漠开刀,自然想好了迅速击溃北漠军大军的方法。东林现在由王后做主,说起打仗,妇人总会犹豫不定,在她下定决心派遣大军夹击我们时,北漠军的势力已经被我们扫荡干净了。」

  众人的胆气却没有何侠那么壮:「扫荡北漠后,还要对付东林,我们哪有精力对付归乐?」

  「这正是最有趣的地方。」何侠豪气顿生,扬声道:「照行进来!」

  帘门应声而掀,一名瘦削武将大步跨了进来,不卑不亢朝众将拱了拱手,束手站在何侠身边,显得颇为沉稳。

  何侠介绍道:「飞照行曾是归乐大将军乐荣手下第一心腹,他就是这次阻挠归乐王出兵坏我们好事的关键。」手一扬,朝飞照行微微颌首。

  飞照行沉声道:「归乐王后曾命我暗中带信给驸马爷,密报归乐大王打算伏击驸马爷的车马。只要我写一封信,让人送到归乐大王面前,告发归乐王后和乐家,归乐内部立即大乱,再不会有余力关注云常和北漠的战争。」

  蔚墨军沉景奇道:「归乐王后的乐家在归乐如日中天,怎么会向驸马爷密报,她竟敢背叛归乐王?」

  飞照行简单答道:「为了不让白娉婷进入归乐后宫。」

  众将释然。

  听见娉婷名字,何侠眼中一黯,沉默半晌,才打起精神来:「飞照行的密信已经在送往归乐的路上。北漠王现在对我们毫无戒心,东林前阵受了我们惊吓,不敢轻易出战。诸位,此时正是夺得北漠的最好时机。」

  何侠这番布置周密细致,开始不大有信心的将领们都精神大振,面露喜色,朗声应道:「随时听候驸马爷调遣!」

  云常大军,在征伐途中销声匿迹,不知去向。

  「哇哇……哇哇哇……」

  娉婷匆匆走进屋里,看见小则庆正被按在阳凤膝盖上,小屁股袒露出来,阳凤手上手下,打得嫩肉啪啪作响。

  「阳凤,妳这是干什么?」

  阳凤显然余怒未熄,一伸手,指着地上道:「妳看看,他把什么东西从床底拖了出来,还和长笑一道玩,要是弄伤了长笑,这可怎么办?」

  娉婷低头,地上明晃晃一把宝剑,也吃了一惊:「这两个孩子真太淘气了,长笑,你也该打。」把站在一边的长笑拉过来数落。

  长笑还不大会说话,长得胖嘟嘟,眼睛明亮清澈,看见娘回来了,直咧嘴笑。

  「阳凤,妳也别打则庆了。我看准是长笑捣的鬼,别看他小,要是会走会跑了,不知道多可恨呢。」

  则庆小屁股上挨了几下,他和长笑一样,也不爱哭,屁股不疼了,顿时扭着要下地。阳凤打了几下,着实心疼,只好放他下地。

  「呵……笑笑……笑笑……」则庆下了地,一溜烟远离刚刚痛打他小屁股的娘,直冲到乐呵呵的长笑身边,就抓住了长笑往外跑:「竹子、竹子…」他跑得比长笑快多了,长笑被他踉踉呛跄跄拖出木门。

  「则庆,不许又去摇晒衣服的竹子。」阳凤追出门口,教训道:「你快放手,小心长笑摔倒。」

  「阳凤,好啦。」娉婷走到她身后,将双手搭在她肩上,笑道:「瞧妳紧张的样子。不用担心长笑,小孩子让他们摔吧,这样才会长大。」转身拾起地上的宝剑。

  真是柄好剑,剑刃如水,轻轻一抖,似乎在日光下泛起凌波,森寒入骨。娉婷翻过剑柄,果然,上面刻了「神威」二字,不禁默然。

  片刻后,怅然问道:「震慑天下的神威宝剑,你怎会在这蒙尘?可惜了。」

  阳凤转过身来,发现娉婷持剑凝视,心里一跳。楚北捷上山寻妻,得知娉婷死讯后失魂落魄离去,这事她从没告诉娉婷,楚北捷留下的宝剑「神威」被塞到了床底下,谁知道神差鬼使,竟被两个小鬼掏了出来。想了一想,低声道:「这是楚北捷留下的,他曾到我们那找妳。」

  见娉婷静默无言,阳凤忍不住又问:「娉婷,妳还想着那个男人吗?」

  娉婷不答,只在屋里站着,良久之后,缓缓将剑插回鞘中,挂了起来,转身出去唤道:「长笑,来,来,娘给你唱一段好听的小曲。」秀气的脸上,流露出宠溺的笑容。

  「娘……娘!」长笑咯咯笑着扑过来。

  「我也听!」则庆跟在长笑身后,抢在长笑之前占据了娉婷身边的位置。

  艳阳高照,小屋前,池塘水波微漾。

  有人柔声清唱。

  「故乱世,方现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纷乱,奈何纷乱…」

  儿啊,娘心里有一个故事。

  故事中有英雄,也有佳人。

  佳人英雄,曾经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永不、永不,相负……

  歌声温婉动人,爱蕴于心,怨发于唇,两个小家伙虽不懂里面的深意,也听得如痴如醉,安安静静挨着娉婷坐在门坎上。

  一曲未完,则尹的身影出琨在篱笆前,他匆匆走进来,脸色沉重。

  娉婷一瞧则尹的表情,立即停了唱曲,站起来疑道:「怎么了?」

  则尹黑着脸摇了摇头,身后紧跟着魏霆,两人脸色都极难看,一言不发,跨进屋中。

  叫奶娘将两个小子带到别处玩,关上门,则尹才沉声道:「大王去了。」

  阳凤吃了一惊:「大王一向身体安康,怎会这样?」

  「是何侠。」魏霆悲痛答道:「何侠去信邀请大王在边境会面饮宴,云常、北漠向来有同盟之谊,大王不疑有他,应邀前往…」

  「何侠那个恶贼,竟在酒中下毒,外面埋伏刀手,大王和随行的大臣亲卫当即毙命。现在消息已经传遍全国,到处人心惶惶。」想起北漠王对自己的垂青,则尹这曾经的虎将也两眼通红。

  阳凤一脸不敢置信:「何侠疯了吗?大王遇害,在附近护卫的北漠大军一定会发动进攻。」

  「北漠大军绝不可以立即动手。」身后传来清脆果断的声音。

  三人回头,娉婷站在桌子边,思忖着续道:「何侠既然敢毒杀北漠王,那么,他在边境一定有足够的兵力对付前来报仇的北漠大军。」

  则尹一凛:「云常如果敢全军调遣攻击北漠,东林和归乐一定不会坐视。何侠胆敢漠视三面被攻的危险?」

  「上将军,你未曾和何侠对阵过吧?」娉婷抿了抿唇,不知是怨是叹,轻声道:「他在战场上,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是否要立即派人通知若韩小心?」

  「……」

  「来不及了…」

  飞照行一封告密信,严重激化了归乐王和乐家之间的矛盾。

  白娉婷的事不能明说,王后被归乐大王找个籍口逐了去冷宫。

  但乐家在归乐的势力已经扎根,清除起来相当不易。早有准备的国丈乐狄在大王动手之前,走了有生以来最聪明的一步棋,将儿子乐荣捧成大将军,并且在归乐大王发难之前,让儿子离开都城,外出练兵。

  就这样,归乐大王在内,大将军乐荣拥重兵在外,两方对峙,就差当场撕破脸了。

  当北漠王被害的消息传来时,归乐正陷入内乱的阴影中,谁也无暇顾及何侠的对外扩张。

  对于何侠的行为,四国中反应最为紧张的是东林。

  「众卿说话呀。」

  东林王宫中,东林王后坐在宝座上,不安地扫视着阶下沉默的大臣们:「军报你们都看过了,难道就没有话要说?臣大将军,你说说看。」

  臣牟叹了一口气,硬着头皮站出来:「娘娘,臣还是那句话,何侠要是对付了北漠大军,接下来就会进攻我们。现在当务之急,是要立即派遣大军,与北漠夹击云常。」

  「万万不可。」楚在然苍老的声音响起来。

  王后两个王子死在北漠王谋害之下,千万个不愿意帮助北漠渡过危机,听见楚在然出言反对,忙温言道:「老丞相有什么提议,尽管直说。」

  楚在然巍颤颤走出来,仰头奏道:「娘娘,我们东林今时不比往日啊。若有镇北王在,何必惧怕何侠?可如今,镇北王不知所踪。老臣以为,何侠能不招惹,就不要招惹。」

  臣牟急道:「何侠野心勃勃,我们不招惹他,他也会来招意我们。王爷不在,我方势弱,更要主动出击,配合北漠大军迎战何侠,这样才可以保住我们自己。」

  「兵凶战危,此时只宜自保。」

  「现在出击,才是自保之道。」

  「有话慢慢说,老丞相……」

  「云常和北漠大军大战后,也需要时间休养生息。我们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好好练兵…」

  「臣大将军别激动,待我们细细商议…」

  「还商议什么?等何侠胜了北漠后,东林就成为下一个目标。只怕我们兵还在练,敌人已经杀到家门!」

  「不要吵了!」大殿中主战主和两方争论不休,东林王后目光从东到西,从西到东,终于忍不住一掌拍在扶手上,争吵的人们顿时安静下来。

  「兵战是国家大事,不能仓促决定。」东林王后揉揉太阳穴,叹道:「此事要再思量一下,明日再议。」

  臣牟皱起浓眉,不耐地跨前一步:「王后娘娘,不能再犹豫了。北漠上将军若韩集结大军已经发动进攻,何侠兵法疠空口,只怕没几天,北漠大军就会被击溃。」

  东林王后微怒:「不是说了还要思量一下吗?臣大将军不必多言了。」站起来,匆匆转入后面的廉帐内。

  东林王后的反应完全在何侠意料之中,没有了归乐和东林的威胁,何侠能够以所有军力对付北漠。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震惊四国。

  在松森山脉脚下,一个名叫周晴的地方,仿佛凭空从地底钻出来的云常散兵集结成一支强大的军队,迎头对上悲痛于大王之死,来势汹汹的北漠哀兵,在何侠的精心策划和指挥下,这场规模空前的大决战成为了一场大屠杀。

  云常大军完全击溃了若韩的队伍,北漠军死伤无数,逃出性命的不到十分之一……

  那曾是北漠最庞大,最主要的军事力量。

  周晴之战,再次证明了何侠杰出的军事才能。

  随后,何侠的势力扩张之迅速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在击溃了若韩的大军后,何侠以问电般的速度消灭了北漠其它几路援军,然后转身将目光投向错失了时机的东林。

  云常的将士从未想过占领一个国家会如此轻而易举,胜利像美酒一样迷惑了他们的心智,使他们斗志更加昂扬。

  数十万利刃,划开了东林的关卡,鲜血喷溅中,何侠的旗帜始终飘扬在最前方。

  在追随他的将士眼中,他已如同战神。

  血腥沾染了百里的土地,有云常为中心,战争的阴影向四面八方蔓延,云常大军一寸寸拓宽了强土。

  北漠军大败,北漠王族尸骨无存。

  东林军大败,大将臣牟血战而死,漠然领着残兵,护卫东林王后逃离东林王宫。

  东林白发苍苍的老丞相不愿被俘受辱,在云常兵破门而入之前,服毒自尽。

  没有人想过,何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这一切。

  「云常军来了!云常军来了!」

  「逃啊! 快逃啊……」

  「爹爹!爹爹你在哪?」

  黄土大道两旁枯骨遍野,败军和逃离家园的百姓形成滚滚人流,人人争先恐后,扶老携幼地拚拚命逃亡。

  但又有谁,快得过何侠的战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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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14 11:45 | 只看该作者
  战火蔓延,就连偏僻的小村也不能幸免。

  失去大王的悲痛尚未稍弱,被何侠统治的阴云已经笼罩在这些与世无争的人们头顶。

  「宣, 云常驸马令,村中百姓按人头算,每口上交粮食三担,后日交齐,不得延误。」

  村口被集中起来的人群大哗。

  「每口三担,让我们怎么过冬?」

  「真是不让人活了!」

  「老里长,」有人一把抓了宣读完命令的里长,央道:「你也知道我家里的日子,我老婆病了,粮食都换药去了。别说三担,一担也交不出啊。」

  里长愁眉苦脸,压低声音道:「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家里几个孩子,都算在里面,也正为粮食犯愁呢。老罗,不交不行啊,这些都是要当军饷的,迟一点就要你的命,那些云常兵杀人可是不眨眼的。」

  老罗傻了眼,抹抹眼睛,颓然道:「我们大王在时,可从没要我们一次交三担粮食。何侠,哼,何侠凭什么占我们北漠?」

  「你还敢提大王,不要命了?」里长紧张地看看四周,狠拽他破破烂烂的袖口一下,警告道:「老老实实的吧,连若韩大将军都不知道躲哪儿逃命去了,你逞什么强?」

  正说着,一阵马蹄声轰隆锉日起,吓了众人一跳,个个抬头往村外看,远远瞧见一队云常兵马朝这边冲过来。

  「怎么了?」

  「什么事?」

  士兵们到了村口,勒住马匹,村民们仰头看去,明晃晃的利刃在阳光下耀目得刺眼。

  「你们谁是管事的?」当前一个,看起来是士兵们的队长,骑在马上傲然问。

  里长被推了出来,战战兢兢道:「大帅,我是这里的里长,不知道有何吩咐?」

  「你就是里长?」队长上下打量了里长一眼:「驸马爷的征粮令,你知道了吗?」

  「是、是,已经宣读了。」

  「有人闹事吗?」

  「没有没有,我们可都是良民。」

  「嗯。」队长哼了一声,拖长了声调道:「本来你们这些北漠人,都该拿去给我们云常军人当奴仆的,不过驸马爷仁慈,留下你们供应军饷物质。给老子好好种田养马,还有,驸马爷颁布了分界令,从今天开始,任何村庄发现了外来人,必须立即报告,胆敢隐瞒不报的,全村当谋反处置。听清楚了没有?」

  里长心惊胆战,连忙点头,强笑道:「是是,听清楚了,我们都是良民、良民。」

  那队长见他吓得手脚发抖,不屑地笑了起来:「良民?前面五十里的交口村也说他们是良民,竟然私藏了几个北漠败兵,全村一百一十七口,全部被我们给屠了。哼哼,我看在这里挂几个带血的脑袋,你们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良民。兄弟们,我们走。」

  吆喝一声,马蹄声又响。马队从众人面前耀武扬威地过去,扬起一阵烟尘。

  村民等他们去远了,才敢抬头看看身边的人,低声道:「啧啧,一百一十七口…瞧瞧那刀,上面好像还有血呢。」

  老罗猛然跌坐在地上,捂住脸痛哭起来。

  「老罗,你哭什么?」

  「别问了。」旁观者叹了口气:「他妹子嫁到了交口村。」

  所有人心里沉甸甸的。

  亡国了。

  生死不由人,受尽欺凌。

  阿汉气鼓鼓地大步迈进篱笆,一屁股坐在院里的石椅上,冲着则尹嚷嚷:「阿哥,不行了,我受不了了。我要当兵,打何侠这个贼子去!什么日子啊?粮食,哪来这么多粮食?养活了兵,我女人孩子怎么办?」

  「阿汉,快闭嘴,别惹祸。」阳凤从屋里匆匆出来,责怪地曾了阿汉一眼,轻声道:「何侠下了令,揭发一个有逆心的人就赏五两金子呢。你这样嚷嚷,小心被人告上去。」

  「粮食被抢了,屋子也被搜了,连刚长大的鸡也没了,我还怕什么?」阿汉愣着头道:「我不怕死。」

  「那你老婆孩子呢?」

  「我……」阿汉脖子梗了梗,到底还是垮了肩膀:「想活有什么用?根本不让人过日子……」声音弱了下来。

  院中一阵窒息般的沉默。则尹一直不作声,默默擦拭着手中的锄头,彷佛那不是一把锄头,而是当年配在上将军腰间的宝剑。

  魏霆忍不住走过来,低声道:「这样下去,真会被活活逼死,倒不如……」

  「不如什么?北漠军已被打散,谁可以对抗何侠的大军?」

  「难道我们真要当亡国奴,让子孙都受这样的欺凌?」魏霆加重了语气,压着嗓门:「以将军的名望,此时出山,定一呼百应。」

  魏霆的话似乎唤起了昔日的壮志,则尹眼眸骤然亮了亮,他浑身颤抖了一下,方正的脸绷得紧紧,神采在颊上流星似的掠过,渐渐的,又黯淡下来。

  假如出山,确实会有不少热血的北漠子民跟随。但这样釆集起来的力量,即使再翻个倍,也绝不会是何侠大军的对手。

  他对抗的不是别人,而是何侠。

  他见识过楚北捷的厉害,对于与楚北捷同名的何侠,即使双方兵力相当,他也没有多少胜算。

  何况兵力悬殊?

  屠杀,他带给那些不甘被压迫的北漠子民的只有屠杀,那会是一场比周晴大战更悲凉的屠杀。

  「将军……」

  「不要再说了。」则尹放下锄头:「带上水和阳凤煮好的饭,该下田了。」

  远方在消息在乌云后隐晦地传递到偏僻的乡村,流传于窃窃私语和惊惧的目光中。

  大王唯一的兄弟,北漠的中谈王爷号召北漠散逃的士兵集合起来反抗何侠,不到十天就聚集了三万人,声势浩大的义军,被何侠手下大将在都城郊外三十里的地方击溃,中谈王爷被活抓,处以凌迟酷刑。

  一路败退的东林军聚集所有兵力,再度与云常大军交战,企图一鼓作气反击何侠。何侠略使小计,在山谷中设下伏兵。东林军再次遭到重创,尸骸遍地,鲜血染红了东林的复闸河。

  归乐岌岌可危,云常大军逼近归乐都城,归乐王恐怕会递交降书。一度与归乐王对峙的大将军乐荣,见声色不对,立即领军避过云常大军锋芒,向归乐边境逃亡。

  一条又一条消息,都在述说着何侠的胜利和云常军的辉煌。重重光环笼罩下,是被军队需求压榨得苟延喘息的亡国百姓。

  先是粮食,然后是每户上交三斤铁器,以供应军队打造兵器需要的原料。

  集市一片萧条,铁器店大门紧关。

  村民们忧心忡忡。

  「三斤铁,难道家里烧饭的锅子也要交上去?我不交!」

  「不交,你要像老罗一样?」

  村子里最拮据的老罗交不出粮食,如今,干瘦的头颅被高高挂在了村口。他病了多年的老婆,第二天在屋梁上挂了绳子,吊死了。

  大家不作声,都觉得喘不过气来。

  「交了锅子,怎么煮饭?」

  「你是要命还是要锅?」

  「交了锅子也不够啊。」

  老里长昏黄的眼睛看着相处多年的同村相亲,嗡动着干裂的唇:「那就把锄头也交上去……」

  「那何侠……就这么不讲理?」

  「他手上有大军。」

  「我们北漠的军呢?」

  「输了。没人打得过何侠。」

  「天下那么大,真没有人打得过他?这什么世道。」

  「我听说有一个……」人群里飘出一句怯怯的话。

  众人绝望的眼睛猛然瞪大,视线集中到说话者身上。

  「谁?」

  只听过片言只语的村民苦思冥想:「好像叫什么北王,什么楚什么…」

  「那他人在哪?」

  「那个……我就不知道了……」

  众人一片失望,刚刚有了点光彩的眼眸又黯淡下去,或蹲或倚着墙角,默默发呆。

  今天要三斤铁,明天又要什么呢?

  砸了锅,加上一把用惯了的锄头,总算交够了官兵要的铁。艳阳似乎没有发觉眼皮底下人们的忧愤抑郁,精神奕奕地照耀着大地。

  则尹在田里汗流浃背的挥舞着锄头,这是家里剩下的最后一把锄头。

  大王死了,国亡了。

  官兵来来往往,肆意地策马,纵过他们辛苦耕种的田地。则尹的心彷佛被石头压着,石头很重,活生生要把心压裂了,压得流血。

  他曾是上将军,他曾手握北漠最高军权,领着斗志昂扬的军队,自豪地展示北漠的军威,他曾发誓保卫他的大王和百姓。

  可如今,大王已死,百姓却被践踏在马蹄下。

  若对手不是何侠,若不顾虑妻儿,他是否仍会在这里默默挥舞着锄头,让那些暴戾的官兵夺去他辛苦的成果?

  阳凤每晚都用担忧的眼神瞅着他,只有庆儿,还有长笑,看见两个不知忧喜的小家伙,则尹才会觉得心上的石头稍微轻了一点。

  但只要一转身,石头又沉甸甸的压了上来,几乎让人窒息。

  「阿哥!阿哥! 」

  则尹抬起头,黄豆大的汗水淌得满脸都是。阿汉从小路上喘息着跑过来:「阿哥,不好了!魏老弟和官兵拗起来了!」

  则尹一震,扔下锄头跑上田去:「在哪?」

  「在村外边的山坡上,挨着大草地的边那地方。」

  不等阿汉说完,则尹转身就朝村口跑。

  魏霆,他知道魏霆的。

  那个脾气暴躁的汉子,从前在军中连上级将领的脸色也不看,就知道冲锋陷阵,咬着牙打仗,宁折不曲的臭性子。特意要他去大草地,就是为了不让他在村里再听见何侠一道又一道逼死人的军令,怎么偏偏又和云常兵碰上了?

  一路狂奔着到了山坡,则尹瞳孔一缩,停在地上的一片草地上,草地上上凌乱,不知被多少人践踏过。殷红的血迹,延续到山坡的另一边。

  「魏霆!」则尹叫着,转过山坡。

  魏霆躺在山坡下,仿佛是一路滚下去的,草地上血淋淋一条轨迹。则尹冲了过去,半蹲下,把他轻轻扶起:「魏霆,你怎样?」

  「他…他们……」魏霆头脸都是肿的,身上伤口冒着血,不知是刀口还是矛伤:「……抢了马……还有…羊……我……」

  「别说话,别动。」则尹沉声说:「我知道了。」

  阳凤和娉婷被则尹抱回的魏霆吓了一跳,奶娘赶紧将两个孩子带到别的屋里,两个女人则七手八脚为魏霆包扎伤口。

  「马和羊…都……」

  「别说话了。」阳凤柔声叮嘱挣扎着说话的魏霆,叹了一声:「抢了东西也就算了,为什么把人打成这样?」

  则尹道:「他活着,已经算不错了。」

  魏霆与他们一同隐居,如同家人一样,现在却成了这副模样。为魏霆包扎好了伤口,留他在床上休息。其它人出了房门,都若有所思。粮食上交后剩得不多,阳凤熬了一碗粥给魏霆,剩下的都吃山芋当晚饭。

  忙了一天,终于可以休息,阳凤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看看身边沉睡的则尹,起身下了床。

  初秋,晚风极舒服。她走到小屋前,却瞥见一道寂寞的人影,在小院中静静迎风而立。

  「娉婷?」

  娉婷缓缓地转身。

  月光下,阳凤看见了她正拿在手里摩娑的东西。那该挂在墙上的「神威」宝剑,安静躺在娉婷怀里。

  阳凤走到她的身边。

  「妳也睡不着?」

  「那个人,真的不知所踪了?」

  时光凝聚成一点,亮点幻化为光圈,重重光圈内,出现的还是同一张脸。

  英气、硬朗、霸道、傲然……

  攻归乐,他一招反间计,毁了赫赫扬扬百年不衰的敬安王府,攻北漠,他在堪布城下,三招杀得北漠众将心惊胆战,从此听见他的名字,就像遇了梦魇,他攻云常,云常全国震动,上至公主,下至百姓,人人惶恐不安。

  东林镇北王,楚北捷。

  这东林王位的继承人,这天下敬仰的沙场名将,各国君主深深忌惮的男人,竟在云常军荼毒天下的时候,消失了踪迹。

  「娉婷,这些事,妳懂得比我多。我只想知道,难道天下就没有人能阻止何侠了吗?」

  「少爷……唉,何侠……」娉婷深深叹气,苦笑道:「可以阻止他的,天下恐怕只有一个人可以做到,妳心里也明白是谁。阳凤,我是否应该……」

  「不!」阳凤仓促打断娉婷的话,满脸惊惶,连连摇头,彷佛正经历一个曾经经历过的恶梦,好一会,才镇定下来,垂下头,幽幽道:「妳不要问我。这和当日堪布城危时有什么两样?我错了一次,绝不要错第二次。娉婷,我发过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求妳出山。况且,他已经失踪很久了,就算妳出去,又上哪儿找他?」

  娉婷听了,久久不语,捧着「神威」宝剑,转身进了屋里。长笑在摇篮里睡得正香,月光温柔地撒在他的小脸上,印出漂亮帅气的轮廓,和他父亲宛如一个模子里出来似的。

  娉婷瞅着儿子,微笑着喃喃道:「长笑,长笑,你知道娘为什么要给你取名长笑吗?娘希望你这张小脸总是笑瞇瞇的,每天都有让你高兴的事。」

  「儿啊,愿你日后不要遇上聪明的女人。」

  「太聪明的女人,总有一个地方很笨。心里打了结,自己怎么也解不开。」

  「她若不喜欢你,你会难过;她若太喜欢你,那你们俩都会难过。」

  云常,且柔城。

  「你骗我! 」

  「我骗妳什么?」

  「你说会帮我送信给师傅的,番麓,你这个骗子!」

  番麓轻易抓住醉菊擂打自己胸膛的玉手,皱眉道:「说多少次妳才明白?东林现在乱成一锅粥,到处都是流窜的败兵和逃亡的百姓,连东林王后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送信的人根本找不到妳师傅。还打?妳还敢打?喂,我还手啦!」

  他最近诸事不顺,丞相死后,何侠那边的官员百般挑剔他们这此猛丞相提拔起来的外官。

  一会要粮饷,一会又说送过去的奏报不清楚,明摆着要给他这个城守颜色看。

  这一边,醉菊知道东林战乱,忧心忡忡,整天吵闹不休。「骗子!」醉菊被他扼住了双腕,只好用乌溜溜的大眼睛瞪他。

  「我什么时候骗过妳?」番麓没好气地问。

  「你哪次对我说过真话?」

  番麓不满,脸色沉下来:「我当然有对妳说过真话。」

  醉菊双腕被他抓得难受,挣又挣不出来,俏脸气得带了红晕,仰起头质问:「真话?哼,什么时候?」

  番麓认真想了想,答道:「我当初和妳说过一句话——传言都说妳长得不美,我看倒也不差嘛。嗯,这句绝对是真的。」

  醉菊微愕,脸上气出来的红晕迅速蔓延,很快就过了耳后,连脖子都是热的。她安静下来,才发现自己几乎靠进番麓怀里,咬着下唇,羞道:「喂,快放开我啦。」

  「谁是喂?」

  醉菊狠狠瞅他一眼,见他嘴角一翘,不知道又要想什么坏主意,倒有些怕了,只好不甘、心地道:「城守大人,放开我的手啦。」

  番麓得意地笑起来,这才松了手劲。醉菊把手缩回来,一看,手腕通红的,那可恨的男人手劲真不小。含怨瞥他一眼,坐回床边,想起也许正在难民中蹒跚的师傅,又担心又心痛,眼睛红了一圈。

  番麓见她低着头不作声,完全没有平日那般泼辣活泼,也觉得无趣,走过来挨着她坐下:「我会派人再送信过去,希望他们可以找到你师傅。」

  醉菊挪了挪身子:「别靠那么近。」声音像蚊子一样轻。

  「妳说什么?」番麓一边大声问,一边又蹭了过去,这次挨得更紧了。

  醉菊猛然站起来,跺脚道:「你这人…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懂吗?」

  「妳这女人,」番麓站起来,比她高了一截,居高临下道:「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妳不懂吗?」

  「谁口是心非?」

  「妳!我靠过来,妳心里挺高兴的,怎么嘴里就说不喜欢?」

  「我……我……」醉菊气得几乎哭出来,不断跺脚:「我什么时候高兴了?人家正担心师傅,你还来欺负人…早知道就让你死在松森山脉,让狼咬你的肚子,吃你的肠子……」

  说到一半,庞大的阴影已经覆到眼前,惊得醉菊蓦然闭嘴,跟蹈后退一步,不料腰间却忽然被什么紧紧搂住了。

  红唇被番麓的舌轻轻划过,一片火热,几乎快烧起来了。

  「啊…」醉菊大惊失色,眼睛瞪得比任何时候都圆,直直看着番麓可恶的笑脸。

  番麓松了手,笑嘻嘻道:「今晚别想着你的师傅了,想着我吧。」手在僵化的醉菊眼前扬了扬,离开处理公务去了。

  阳凤走进屋里,床上已经空了,不见则尹的踪迹。她心中微微一动,拿里的步子轻轻走到旁边的小房里,探头一看,则尹正弯腰在堆栈得老高的杂物里翻找东西。

  「找什么呢?」她低声问。

  则尹僵住了,好半天才缓缓伸直了腰,转过身来。月光下,阳凤看清楚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充满神采的眼睛。

  当这双眼睛显出这般神采时,他的主人一定已经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一个不可更改的决定。

  阳凤记得,那一年则尹作为北漠王的使者拜访归乐,就在何肃王子府里,她隔帘弹了一曲,举起纤纤玉手,掀开了那么一点点帘子,在那一瞬间看见的,就是这双很有神采的眼睛。

  阳凤的心,像被谁撞了一下。

  事后,则尹告诉她,就在那个时候,他已经决定,就算得罪所有归乐王族,也要把她娶到手。

  他长得不英俊,比起常见到的小敬安王来,少了三分风流俊逸。可他黑而亮的眼睛,彷佛什么都看在眼里,仿佛天下没有事能让他犹豫。

  「夫君,在找什么?」阳凤再次轻声地问,心中冒出的一点点假设带着惊疑萌芽,她小心地靠近,看清楚了则尹的脸色。

  「没找什么。」则尹坚定的眼神,在面对阳凤的直视时间躲了一下。

  在阳凤的凝视下,他把粗糙的掌,不引人注意地握成了拳。

  阳凤静静瞅着他,似乎已经穿透了他的肺腑,洞悉了他心中一切的秘密。

  他们已经做了多年的夫妻,从归乐王身边私逃,归隐,出山,堪布之战,再归隐……

  一路一路,漫长走来,现在有了庆儿。他们原以为许下归隐相守的诺言,真的可以谨守。

  一个归乐双琴,一个北漠上将军,昔日荣华,都遥寄了洞箫。

  只在今日月下这么一对瞅,彷佛许多的日子,就浓缩成了短短一瞬,都明白了过来。

  「左边的箱子。」阳凤幽幽道。

  「嗯?」

  「你的剑,就放在左边的箱子里。」

  看着娇柔的妻子,则尹的眼眶,骤然热了起来。

  「阳凤……」

  纤纤五指遮住了他的嘴,阳凤仔细端详着他,仿佛看一辈子也看不够,仿佛从来没有好好看清楚过他的模样。

  「真好,庆儿长得像你。他爹爹……是个英雄呢。」阳凤偎依进夫君温暖的胸膛,竭力感受着他的气息,狠了狠心,直起腰肢背过身:「我会在这等你。」

  她咬着牙,跨出小房。回屋挨着床坐下,两脚似乎已经完全找不到知觉了。她也不困,痴痴坐着,就那么在夜色下,石化了般,痴痴坐着。

  隐隐听见屋外脚步声,声音越去越远,每步踏在不安的、心上,直到听不见了,脑子里开始旋转许多往日的景象。阳凤静坐着,月儿悠然地下去,太阳缓缓爬上来,橙红色的光照出她一脸的泪痕。

  「阳凤,该起来了。」娉婷掀开门帘,看见阳凤的背影,愣了一愣,转头瞧瞧空空的床:「则尹呢?」她的声音骤然低下来。

  「他走了。」

  「走了?」娉婷走近,阳凤的表情证明了她的猜测。「天啊…」娉婷倒吸一口凉气:「妳怎么不拦着他?妳不是要他发誓陪着妳隐居吗?妳不是不要他再管这些事吗?」

  阳凤侧过脸来看她,失魂落魄似的,仔细盯着娉婷瞧了一会,似乎清醒了点,反而淡淡笑起来:「我从前不喜欢他打仗杀人,是因为那都是别人的心思,为了权势,为了保住王位,北漠王只当他是个杀人的工具,会拿剑的泥偶。可现在,让他拿起剑的,是他自己。」清晨的微风拂过阳凤的脸,吹动她额前温柔的刘海。

  「这是他自己想做的事,没人逼、没人求,他心甘情愿的。我不能栏着他。」

  她说得含糊,娉婷却明白了,叹道:「那妳和庆儿怎么办?」

  「我和庆儿会好好活着,像他父亲一样,照自己想的样子活着。」阳凤朝娉婷露齿一笑,剎那间美得惊心动魄。

  外面传来笑闹声,两个小的一起醒了,奶娘赶了来,一手抱起一个,去喂稀粥。

  娉婷陪了阳凤半日,站起来默默出了房门。太阳底下,长笑和则庆欢快地在稻草堆下钻来钻去,咯咯笑个不停。

  「爹…爹……」到了晚上,则庆仰头到处找熟悉的身影。

  阳凤一把楼了他,轻声道:「庆儿啊,爹要去做一件他很想做的事。你会好一阵子见不到爹呢。」

  则庆老成的点点头,其实什么都不明白,不到一会,又开始翻箱倒柜,想把藏起来的爹爹找出来。长笑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也一块帮忙。

  严苛的军令一道又一道地下来。家里的米缸渐渐见底,再过十来天,恐怕连孩子们也吃不上稀粥了。

  魏霆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知道则尹走了,用力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如此过了几天,云常大军的举动忽然异常起来,上头的命令连续来了几道,说要缉拿北漠残兵,抓到一个就有不少赏金,同样,胆敢窝藏的会被诛连。

  官兵匆匆来,匆匆去,每来一次,村中都鸡飞狗走,人人惶恐不安。

  阳凤和娉婷,都为则尹担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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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14 11:45 | 只看该作者
  占领了东林都城后,何侠一面派兵追捕东林残余的王族和将领,另一方面,下达了焚烧东林王宫的命令。

  在云常兵的火把挥舞下,东林的都城被浓烟笼罩,火焰闪耀在王宫坐落处,烧红了半边天空。

  「王宫…王宫啊!」留在都城中的东林百姓仰头,在熊熊火光和利刀下,泪流满面。

  何侠这一道凶残的命令并非只为泄愤。庞大的军队耗费巨大,要控制任何国家从未拥有过的广阔疆土,必须连战速决。

  毁灭一个国家,必须先毁灭国民的信心和希望。

  当矗立百年的辉煌王宫被云常兵一把火烧成一片平地时,对东林尚存侥幸的子民的信心开始被瓦解。

  承认了百年的王族的象征在火中消逝,这对所有东林子民来说,都不啻于一记重拳打在已经不堪重负的心脏。

  曾经给予他们强大安全感的镇北王不知所踪,他们的希望,又能寄托在谁身上?

  这个不幸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通东林的每一个角落,使陷于困境的东林人更为绝望。

  「大王,我该怎么办?」听罢远方传来的消息,东林王后遗退禀报的士兵,颓然坐下。

  国土已经失了大半,百姓流离失所,王宫化为灰烬。

  曾经显赫一时的东林,怎会到了这种境地?

  大将臣牟战死沙场,漠然和罗尚拚死护着她离开都城,身后杀声震天,士兵们的热血飞溅在她的华服上。

  她在这个时候才真正明白,为何镇北王这样的名将会被天下人视为千金不易的珍宝,为何当东林将士提起镇北王时,脸上会流露那种得意而自豪的表情。

  她不再是安居深宫的贵妇,如今,她只能穿着粗糙的衣服,洗尽铅华,被所剩不多的东林将士们保护着,藏在偏僻的荒地或森林里,躲避云常军的追捕。

  在沉沉的黑暗和对未来的不安中,王后每每回忆起从前。

  那时候东林多强大,有四国中最善战的军队,有大王,有镇北王。

  一切的不幸,究竟从哪里开始?

  「白娉婷…」王后口里,低沉缓慢地吐出那个令任何人也无法释怀的名字。

  白娉婷在北漠的出手,使何侠有机可趁。

  那天下闻名的小敬安王,云常后来的驸马,当他与北漠王合谋毒杀她两个幼小的儿子时,已为东林今日的不幸埋下了伏笔。

  王子的死使楚北捷和白娉婷互疑,又使他们彼此爱得更深。

  当他们爱得更深时,云常北漠的大军来了。

  王后心寒,这些连环的毒计,都是那个摧毁她故乡的云常驸马想出来的?

  一步一步,让楚北捷失去了白娉婷,让东林失去了楚北捷,最后,在地图上抹去东林的痕迹……

  「娘娘!娘娘!」惊呼声随着急促的脚步传来,简单的门帘被霍然拉开,露出罗尚紧张万分的脸:「前面发现云常大军的踪迹,好像是朝这边来的。娘娘,我们要立即撤离。快!快!」他喘着气说。

  又来了?

  一股精疲力竭的感觉覆盖了王后,但她不能被捕,她是王后,如今东林王室的象征。

  王后咬着牙,缓缓站起来。

  「马匹已经备好。娘娘请立即上马,漠然会带人阻挡一阵,再赶来与我们会合。」

  王后上马。

  远方人光冲天,云常铁骑正汹汹追击而来。

  罗尚照兵拥着她,策马扬鞭,急奔夜逃。

  白娉婷啊,如果妳在天有灵,睁开眼睛看看这乱世吧。

  妳所遭遇的不幸,我愿意,用我十世轮回的不幸来偿。

  但请妳大发慈悲,为了无辜的百姓,将镇北王还给我们。

  他已经是这天下,唯一的希望。

  北漠偏僻的小村庄,今日飘荡着与往日不同的隐晦诡异。

  「听书吗?」

  「听书?」

  「村外……山坡边上……道里……来了一个说书的。」

  大家都在窃窃私语,不时神经质地观察周围,彷佛怕拿着剑的云常兵忽然从地底冒出来。

  所有人的神色都藏着秘密,隐隐知道那不是寻常取乐的说书,隐隐充满了期待, 忍不住要去听一听。

  这让人窒息的乱世,人们太需要一丁点期待了。

  傍晚,山坡边上出现了人影,开始是单独的,一个,一个,探头探脑小心地走去,渐渐的,也有三三两两一起来的。

  脸上都带着畏惧,生恐被人发现,怛猛然瞧见同路的熟人,眼里便冒出一丝惊喜的亮光,彼此用目光鼓励着。

  聚集到那一小块被遮挡了月光的黑沉沉的草地时,依稀艰难地看出,来的不但有年轻男人,竟还有女人。

  「呵,别挤呀。」

  「阿汉,你也来了?」压低的声音,是熟悉的同村人。

  黑暗中传来阿汉憨憨的笑声:「那当然,我媳妇也来了。」

  有人嘘了一声:「别吵,说书了……」

  顿时安静下来。

  这是一场奇异的说书。说书人坐在草地上,阴暗的光线只让人大概瞧见他身体的轮廓,听书的人紧张而急切地等待着,却没有人开口说一个字。

  说书人清清嗓子,声音低沉,抑扬顿挫,虽不悦耳,却有一种鼓动人心的力量。

  「各位乡亲,我今天要给大家说一回书。我要先说一句,这书就发生在不久以前,是一件真事。那些凶狠的云常人不想让天下知道,但我们这些没了家园的北漠说书人偏偏听说了。我们把它编成故事,四方去说。我知道,这些日子,每天都有说书人被杀头,怛说书人是杀不完的,一个人说给了十个人听,十个人就会说给一百个人听。我不怕死,我和那些被杀了头的说书人一样,只想让所有北漠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故事…」

  黑暗中,说书人顿了顿,似乎在整理思路。

  不知为何,所有听众,粗鲁的,胆怯的,冷淡的,这时候都无缘无故屏住了呼吸,彷佛知道下面将要听见一些惊心动魄的消息。

  「我们的苦日子,是一个大魔头害的。那大魔头叫何侠,他从前是归乐的小敬安王,后来成了云常的驸马。就是他,在筵席上毒杀了我们的大王,逼我们交粮食,抢走我们的马和牛、羊,屠杀我们的亲人。我们的若韩上将军,领了北漠大军去打他,但何侠是天下有名的将领,若韩上将军打输了,我们北漠的大军,被打垮了,就像打断了我们北漠人的脊梁骨一样啊……」

  说到如今的惨况,人人心有戚戚焉,又悲又恨,纷纷难过地垂下头。

  说书人语调悲愤,停了一停,却忽然换了一种振奋的口气道:「可你们还记得,我们的则尹上将军吗?他当初隐居的时候,东林的楚北捷来了,他出山,把楚北捷打回家去后了。这次何侠来害我们北漠,则尹上将军怎会坐视不管?乡亲们啊,上将军出山了!」

  人群中一阵轻轻骚动,似乎每个人都被希望迎面冲击了一下,眼前浓重的黑暗淡了一点。

  「上将军,我们可还是有上将军的…」

  「上将军,他在哪?在哪?」

  「别吵,听我说完。」说书人一开腔,四周又安静下去,人人聚精会神地听着:「则尹上将军是很会带兵的将领,他知道,北漠的军力是打不过云常的,正规大战只会害死北漠剩得不多的好战士。上将军不能那么做。」

  「他告别了家人,离开了隐居的地方。他知道,何侠是云常军的主帅,没有了何侠,云常军就垮了。上将军思考了很久,最后决定,单人匹马向何侠下战书。」

  人群中发出「啊」一声惊呼,似是女子的声音。

  众人都急着听后面,阿汉却忍不住急道:「何侠手上那么多兵,一起涌上来,我们上将军一定会吃亏呀。」

  说书人道:「不会。何侠虽然是个魔头,但也是天下少见的勇将,有名的剑术高手,上将军送战书的时候故意让云常的将领们都知道了消息,如果何侠不敢迎战,或者动手脚,是会被将领们瞧不起的。他心高气傲,上将军就是看准了这一点。」

  「我们上将军…打得过何侠吗?」黑暗中,有人紧张地问。

  说书人叹了一声,他的叹气,让所有人的心悬了起来。

  「不容易啊。上将军剑术很高,何侠剑术也很高,如果说胜负,也许何侠的胜算更大一点。」

  「那那……没胜算,为什么上将军要挑战啊?这不是送死吗?」

  「是啊……是送死。」说重曰人又叹了一声,沉声道:「大概也有人这样问过上将军吧。上将军当时说:万一侥幸杀了何侠,那是北漠的幸运,怛,即使不能杀了何侠而送了自己的性命,他也是死的值得。唉……唉……英雄啊,我们北漠有自己的英雄啊……」

  他摇着头感叹了好一会,众人关切则尹生死,心急如燎:「老人家,你就快说吧,他们那一战,到底怎样了?」

  「输了。」说书人吐出两个字,所有人的心都往下坠了一坠。

  说书人叹道!当日,上将军单人匹马,持剑而来。何侠应战,四周围满了云常将领和士兵,为何侠吶喊助威。上将军明白,即使他杀了何侠,也活不过今天。两个都是当世高手,剑光霍霍,互不相让,缠斗百招,何侠到底剑术高超,瞅准一个空档,挺剑一刺,刺中了上将军的腹部……」

  「啊!」

  「天啊……」人群中惊呼阵阵,都觉得被何侠一剑刺中的那个就是自己。

  说书人不管人群中的骚动,沉浸在那幕将被永世流传的悲壮中:「上将军本来可以挡住那一剑的,但当何侠的剑刺过来时,他没有回剑抵挡,而是不顾生死地挥剑,直砍何侠咽喉。何侠也算厉害,这样也可以低头避开,但我们上将军拚死的一剑又岂是好避的,那一剑虽没有砍下他的脑袋,却刺伤了何侠的右肩。」

  说书人又顿了一顿,似乎在回味那惊心动魄的场面,缓缓而低沉地继续:「上将军腹部中了一剑,掉下马来。何侠坐在马上,肩膀上血流如注,北漠人啊,你们真应该瞧瞧何侠当时的脸色,真的应该瞧瞧啊。云常的将领见主帅受了伤,大惊失色,赶紧上前要为他包扎,何侠摆手制止了,低头问我们的大将军:这样做值得吗?你们知道,上将军怎么回答他吗?」他停了下来。

  听众中一阵沉默,感觉呼吸都不属于自己,感觉自己就站在那里,看着何侠骑在马上居高临下,而他们的上将军则尹虽身负重伤,倒在地上,却始终勇毅傲气。

  好一会,终于句人低声问:「老人家,上将军是怎么回答何使的?」

  说书人的脸在黑暗中动了动,似乎在淡淡的微笑,又感叹又钦佩的道:「上将军仰起头,对何侠笑着说:值得。因为从现在开始,所有的北漠人都会知道何侠并不可怕,何侠也会流血,何侠也会受伤。终有一天,何侠也会失败。」

  他咬字极清楚,每一个缓和而沉重,进了每个人的耳朵,进了每个人的脑子,融进每个人的血管里。

  「我的故事很短,讲到这里就完了。让我喝一口水吧,我还要赶路,到下一个村庄。」他摸索到脚边的水罐,递到嘴边喝了一口,又道:「这个故事,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别人也是听别人说的。不知道怎么传出来,但我们都知道,这是真的。只要大伙听了这个故事,记在心里,那上将军的血,就流得值了。别忘了,我们还有若韩上将军呢。虽然现在不知道他在哪,但迟早,他会和则尹上将军一样,出来对抗何侠的。」

  他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拄起拐杖。

  「老人家……」有人叫住他:「那则尹上将军后来呢?何侠杀了他吗?」

  说书人摇摇头:「谁知道呢?这个故事一人传一人,我听到多少,就告诉你们多少。」又继续往前走。

  黑暗中,村民们的眸子目送着这个蹒跚的老人离去,眸光若无数点燃了的小小火把。

  从现在开始,所有的北漠人都会知道何侠并不可怕。

  何侠也会流血。

  何侠也会受伤。

  终有一天,何侠也会失败。

  「若韩上将军,还会出来领兵吧?」

  「我们打得过何侠?他可是天下名将。」

  「打不过又怎样?」

  众人心里彷佛都藏了一团火苗,三三两两散去,余下两个纤柔的身影,静静站在原处。

  「阳凤……」

  「他还活着。」阳凤默然站了半天,一字一顿:「他一定活着,活着等着看何侠再一次流血,受伤。活着看何侠失败。」一句话间,眼泪已经无声无息,坠了七、八滴。

  娉婷伸手过来,握着阳凤冰冷颤抖的手。

  她没有开口。

  她无力安慰,无能安慰,也是这是因为,阳凤比她更坚强,更懂得则尹,也更懂得爱。

  天下两大名将,一属云常,一属东林。

  但北漠并非一无所有。

  北漠有英雄,有好汉,有热血男儿,铮铮铁骨。

  不仅则尹一个,还有许多许多,平凡的北漠人。

  第二天,消息传来,在村庄前面十五哩,发现了说书人被乱剑砍碎的尸体,白发苍苍的头颅,被云常士兵悬挂在树干上,警告所有散步谣言的北漠人。

  阿汉和几个村里的年轻男人,趁着夜深将他的头偷了回来,悄悄安葬在村外的山坡上。

  没有墓碑,只有一杯黄土,怛有不少人,自发地去拜祭这位不知名的说书人。

  包括娉婷和阳凤,带着他们幼小的孩子。

  这是丰收的秋天,硕果累累,马壮羊肥。

  天下苍生,在惶惶不安中,不幸见识了杀戮、暴政、压迫,也有幸见识了热血和英魂。

  拜祭回来后,娉婷没有犹豫地走进屋里,一把取下墙上的「神威」宝剑。

  「我不要妳为了我出山。」阳凤伸手过来阻着,眼眶红得彷佛要滴下血来,目光却分外坚毅:「娉婷,别为了别人,逼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

  「我军不是为了妳。我是为了自己,」娉婷持剑入怀,缓缓转头,眸中流光四逸,一字一顿道:「我要放弃这些愚蠢的幽怨,去找回我心爱的男人,我孩子的父亲。我要他疼爱我,保护我,让我和我的孩子,永远不会再受这样的欺辱和凌迫,永远不必再目睹这样的惨事。」

  优美的唇微微扬起,逸出一个自信艳丽的笑容。

  「阳凤,和则尹一样,这件事也是我心甘情愿做的,是我自己的心愿。」她找来了阿汉:「大个子,你家不是还藏着一匹马吗?把它借给我好吗?」

  「大姑娘,妳要马做什么?」

  娉婷怀里捧着宝剑,柔柔笑道:「我要去找一个人,一个可以打败何侠的男人。

  这路途可能很遥远,所以我要借你的马,还有,请你帮助阳凤,照顾我的长笑。」

  阳凤看着好友柔弱的身影,忍住心中巨痛,暗中抹去脸上泪珠,强做从容,道:「兵荒马乱,妳孤身一人,上哪去找那个已经失踪多时的镇北王?」

  「别担心。」娉婷晶眸妙转,用她动听的声音,坚定地道:「只要他还活着,我就会找到他。」

  云常都城中的百姓,以盛大的仪式欢迎他们满载荣耀归来的驸马爷。

  何侠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路接受着众人的欢呼,飞照行扯动缰绳,策马跟了上去,他不敢与何侠并肩,坠后何侠半个马身,低声问:「驸马爷,入城之后,先去王宫吗?」

  何侠摇头,冷冷道:「何须先去王宫,冬灼正在驸马府等着我们。」

  入了驸马府,冬灼果然等在里面。何侠势力如日中天,冬灼也跟着水涨船高,几乎掌管了云常都城里面的大小事务。

  何侠、飞照行、冬灼三人入了书房,这次会谈没有任何云常官员,说话也没什么忌惮。

  何侠问:「云常的官员们怎么说?」

  「云常的官员暂时还安稳,不过他们依旧很感念云常王族。」一直留在云常都城监察情况的来一灼,对于各官员的动态了如指掌。

  飞照行道:「要让小敬安王登上大王之位,是违反云常律法的。因为不管小敬安王立下多少功劳,身上却始终没有云常王族的血统。」

  冬灼道:「我试探了几个都城里德高望重的大臣,看他们的态度,对于建立新国,推举新王,都不大赞成。」

  何侠脸色不愉,冷笑道: 「识时务者为俊杰。数十万大军在我手里,他们敢与我为难,莫非想重蹈贵常青的覆辙?」

  「军队中的将领也受过云常王室深恩,恐怕不会支持小敬安王的做法。」飞照行宽慰道:「此事其实也不难,都是一些人的愚忠脑筋作怪。只要云常王室消失,他们无所依靠,会立即归附到小敬安王羽下。那时候,没有人会反对新王登基,国名国号,也可以重拟。」

  冬灼听飞照行意思,竟要对公主下手,他对云常王室没有多少感情,但耀天对何侠一向不薄,杀她未免不义,脸色微变,沉声道:「公主已经被软禁在宫中,不会再对我们造成任何威胁,何必赶尽杀绝?再说,她肚子里已经有了少爷的骨肉。」

  飞照行看透了归乐权贵之间的明争暗斗,深悉内幕,是个只讲实际利益的男人,进言道:「只要有女人,何愁没有子嗣?现在小敬安工看似风光,其实脚下基石不稳,只有尽早确立名号,正式登上王位……」

  「照行,」何侠一直负手站在窗边,此刻开日,沉声道:「先不忙争辩,你刚刚回来,先下去休息吧。」

  飞照行微愕,看了脸色不好的冬灼一眼,识趣地道:「照行先告退。」

  等飞照行出了书房,何侠幽幽叹了一口气,叫道:「冬灼,你自幼跟随我,有话就说吧。」

  何侠大军四处出征,冬灼虽然留在都城,但对云常大军的所作所为都有耳闻,早有一肚子话想等何侠回城,痛快地吐出来。但此刻被何侠一问,冬灼心里却滞了一滞。

  他从小在敬安王府长大,眼看着少爷从天之骄子沦落为四处逃亡的钦犯,眼看着少爷精心策划当上了云常驸马,却被云常朝廷中的顽固势力压得抬不起头,受尽怨气,再眼看着少爷一朝翻身,三尺青锋,尽屠仇家。

  起起伏伏,跌跌撞撞,眼前这被万民景仰惧怕的天下名将经历过多少坎坷,冬灼最为清楚。

  大概曾经吃过了大多苦头,受够了气,何侠掌权之后,性情日益暴戾,手段之狠毒,连冬灼都深感心寒。

  冬灼抬头看着何侠。

  少爷的身影俊逸潇洒如初,但怎么看都觉得隔得越来越远,朦朦胧胧的,像两人间飘着不少白雾,活生生扯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少爷,」冬灼话里微带央求:「得饶人处且饶人。贵家是罪有应得,可公主不同。难道少爷心里,对公主真的没有一点情分?」

  何侠长身而立,听了冬灼的话,默然不语,初进门时的不悦暴戾一丝丝从俊美的脸上褪去,眼角处多了几分似曾相识的柔和。

  这一剎,他仿佛又是那个敬安王府中风流多情的何侠了。

  「牵涉到政治和权利,还有地方能让情意容身?」身边只有一个最亲近的冬灼,一向战无不胜,志得意满的名将何侠,苦笑中带了一丝无力:「冬灼,你跟随我十几年了,我从前是这样无情无义的人吗?」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是一个动人的幻影。

  敬安王府手握军权,显赫世家,归乐王一声令下,顷刻土崩瓦解,家破人亡。

  驸马又如何?耀天一个不懂军事的微弱女子,竟可以不顾他苦心经营的努力,轻易阻止迫在眉睫的东林北漠大战。

  而他,永远地失去了娉婷的笑容和琴声。归来时,只瞧见人去楼空,满院落寞。

  教训,大多了……

  何侠闭紧双目,将眸中的疲累和无奈掩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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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14 11:46 | 只看该作者
  铁蹄声惊破四国的天空,胜者耀武扬威,肆意杀伐,败者刀剑加身,死无全尸。

  金银赏赐,酒酣舞热,各种穷奢极侈的挥霍享乐之下,是在兵荒马乱中无法求存的惶恐百姓,和四处逃亡躲藏的各地义军。

  暂时没有被战火侵蚀的,只有环境险恶到连云常军也觉得占之无用的茂密森林—

  北漠边境处,延绵百里,树木茂密至阳光无法穿透,终年在阴暗中潜伏着无数恶兽毒虫的百里茂林,就属于这么一个地方。

  即使是生长在附近的樵夫猎人,也只在林子边缘谋生,极少敢深入这个神秘莫测的大森林。

  谁还记得,在这片茂密的森林中,有一处山峰。

  典青峰。

  山峰俊秀峭立,曾有一位统领千军的女子,坐在山腰的水源尽头,轻轻掬起过一汪清水。

  山水透彻,像她的明眸,山水清甜,如她的歌声。

  她有名动天下的琴技,纤纤五指,却在湛布城危之际,被迫握紧了北漠的军权。

  那时,领着大军驻扎峰下,遥遥对峙的,是那天下名将:镇北王。

  当日暗流涌动,杀机潜藏,阴谋诡计在这里轮流上演,最后,不过成全了她。

  和他。

  沧海桑田未至,前事似已不再。

  谁又会明白,那悬崖前几乎纵身一跳的凄伧,再度对月起誓的毅然,同乘一骑耳鬓厮磨的甜蜜,还有,当云崖索道蓦然中断时,他们人在空中,不惜一切的拥抱。

  没。

  没人明白。

  「王爷为何要来?」

  「为了妳。」

  别人不明白,有什么关系?风知道,云知道,低垂枝条的树,红熟落地的果,听了,瞧见了。

  天上的明月,见证了。

  「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爱妳如斯,怎会相负?

  怎能相负?

  山谷下野果又熟,当日娉婷挨靠过的大树仍在。

  引起天下轰动,而后不知所踪的镇北王,就在这里。

  他已忘记了一切。

  忘记了东林、北漠、归乐、云常,忘记了军权王位,忘记了万民欢呼敬仰,马上凯旋的风光。

  他只记得,他失去了什么。

  「你害死了娉婷,你恨她,你把她送给了何侠,你让她孤零零地死在雪地里。」

  红衰翠减,潇潇伤秋。

  豪情壮志,似江水无语东流。

  他不在乎世人嗤笑他的落魄颓废,他不在乎天下名将的威名。因为,他已经失去了娉婷。

  娉婷,敬安王府的白娉婷。她的名字传遍天下,她的故事脍炙人口。

  但只有他,才真正知道她是怎样一个女人,有怎么让人魂伤神断的美。

  「故嗜兵,方成盛名;」

  「故盛名,方不厌诈。」

  他听过,世间最美的琴,最美的歌。

  「兵不厌诈,」

  「兵不厌诈……」

  琴声悦耳,似瀑布般泻满一地的青丝,似山间小涧,似云中飞鸟。

  时光悠悠错身而过,思念无一刻停止,纵使他呼吸的是曾亲吻过娉婷青丝的山风,纵使他将自己深深藏在这片蕴含了回忆的深谷中。

  他依然像第一天知道失去娉婷时那般痛苦。

  楚北捷坐在树下,他不知道已经这样度过了多少日子,也不知道将这样继续过到何时。山谷中的野果四季结实,不必担心受饿,随手拿起一个在嘴里咀嚼,果汁清甜的不少,偶尔有一两个苦涩不堪,倒和心中的痛楚不谋而合,也无所谓地咽下去。

  山风掠过,为林子带来几分寒意。

  夕阳西下,留下几朵残红的云,藏在山的另一边,欲语还休。

  楚北捷虽然失魂落魄,从小打熬的好筋骨却仍在,不惧冷风,也不惧夜深会出来寻找食物的野兽,在树下坐到明月升起,想起娉婷,一直被火焚烧般的心撕裂般地痛起来。

  他从树下站起来,缓缓向自己粗陋的小木屋走去。

  每日都是一个简单的循环,就连楚北捷自己,也从未想过,他会为了一个女子消磨壮志,自甘被山林所困。

  楚北捷抬头,粗粗搭建的小木屋就在眼前,山谷中孤零零独立,了无生机,和他的主人一样。

  此时回想,才知道和娉婷在一起的日子,那些赏星、听曲、观雪的日子,何等宝贵。

  「咿…」木门无锁,应手而开,围绕门轴缓缓转一个弧度,屋里简单的陈设如平日般一一印入眼底。

  一抹不曾意料的色彩,蓦然跳进楚北捷眼帘。

  楚北捷站在门前,慢慢地,抬起了眼。那抹飘逸的色彩在眼睛深处缓慢地凝聚,宛如一点火花,燃亮了镇北王眸中深藏的锐利,抹去掩芸一锋芒的厚尘。

  屋中,多了一道背影。

  纤柔、烂静,默立在屋内,仿佛有无尽盈盈的亮透出来,渲染在四周,使那简单的一桌一椅,粗简的门窗,都沾上了明朗的色彩。

  天下只有一人,能仅用一个背影,这般精彩地拨动天地之弦。

  楚北捷呆立在门外,眼中爆起精光,他看见了奇迹。

  一生一世,不敢奢望的奇迹。

  楚北捷发誓,他看见了这一生中,最美丽的景象。

  娉婷,一定是娉婷……

  除了娉婷,还有谁知道云崖索道下这片深谷中曾经经历的悲伤欢喜?还有谁知道他们那一夜相偎相依,甜意逸散于空气?

  还有谁,懂得这片茫茫野林藏着的往事?

  娉婷,只有他的娉婷。

  那曾经与他一同坠下云崖索道,一同在这个结满野果的深谷中哭过笑过相拥过的娉婷。

  苍天见怜,芳魂仍在。

  娉婷,娉婷,妳终于肯来见我一面。

  楚北捷猛然冲向前一步,又硬生生煞住脚,屏住了呼吸。

  别,别惊吓了她。

  若吓了她,说不定会顷刻化成烟,幻成雾,随风去了。

  昔日盛名累累的镇北王,手足无措地停在原处,用炯炯目光贪婪地端详着他心爱的女子,唯恐发出一点惊破美景的声息。

  娉婷,妳终于,终于,愿再与我相见。

  我要向妳忏悔,为我曾经给予妳的任何一丝伤害。

  用我的一切,我的生死,我的荣辱,为妳补偿。

  生死又何妨,别再让我失去妳。

  那是天下最残忍的惩罚。

  楚北捷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盯着那背影,往事一幕幕排山倒海般涌来。

  痛苦、悔恨、惊讶、感激、滔天的爱意,被浪翻上心头,瞬间膨胀至几乎将胸膛涨破,让这名沙场最勇悍的将领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低声读出那个一直以来狠狠煎熬着他的名字:「娉婷?」

  是妳?

  是妳吗?

  明月又再当空,妳可是仍记得我们的誓言,魂飞千里,前来看我?

  屋中的背影动了动,她动得这般优美,宛如微风掠过初春娇嫩的萌芽,如此从容,如此温柔,似乎一切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那张魂牵梦萦的脸,一寸一寸,缓缓呈现在眼前:「王爷回来了?」

  是娉婷,真是娉婷!

  楚北捷蓄满热泪的黑眸,依稀看见笑靥如花。

  浅笑的双颊苍白憔悴,但那一分卓约风姿仍在。

  她来了。

  在无数个撕裂心肺的痛苦思念后,她到底还是来了。

  被岁月和失意消磨的力量,彷佛正从脚下的泥土涌入身躯,蔓延至千脉百络,楚北捷几乎要当堂跪下,感谢这连绵百里的茂密森林。

  它给了他一个奇迹,属于今生今世的奇迹。

  他矗立,痴看,看他最心爱的女人,向他婀娜走来。

  「王爷,娉婷请罪来了。」

  圆润动听的声音,一字便如一颗珍珠撒落玉盆,他本以为再也听不见了。

  万水千山,岁月如烟,乡关何处?

  眼前的娉婷这般真实,即使是梦也让人不愿醒来。在沙场上杀得敌人胆战心寒的镇北王,竟没有勇气举起手轻轻一触,生怕指尖到处,一切就成了泡影。

  楚北捷深邃的眼眸凝视着她,激动得无法言语。

  为何请罪?

  要求原谅的,不应该是我吗?

  「娉婷犯了一 所有女人都会犯的错。」娉婷深深看着他,柔声道:「娉婷让深爱她的男人受苦了。」

  她扬唇,逸出一丝苦笑:「只是,娉婷也为王爷伤透了心呢。」

  巧笑倩兮,佳人近在眼前。

  娉婷抿唇而笑。

  她笑得那般美,楚北捷终于忍不住,试探地伸手,握住了娉婷的手腕。

  掌心,触到了一片柔软温湲。

  温暖?

  楚北捷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实在不似魂魄的娉婷,松了手掌,又再度小心地握紧她的玉手。

  暖。

  滑腻的肌肤很暖,暖得楚北捷隐忍已久的泪水,终于大颗滴淌下来。

  活着,她还活着?

  不是魂魄,这是活生生的娉婷!

  一股比暴风雪更猛烈的惊喜,撞得楚北捷狠狠一震。

  「娉婷……娉婷,妳还活着?」他张开臂膀,不顾一切地将娉婷紧紧拥入怀里。

  这实在的感觉,能令任何人泫泪。

  娉婷乖巧地伏在他怀里,轻声道:「娉婷并没有葬身狼口,让王爷担心了。王爷生气吗?」

  「不,不。」楚北捷激动地摇头。

  喜悦充斥了每一个毛孔。

  生气什么?娉婷活着,她活着,她活着!

  这是世上最幸福的事,还需要为了什么生气?

  幸福在他四周欢呼雀跃。

  感谢天地,感谢山川森林,感谢天下所有冥冥神灵,娉婷还活着!

  楚北捷喃喃低语,虔诚答谢赐予他奇迹的上天。

  熟悉的,属于娉婷的香味飘人鼻尖,他紧抱怀里的纤细身躯,

  他彷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不知该用什么语言表达内心的快乐和激动。

  他用全身的力量,感受着怀里的娉婷,感受娇小身躯的每一丝温暖,每一下心跳,每一个小小的动静。

  他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努力控制自己颤抖的双臂,拥抱着心爱的女人。

  此生此世,再也,再也不会放手。

  云常都城上,旭日东升。

  在经过一个漫长的夜晚后,驸马终于进宫来了。

  王宫添加了不少新贡上的宝物,愈发美轮美奂。雕梁画栋,未曾改动,只是保卫王宫的侍卫里里外外都换了人。新来的侍卫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只遵从驸马的命令,谨慎小心地守卫着云常名义上的主人——耀天公主。

  「驸马爷。」

  「参见驸马爷……」

  穿过重重侍卫,最后到达王宫中最精美幽静的院落,何侠抬头,扬起英气俊美的脸。——

  他看见了耀天。

  高楼上,他身怀六甲的妻子倚窗而坐,摒弃了繁杂尊贵的公主服饰,代以简单飘逸的纯色绸裙,青丝瀑布般垂下,惬意地被在肩后。

  看着她,何侠心头泛起复杂难明的感觉。

  她是何侠权利的来源,在何侠最苦难的时候,给予了何侠一个崭新的希望。

  但,她也是何侠权利的阻碍。

  只要雪常王族一息尚存,何侠就绝无可能不动摇云常军心地提议建立新国。

  他将永远无法登上王位。

  打下的疆土更多,他也只能是驸马,或未来大王的父亲。

  他要对自己的妻子下跪,将来,也必须对自己的儿子行礼。

  何侠心情沉重,缓缓拾阶而上。

  「公主。」

  耀天听到他的声音,坐在窗前,许久才慢慢转头,露出半张美丽苍白的脸庞,低声道:「驸马总算肯来见我了。」

  何侠朝她郑重地行了一礼,向前几步,坐在耀天对面:「公主身体还好吗?」

  「我很好。」耀天徐徐答了一句,视线落到何侠肩上,神色变了变,瞬间又回复没有波纹的平淡,问:「驸马身体还好吗?」

  何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肩膀,淡淡道:「则尹向我下书挑战,真不愧曾为北漠军队最高统领,竟能伤到我。公主担心我吗?」

  耀天答道:「驸马已经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了,何须找来担心?」

  何侠与她的明眸轻轻一对,瞧见里面掩饰不住的失望伤心,还有意料之中的恨意。

  「公主在恨我?」何侠叹气。

  「如果我说是,驸马会杀了我吗?像杀了丞相,还有其它人一样。」

  何侠俊美的脸露出一丝怜惜,长身而起,将耀天也扶了起来:「公主请起。」

  他领着耀天,站在高楼露台上,远眺四方。

  「公主请看,我们的战马已经踏遍天下,再没有可以阻挡它的关卡。四国都将入我囊中,何侠向公主许下的诺言即将实现。公主和我是夫妻,难道不为我感到高兴吗?」

  耀天垂下眼睛,许久才动了动红唇:「驸马,我是该为驸马快得到天下而高兴,还是该为我云常王族的末路感到伤心呢?」

  「公主……」

  耀天忽然抬头,一把握住何侠的手,柔声央道:「如果驸马真的对耀天还有爱意,请驸马向我立下誓言,绝不妄动建立新国的念头。答应耀天,我云常王族,不会消失在这一场胜利连连的大战中。」

  她盯着何侠的眸子清澈明亮。耀天虽然已被软禁,但毕竟是云常最高贵的王族,手握得到所有人承认的王权,何侠一时竟不敢与之对视,情不自禁挣开她的手,转身用背影对着她,叹道:「公主为何这样想不开?我们是夫妻,就算我成了大王,公主必为王后,身份一样尊贵。再说,公主怀里已经有了我们的骨肉……」

  「驸马不会成为大王。」耀天在他身后愕然片刻,再问口时,声音已经变得冷硬。

  她一字一顿道:「我腹中的,才是未来的大王。」

  何侠听她语气变冷,转过身来,放软了声音:「公主…」

  「驸马不用说了,请回吧。」耀天态度坚决地打断了他的话。

  何侠微愕。

  耀天脸色平静,尊贵地站着,天生的从容和骄傲从骨子里渗出来。何侠在这一刻,离奇又深切地感受道,他美丽温柔,总会被他用言语打动的妻子,确实代表了,一个古老的王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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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14 11:46 | 只看该作者
  百里茂林,小木屋中充满喜气洋洋的生机。

  虽然很安静,但欢乐的空气,让人难以忽略地流窜着。

  木床上,躺着两个被幸福缠得太紧,压根睡不着的人。

  「今晚的星星特别亮。」楚北捷抱着失而复得的娉婷。

  娉婷轻轻笑起来。

  「有什么这么好笑?」

  「王爷总算会开口说话了呢。」

  她柔美地笑着,见楚北捷眼睛停在她脸上,瞳孔黑得发暗,不由自主羞涩地敛了笑容,轻声问:「王爷看什么?」

  楚北捷看了很久,才叹:「娉婷,妳真美。」

  娉婷心里感动,低声道:「王爷瘦多了。都是娉婷不好。」

  「这与娉婷无关,本王心甘情愿的。我喜欢娉婷,所以才愿意为娉婷做任何事,愿意把每分每秒都放在娉婷身上。」

  娉婷沉默半晌,幽幽道:「男儿大志,不是应在四方吗?」

  「能一心一意,百折不挠,就是大志。」楚北捷轻轻摩娑掌下青丝,慨然适:

  「我的大志只有一个,就是让妳变成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娉婷抬头,眸中水波荡漾,轻声问:「王爷真的这么想?」

  楚北捷朝天竖起二指,正色道:「我楚北捷对天发誓,刚力说下的话,今生今世,一字一句,绝无更改。」

  娉婷感动地瞅着他,泪在眸中似坠不坠,垂下眼:「那…王爷可愿意为娉婷做一件事?」

  楚北捷柔声道:「别说一件,一万件又如何?只要是娉婷的心愿,没人能阻上楚北捷为妳实现。」

  娉婷抬起眸子,静静凝视心爱的男人片刻。英气的眉还是那样浓黑,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都和梦中思念的一样。

  他的举手投足,原来从不曾离开心田方寸。

  这是她深爱的男人。

  三生中,恐怕只有一世,能有这般的深爱。

  爱深,痛也深,受够了苦,却忍不住飞蛾扑火般,又转了回来。

  她伸手,从床边的包袱中取出一物。

  「王爷曾将此剑留在隐居别院,以保护娉婷安危。」娉婷双手捧着宝剑,徐徐问道:「如今,王爷可愿再以此剑扫荡荒乱,统一四国,给娉婷一个可以安逸度日的太平天下?」

  楚北捷一直与外界隔绝,不曾听说战乱的消息,不禁一怔。以娉婷的心性,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王爷不愿吗?」娉婷低眉轻问。

  楚北捷一生戎马,最不怕的就是上场杀敌,何况提出这个请求的是娉婷,哪会不愿,一怔之后,朗声笑道:「给妻子一个安逸太平的天下,这是所有男人都该做的事。」

  当即接过宝剑,熟悉的感觉涌入掌心,当日被丢弃在灵堂里的「神威」宝剑,又回到了昔日主人的手上。

  沉甸甸的,冰冷的「神威」宝剑,他仍记得剑柄上每一道花纹。这柄宝剑曾经指挥千军万马,杀得敌人丢盔弃甲。

  一旦出鞘,天下震动。

  这是,镇北王的剑。

  楚北捷眸中,再度问烁傲视天下的光芒。

  他的剑已在手,他心爱的女人已经回来。

  他的壮志,已起。

  百臣茂林赐予了他一个奇迹,他要还这个世间另一个奇迹。

  他将用手里的剑,为世上最动人的女人,征服天下。

  东林王宫虽然已被焚毁,但东林王族一日尚在,这个国家就未曾真正灭亡。

  何侠的大战开始,马不停蹄,四处奔走,指挥各地战役。他对付敌人手段利落,毫不犹豫,但想起怎么处置耀天,却非常踌躇。

  回到云常都城几天,飞照行已经连提了这事几次,何侠只是不耐烦地把此事推后:「目前不急,等对付了东林和归乐的王族再说。」

  飞照行再三劝道:「驸马,此事可人可小。不早点处理了,恐怕将来会成大患。」

  何侠何尝不知。

  他麾下四处讨伐的大军,除了少数收服的降兵和新征入伍的散兵,其余都来自云常军队。假如耀天被软禁的消息外泄,或者耀天带头否认何侠的统帅大权,那将会动摇目前胜利局面的根基。

  难道真要对他的妻儿下手?

  何侠为这事烦恼,人不在战场,闻不到熟悉的血腥和硝烟味,光对着笙歌美酒,反而更心焦气躁。看见他可怕的脸色,朝中大臣人人自危,不知是否暗中得罪了这位驸马爷,生怕贵家修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幸好没过几天,军报又送了上来。

  「发现东林王族藏匿的地点,我们的军队已经把他们团团包围。」

  「好!」何侠笑道:「东林王族苟延残喘了好些日子,这次绝不容他们再逃掉。

  传令,把他们围得紧紧的,但先别动手。本驸马要亲自收拾他们。」

  遣退了传令兵,何侠立即点兵出发。他想得周到,知道云常都城中有的大臣只是怕死,但并未真心臣服,需要留点心眼,命令飞照行留下,和冬灼一同看守都城。

  不料带军奔出部城力行了两百多里,不到三天,飞照行竟一路快马赶了上来,在路上截住何侠的人马。

  「驸马爷在哪?」

  何侠勒了缰绳,回头一瞧,飞照行满脸风尘,身边只带着几个亲卫,顿时知道不妙,扬声道:「照行过来!」

  遣开众人,将飞照行领到偏僻处,何侠下马就问:「京城出了什么事?」

  事情紧急,飞照行没功夫抹脸上的灰,从怀里掏出一份书信,脸色凝重地递给何侠。

  何侠接过书信,打开扫了两行,脸色已经变得难看异常,往下看,眉毛渐渐纠结成一团,脸上如同罩了一层寒霜,沉声道:「这是王令。是……公主的字迹?」眸光一沉,冷得慑人。

  「是。字迹已经找人对照过,不是临摹,确实是公主的亲笔。」

  「哪来的?」

  飞照行禀道:「在一名偷偷出宫的宫女身上搜得这到书信。」

  何侠恼道:「公主身边的宫女不是都不许离开公主一步的吗?这么多侍卫看守着,怎么还能让一个宫女出了宫?身上还带着这样的信?」

  「驸马爷息怒。」飞照行冷静地道:「这事已经查清,是一侍卫收了贿赂,那侍卫已经被关押起来了。因为担心还有隐情没有揭出来,正在继续审问。」

  「要仔细地审。」何侠眸底像结了一层冰,脸色却恢复了几分平和从容:「那宫女拷问了吗?说了些什么?」

  飞照行道:「宫女胆小,没动大刑就吓得全都说了,这是公主写好交给身边的贴身待女绿衣,绿衣交给她,命她暗中交给掌印大人,再由掌印大人交给其它一些官员传阅。」

  「一些官员?」何侠冷笑道:「到底是哪些官员敢不要命,名单呢?」

  飞照行躬身道:「掌印大人手中一定有名单。我离开都城前,已经派人将掌印大人秘密逮捕,正在严刑拷问。同时,这事非同小可,我严令不得走漏任何消息。冬灼留下看守都城,由我来追驸马爷。」

  他办事利索,处理恰当,颇有应变之才,何侠不禁赞赏地瞥他一眼。

  飞照行禀报完毕,顿了一顿,又接着沉声道:「驸马爷,请驸马爷立即回都城吧。现在要紧的不是东林王室,而是云常都城。公主已经动手了,万一真让他们里外通了消息,事情就难办了。文官们胆小怯懦,不足为惧,但公主毕竟是云常名义上的国君。除了驸马爷,谁也不敢对付公主啊。」

  「公主竟亲笔写下王令,要众大臣暗中筹备,连成一气,剥除我的领兵之权…」

  何侠看了手中的王令一眼,怒意又升,五指一收,几乎将王令捏碎在掌中,轻轻磨着洁白的牙齿,半晌没有作声,缓缓回过脸色,才问:「这事公主知道吗?」

  「应该还不知道。宫女是在去掌印大人家的路上被截住的,公主身在宫中,被侍卫们层层看守,任何人都不得和公主以及公主身边的侍女说话。」

  何侠点了点头:「我和你立即回都城。这事不能再拖延,一定要快刀斩乱麻。」

  飞照行猛点头道:「正是。」

  事不宜迟,何侠下好决定,立即点了一半人马随他回城,剩下的一半,选出一位将军率领着继续上路,命道:「到了东林,传本驸马的将令,立即动手对付被包围的东林王室。东林执掌大权的那个王后给我活抓过来,那是本驸马的战利品。其它的不必留生口。」

  布置妥当,便和飞照行等朝来路奔去。

  一行人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秘密赶回都城。入了城门,飞照行低声问:「驸马爷,是否先去王宫?」

  何侠摇头:「先回驸马府。」

  一到驸马府,问起情况,掌印早熬不住拷问,把暗中联系的官员名单交了出来。

  何侠接过名单,扫了一眼,当即扬声唤了一名信得过的副将进来,下令道:「立即传我的军令,就说都城里面潜入了归乐的刺客,全城戒严,任何人不得随意上街走动。」

  吩咐了戒严令后,又对冬灼道:「名单里面的文官大多数在都城,先不用急,以戒严令为籍口,派兵在各自家里看管起来,小心不要走漏消息。」

  冬灼答应了一声,连忙出去亲自吩咐布置。

  「有一件事,要你立即去办。」何侠转头看飞照行:「军中将领受我恩惠极多,对我也很信服,如果云常有重大变动,许多人会选择支持我,但大将车商禄除外。商禄世代受云常王室重恩,一味愚忠,为人古板木讷,不识变通,我若正式登位,他一定会是军方中第一个出来反对的人。」

  话说到这里,飞照行已经明白过来了:「请驸马爷吩咐。」

  「商禄如今正驻守在北漠,我这就写一道军令,命他即日开拔归乐,寻找机会和归乐大将乐震决战。你携着军令,亲自到北漠走一趟宣令,而且,领着你的蔚北军和商禄一起剿灭乐震大军。这次大战,商禄为副,你是主将。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飞照行心思剔透,点头道:「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两军对垒,死伤难免,商禄身为云常大将,沙场捐躯也是应该的。请驸马爷放心。」

  何侠当下挥笔写了两道军令,一道给商禄,一道授予飞照行归乐战役主帅大权,放下笔,淡淡笑道:「商禄要处置,乐震也不能放过。这次两路大军齐出,兵力是够的,我只担心你和乐震昔日有主仆之谊,临场心软。」

  飞照行恭恭敬敬地接过了军令,答道:「我为他们乐家出生人死,居然落个免死狗烹的下场,哪里还有什么主仆之谊?乐震才能平庸,靠祖上功劳才当了大将军,我一定将他打得落花流水。」一边把两道军令小心翼翼折好了放进怀里,又压低了声音道:「驸马爷,那宫里……」

  何侠截断他的话头:「宫里的事,我会处置。你去吧。」

  遣退飞照行,华丽的书房一下子安静下来。

  何侠独立许久,从怀里掏出公主的亲笔信。那信前几日被他气恼时用力揉捏,已经皱得不堪。他把信铺在桌上,缓缓展平了,又重新看了一遍,俊脸上平静无波,一双眸子犀利得发亮,濯濯耀光下,不知藏了多少复杂的思绪。

  冬灼在外面吩咐完事情就往回赶,一脚跨进书房,看见何侠的背影,不禁怔了一—,另一脚停在门外,没跨进来。

  何侠的背影仿佛由郁愁凝结而成,硕长的身子,却沉重似山,宛如用书全身力气也无法挪动一分。

  「是冬灼吗?过来吧。」

  冬灼僵站在门口,听见何侠的话,才跨了进来,缓缓走到桌边与何侠并肩,低头一看,桌面上赫然是耀天公主写的王令。他自然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心里叹了一声,低声问何侠:「少爷打算怎么处置公主?」

  「你们都问我同样的难题。」何侠苦笑。他抿起薄唇,这动作使他看起来比平日冷冽:「如果这封信成功传递到各位官员处,而我在都城之外,一旦他们起事成功,救出公主,云常的军心就会动摇。」

  「少爷……」

  何侠不理会冬灼的话,继续沉声道:「重新出现在民众前的公主掌握大局,不论我有多少战功,打赢了多少战役,夺得了多少难以想象的胜利,云常大军的士兵都会渐渐背弃我。因为我的对手,是云常理所当然的一国之主。士兵和百姓不懂得选择有才能的人效忠,他们只知道愚蠢的忠诚,对王室的效忠。」

  何侠每个字仿佛从冰里凿出来一样,冬灼听着,浑身打个冷颤,他动动唇,想要开口,却觉得舌唇像被冻僵了一样,说不出什么。

  确实,假如耀天重夺王权成功,何侠将一败涂地。王令上触目惊心地写着,企图建立新国的驸马将会以谋逆罪名被判处极刑。

  书房中的空气凝结在一起,再清爽的风也吹不开这片因为权势争夺而带来的阴寒。

  「你说,公主她真心喜欢我吗?」何侠忽然侧过脸,问冬灼道。

  冬灼问了半天,硬着头皮劝道:「少爷,公主在王令上这么写,也是为了云常王室的存亡,情势所迫。她心里……心里……」

  何侠看着冬灼,忽然温和地笑起来:「她心里其实舍不得杀我,对吗?」

  冬灼看着何侠的微笑,霎时觉得心里发毛。本想点头说是,但挣扎了半天,最后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无奈地说了实话:「少爷想得不错,如果公主真的重新执掌大权,就算公主舍不得,也一定会迫于大臣们的压力判处少爷极刑。」

  何侠心里正烦恼此事,这老实话就像一根银针挑了何侠心头的脓包,冬灼不管三七二十一说了,也不知何侠会如何反应,垂下眼不敢看何侠。

  半天,听见头顶上幽幽叹了一声。

  何侠道:「我要准备一份礼物,进宫去见公主。」

  北漠,堪布城之右八十里,江铃古城。

  荒废的古城,城墙大半已经倒塌。

  黄沙掩面。

  「上将军,喝点水吧。」

  下属呈上来的水浑浊发黄。江铃古城环境艰苦,水源草料都严重不足,但地处偏僻,城内秘道四通八达,就算引起云常大军的注意,也有侥幸逃脱的可能。

  若韩接过水勺,喝了一小口,递给了身边的将士:「你们也喝点。」

  北漠正式的军力在周晴被何侠一战击溃。若韩逃得性命,三番两次组织残余军力企图反抗,但对上名将何侠,每次都被打得落荒而逃。

  实力悬殊,兵力将才都远远比不上对方。能保留着性命和身边这一批将士,已属不易。

  虽然如此,但每一个人,都没有起过向何侠投降的念头。

  身边的小兵仰头看着火辣辣的日头,忽然问:「上将军,你猜这次森荣将军能带多少人马回来?」

  「会不少。」若韩答道,不由心中微热。

  他想起了自己从前的上司,北漠最伟大的上将军,则尹。

  自从则尹上将军公开向何侠挑战的故事被传扬开来,秘密到各处要求加入义军的百姓越来越多。

  没有人知道这个故事到底怎么传开,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故事是真的。

  何侠也会流血,终有一天,何侠也会战败。则尹上将军,如是说。

  只要梦想不被磨灭,斗志仍在,即使被屠戮,也会有源源不断的后人永不绝望地追随。

  在遥远的从前,我们的北漠国,也是这样被热血铸就的吧?

  这一次,森荣一定会带回更多热血青年。

  「上将军,森荣将军回来了!」城头的哨兵大力挥手。

  若韩猛然站起,向外望去,远处沙尘中果然出现几个单骑,快速向古城奔来。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是容将军没错。」眼尖的哨兵肯定地回答,但接着声音里带了一些疑惑:「奇怪,这次的人怎么这么少?」

  若韩心中也正有相同的疑问。

  受到则尹上将军的激励,秘密参军的人与日俱增,为什么森荣这次只带了几骑回来?难道出了什么不测?

  森荣数骑来得飞快,不一会已到城下,向城头招手,士兵们连忙放他们进城。若韩大步走下城头,朝刚刚下马的森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新兵只有那个几个。」

  森荣接过下属递上的水,也不管浑浊,仰头喝了一大勺:「新兵很多,我没带过来。」

  「怎么?」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嘿……」森荣心里一定藏着喜事,脸色喜不自禁,嘴巴忍不住咧开。

  「你出去一趟,难道找了个将才回来?」

  「何止将才,简直就是将神!一个绝对可以打败何侠的将领。」

  若韩听他信口雌黄,眉头大皱。

  何侠的天下名将称号并非浪得虚名,天下有谁敢如此托大,竟说绝对可以打败何侠。

  现在兵疲粮少,环境恶劣,最忌动摇军心。森荣一向大大咧咧,怎么知道将领话一出口不能兑现,一定会打击土气。不由低声道:「森荣,不要胡言。你曾与何侠对阵,难道不清楚何侠的本事,什么可以打败何侠的将领,这怎么可能?除非……」若韩蓦地停下,叹了一声。

  他想起白娉婷。

  昔日堪布城痛快淋漓的一战,犹在记忆深处,刀刻一般。

  何侠在周晴大战中鬼魅莫测的手段,只有娉婷小姐堪布城头临阵一曲,迫退楚北捷十万大军的从容可与之媲美。

  可惜,佳人已逝。

  若韩曾经无数次地想,如果周晴一战,是由娉婷当主帅,那么战果将如何?

  「上将军何必叹气。来来来,我给上将军看一样东西。」森荣笑起来,凑前一步,将背上的包里解下来,拉着若韩走到一边,一边打开,一边提醒:「上将军小心,这宝贝耀眼,可别把眼睛看花了。」

  若韩见他兴致勃勃,心里也觉得奇怪,耐心等他打开包袱,骤一看,只是一些或红或黑或蓝的染了尘土的布料,依稀还有点老旧的血污,再定睛一看,两颊猛然一抽,竟宛如被人使了定身法一样,瞪着那打开的包袱再也动弹不得。

  森荣早猜到他的反应,得意洋洋问:「怎样?」

  若韩瞪大了眼睛,死劲盯着那包袱,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他却认得,那些破旧的布料,正是当年堪布大战后,北漠众将为了表示对娉婷的感谢和忠诚奉上的披风。

  染血的披风对于将领来说意义非常,只有在崇敬无法表达时,他们才会献上自己的披风。那包袱里,有则尹上将军的、森荣的、若韩自己的……

  好一会,若韩终于反应过来,身体激动得颤抖:「这……这……森荣,」他两手一伸,紧紧拽住森荣,语无伦次地问:「你的意思,难道是白姑娘她…她没死?」

  森荣得逢喜信,本想逗一逗若韩,见若韩如此激动,倒觉得不忍,当即点头,大声答道:「没错,白姑娘没死,她还活着。」

  「活着…」若韩的眼睛亮起来:「那她人呢?」他能晋升为上将军,本来就是心思细密之人,心随念转,立即转头,视线射向随森荣一同回来的几个人身上。

  其中一人身材娇小,见若韩视线扫来,也不闪躲,纤纤玉手一抬,摘下遮住面目的大斗笠:「若韩将军,别来无恙?」

  巧笑倩兮,风韵四逸。

  那一分谁也比不上的从容淡雅,不是白娉婷还有谁?

  若韩站在原地,凝视了娉婷足有一柱香,才缓缓举步走到娉婷面前,深深作个长揖,极慢地直起身子,仿佛还是不能相信眼前看见的一切似的盯着娉婷直看,最后终于长长吐了一口气,感慨道:「若韩今天终于明白,什么叫上天的恩赐。」

  娉婷浅笑道:「上将军先不要感谢老天。娉婷这次为了对抗何侠的云常大军而来,可是要籍这些昔日的被风,向上将军讨债的。」

  若韩见了娉婷久远的微笑,如沐春风,信心大增,朗声笑道:「若韩甘愿把性命一同奉上,还小姐堪布城救命之恩。呵呵,其实就算没有这些披风,没有堪布之恩,只要小姐是为对抗何侠而来,没有什么是我们不能给小姐的。」

  「那好…」娉婷眸中妙光流转,悠悠道:「娉婷斗胆,请上将军答应娉婷一个要求。」

  「小姐请说。」

  「娉婷带了一个人来,希望上将军可以带领所有的人马,忠心跟随他,听他的号令。不管这个人是谁,上将军都必须承认他是主帅。上将军答应吗?」

  若韩愕然:「天下间谁有这般能耐,竟能使小姐甘心让出主帅大权?」

  娉婷抿唇,似在思索,不一会,重展笑靥,轻轻叹道:「战况紧急,兵不厌诈。

  我本想诱上将军答应了再说的。算了,就让上将军见了本尊,再考虑是否答应娉婷这个要求吧。」目光向旁一转,柔柔唤了一声:「王爷。」

  若韩骤听这两个字,恍如被雷猛劈了一下脑袋,顿时天旋地转。

  不可能,该不会是…

  视线渐渐移过去。

  娉婷身边的高大男人取下斗笠,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虎目蕴光,目光与若韩一碰,笑着沉声道:「上次夜袭兵营,实在是寻妻心切,楚北捷冒犯了,将军见谅。」

  挺拔身形,不动如山,正是失踪多时的镇北王。

  震荡一波一波袭来,一波更比一波强烈,若韩见的世面再多,此刻也不禁愣足了半日,像见了儿一样看着楚北捷。

  天下名将,原来除了何侠,另一员尚存。

  威武依然,仍是那种睨视天下的自信眼神。

  「上将军可愿意抛开东林和北漠的仇恨,追随王爷,对抗何侠?」娉婷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到耳边,留下一轮又一轮的轻轻回响。

  若韩眸中焦距渐渐凝成,停在楚北捷脸」。此人曾经领兵进犯,险些灭了北漠,同样是此人,冒险潜入兵营,将他要得团团转,骗得则尹上将军的下落。

  但此人,确实是世间唯一可以抵抗何侠的将才。

  「上将军?」森荣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身后,轻轻推了他一下。

  若韩一震,完全清醒过来。娉婷等都将目光集中在他身上,若韩抬头一看,追随自己的将士从城头各处探出头来窥视着鼎鼎大名的楚北捷。

  所何人,都在屏息等待他的答复。

  若韩仰头,大声问:「将士们,你们都看见了。这位就是东林的镇北王,那个曾经差点灭了我们北漠的楚北捷。如今他来这里,要我们追随他,对抗何侠的大军。你们说,我应该拒绝吗?」

  周围寂静一片,连咳嗽都没有一声。

  若韩再问了一次,四周仍是一片沉默。

  「好……」若韩环视一周:「我明白了。」

  他看向楚北捷,沉声道:「北漠王族已经被何侠屠戮殆尽,北漠的疆土正被云常大军尽情践踏,这个时候,最愚蠢的事莫过于继续记恨当年北漠与东林的仇恨。谁可以打败何侠,解救养育这片大地的百姓,我就奉谁为主帅,追随他征战沙场。」

  楚北捷淡笑,手肘微动,铿锵之声清脆地回响在众人耳旁。

  烈日下,天下闻名的神威宝剑寒光四射,镇北王剑已出鞘。

  「我会打败何侠,解救养育这片大地的百姓。将士们,你们谁愿意追随我?」每个人都听见了,低沉而蕴藏着力量的声音。

  四周,比方才更寂静。

  屏息般的寂静。

  「有谁,愿意追随我楚北捷?」楚北捷高声喝问。

  娉婷缓缓仰头,视线静静扫过一张张被尘土弄污的脸。

  「我。」人群中轻轻响起一声。

  「我。」另一把声音。

  「我!」有人大声喊了出来。

  「我,我愿意!」

  「我!」

  「我,还有我!」

  「我!」

  「我! 」

  应声如雷,人群中爆发出一阵连着一阵的吼声。

  追随镇北王。

  追随这个北漠昔日的仇人,追随这个把绝望从大地上驱赶走的男人,追随这个可以打败何侠的名将。

  大王死了,王宫毁了,大地被践踏了,父母亲人正被铁骑凌虐。

  但他们有要求存的斗志,有不屈膝的勇气,有不怕彻落黄土的热血,有生锈的兵器和老弱的马匹—还有,还有镇北王。

  「镇北王!」

  「镇北王!打败何侠!」

  「打败何侠!打败何侠!赶走云常军……」

  江铃古城沸腾了。

  一张张年轻的脸上,除了尘土、污垢、血迹、伤口,还有激动的笑容,和滚烫的泪水。

  若韩瞪大眼眶,忍着不让感动的眼泪淌下,抽出腰间的剑,向前跨出一步,大声道:「若韩对剑发誓,从今天开始,我不再是北漠的上将军若韩,我是镇北王的将领若韩!镇北王,也请你记得自己的承诺。」

  「我会打败所有令生灵涂炭的人,包括何侠。」楚北捷沉声应道,目光转向娉婷,变得无比温柔:「因为我答应我最心爱的女人,给她一个安宁幸福的天下。」

  娉婷万万想不到楚北捷竟在这个时候当众表达爱意,虽然四周欢声雷动,楚北捷的话只有若韩森荣几个站得近的熟人听见,但脸颊已顿时红了一片,不知如何应对,垂眼片刻才勉强恢复原来风流从容的模样,轻声建议:「如今士气正盛,正所谓名正,而后言顺。这是王爷复出后的第一支军队,是否该起个正式的名号?例如…镇北军。」

  她的话里另有一番意思。这次集中各国被击散的兵力对抗云常大军,楚北捷的军中再不仅仅是东林兵,所以绝不能再用东林两字,以免勾起他国参战将士的心病。

  楚北捷领军多年,怎会听不出娉婷的意思,笑着点头道:「对,是该起个名字。」

  掸剑朝天一横,喝道:「众将士静一静,听我说句话!」

  他一开口,周围顿时安静。人人期待地看着这位无敌的主帅。

  「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抵抗何侠的大军。」楚北捷缓缓道:「这支大军,不叫镇北军,也不叫北捷军,更不会叫东林军。它的名字,叫亭军!」

  娉婷低呼一声,难以置信地抬头瞥了楚北捷一眼。

  「有人会问,为什么叫亭军。」楚北捷强壮的臂膀,蓦然伸过来,将娇小的娉婷搂得贴在怀中。楚北捷扬声道:「因为我最心爱的女人,叫白娉婷。我答应过她,要为她扫荡荒乱,统一四国,给她一个安逸的天下。我挑战何侠,是因为我要保护娉婷,保护我楚北捷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

  「将士们,你们追随我,不是为了权利、财富、田地,不是为了满足贵人们争权夺势的野心,也不是迫于王令,更不是为了我楚北捷。」

  「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冒着危险追随我?」

  「你们难道不是和我楚北捷一样吗?」

  「是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人而流血,是为了自己所珍惜的人而受伤,是为了自己的心愿而舍弃生命!」

  「告诉我,你们和我一样!」

  「告诉我,亭军的将士们,永远不会忘记这支军队为什么叫亭军!」

  「告诉我,亭军的将士们,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心爱的人,忘记自己最珍惜的一切!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在为什么而战!」

  「大声告诉我,这支军队叫什么?」楚北捷的声音,穿越了古老的城墙,穿越了天上的云层。

  瞬间的静默后,是爆发的吼声。

  「亭军!」

  「亭军!亭军!」

  「亭军!」

  整座江铃都城在吼叫,在震动。

  娉婷依在楚北捷温暖的怀里,热泪默默淌了楚北捷一胸。

  森荣走过来,佩服道:「镇北王一定是天下最厉害的情人。」

  「是否天下最厉害的情人我不知道。」若韩叹道:「但我可以肯定,他绝对是天下最懂得激励军心的统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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