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赤壁是个非常古老的城市,它的偏僻闭塞让它保存着千百年以来应该有的一切东西,比如赶集。赤壁的集市在每个月逢九的那三天,尤其是月中十九,是大集,周边乡镇的人们都会过来“赶场”。
在那个年代的年轻人并不像现在这般幸福,当时的我们没有这么多娱乐休闲的场所,也没有那么些可以认识同龄姑娘的途径。
可少年人激情澎湃的天性总是一脉相承。
于是,每次十九的大场,对于赤壁所有年轻人来说就成为了一个头等的大事。
每个月的那一天,体恤民情的文化站都会在赤壁中学的大操场上免费为大家播放露天电影。
这也是泡妞交友,吹牛皮的最佳时机。
每次赶大场的前一天,赤壁的小伙子们都会把自己最衬头、最发抛的衣裤洗好、晾干
早上起来,衣裤都要穿到一丝不苟。体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
夜晚降临,当赤壁文化站的大广播开始播放出“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的时候,年轻的人们就如同打了鸡血,匆匆两口扒完碗里的饭菜,拎着铁皮桶就去洗澡。无论平时多懒,多不爱干净的人都是一样,风雪无阻。
带着一身的肥皂香味,穿上一开始准备好的衣裤,单手提一个小板凳,赶赴盛宴。
事情发生的那天也是十九,大集。
我本来不想去,我知道赤壁的人们不太喜欢看到我。所以我衣服都没有洗,甚至连澡都没洗。
当大广播开始放歌的时候,我只是端着一大碗饭,坐在堂屋(土话,客厅)里,边吃饭边看一本叫做《五凤朝阳刀》的武侠小说。
正看得有趣,放在凳子上的书突然被人一把抢走,一个熟悉的说话声响了起来:
“你搞么家啊?今天是十九呢!穿这个样子。脚吧,还恰个J8!马婆跟李飞都抢位置去只。”
一抬头,我看见了已经打扮得油光水滑,神清气爽的好友王城。
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有三个关系非常好,一次穿着开裆裤长大的朋友,王城、李飞、马婆。他们,同样也是这个故事的主角。
李飞是一个简单、直接而又非常奇妙的人,他的奇妙在于,他有着自己一套独特而怪异的思维方式。举两个例子来说明:
第一件事,发生在八十年代中期,我们还在一起读初中的时候。某次,我和他一起坐车去市里买东西。那时的交通远远没有现在这般发达,到市区30多公里的路,要颠颠簸簸两个多小时才能抵达。那个时候的人也还没有提倡“五讲四美树新风”之类的东西。这么长的路程,给别人让位的并不是很多。
可是,李飞让了。
让给了一位中途上车,年纪也并不是太大的老人。而那位老人一句客气话都没说,赶紧转过头就将位置让给了自己后面的儿子和儿媳。
一般人遇到了这样的事,也就只能是暗自窝火,不再多言。
李飞不。
他直接走过去,要那两个年轻人起来,把位置还给他。两人不还,不但不还,还犯了一个中国人通常都有的坏毛病,说话带脏。
李飞要他再说一句,说了,于是李飞也就打了,我在旁边,不能不参加。
那一架,我们并没有打赢。
因为,通往市区的道路两旁都是农村,中途上车者一般都是务农的人,能拿着锄头修理地球的人,都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力硕。
而我和李飞又还太年轻。
尤其是李飞,被打得一鼻子血,我问他:
“你何必啊,一个位子的事,我拉你都拉不住。妈了逼个的。”
他说:
“么家何必?啊?我问你,么家何必?让位置,我是好心,我是让给那个老妈急坐,不坐就给我!达个类子比我们还壮实些,我的位置为么家要给他坐啊?他是大妈生的?要不回来,还骂我里娘,我不打?”
我没有再回答。我知道他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说的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第二件事发生在九十年代中期,这个时候的李飞早就已经成为了一个不用再坐公车,不用再给人让位,更不会有人敢去骂他娘,还打他的人。
记得那几年,他的家里几乎每天买菜买酒都是几十斤的买。为什么?因为他要请客。朋友、朋友的朋友、他想结交的人、想结交他的人,甚至是专门闻风而来吃白食的人。
只要来了,就吃。
什么叫流水席?他家里每天的晚餐就是流水席,人换了,菜再来。
某一次,兄弟相聚,酒到正酣,我给他说:
“伙计,你何必啊?赚几个钱不容易,你达么搞有意思吗?这条路上,树大招风。”
还记得当时的他,看了我半天,点燃一根烟之后,眼光移开,望着地面,非常低沉的给我说:
“强啊,而今这几年,是不是觉得自己想搞个么生意啊,帮人摆平个么事啊,各方各面的关系都好搞些了?都给面子了?”
我没有回答,我知道他问的不仅仅是我,他还有话要说。果然,吐出了一口烟之后,他又转头看着我,眼光凌厉而复杂,说:
“你以为他只是喜欢我只啊,是佩服我只,是尊重我只啊?不是个,告诉你,他只是怕我只,就像是走在路上,怕一个手上提着刀的疯子一样的怕我只。晓得不?不摆酒?呵呵,你以为我真是钱多了,卵子打得疼,要用啊?”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更加低沉,几不可闻的说:“只有摆酒的时候,每天看着他们在我屋里喝酒的时候,那就是尊重!那种笑,都笑得让我舒服。钱?钱算个什么?狗卵都不如!”
同样,我也没有回答了;不但没有回答,我甚至都再也没有劝过他。
因为,我了解他,他所体会到的一切,在我的生命中,同样也是刻骨铭心,挥洒不去。
王城则和李飞不同,非常不同。
他绝对不会去为了一个位置与人打架,更不会为了别人的尊重而去散尽千金。李飞的强大,在于他的争。王城的强大,却在于他的不争,他有着一颗我和李飞都没有的平静而坚定的心。
所有的一切,王城都只向自己交代,自己觉得舒服了,那就是舒服,与他人无关。何时何地,你看到王城,他的脸上都带着笑,不做作,也不盛意,就是那样淡然自如。在能够坐的时候,他绝对不会站;在能够躺的时候,他也绝对不会去坐。
就连走路,他都是一副全身发软,任由惯性拖前的感觉。
他说过一句话:
“摆着个架子怎么过都是假的,自己开心,平平淡淡,自自然然才是真的!”
多年之后,我在一本书上学到了一句话:
道法自然。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王城没有坐上我与李飞的位置,一直以来,却是我们兄弟中,受到最多尊重与称赞的人。
认识马婆比其他二位要稍微晚点。
马婆有个非常少见的姓,漆,漆庆。他没有在赤壁镇出生,跟着父母一起到赤壁镇开餐馆之后,我们才认识。
还记得,刚认识他的那天,我七岁,与王城,李飞两人正在吃鸡,一只由我二哥在四川出差带回来的烧鸡。这个东西当时非常少见,好东西当与兄弟分享。于是,我打开母亲的碗柜,把鸡偷了出来。
吃得津津有味,蓦然抬首,发现身边四五米左右,站了一个差不多大的陌生小孩,靠在身边的墙上,一言不发,死死盯着我们这边。
李飞招呼他过来,同吃。
马婆半句客气没有,吃了。
我们也就成了兄弟。因此,他最初落下的外号就是鸡婆。后来,嫌鸡不合适,慢慢的就变成了马婆。
一只烧鸡引发的友情。
马婆,来自于乡下,但他偏偏是我们里面看上去最洋气最斯文的人。
他不像王城,从来不穿拖鞋上街;他不像了李飞,无论多热的夏天,他也不会光着上身在街上晃悠。
他也不像我,他从来不会迟到。
他就像是活在一个守则中的人。永远都是那么规规矩矩、古井不波、精准之极。
他一生人中,唯一做过一件不在情理中的事情,是十三岁那年,看完了《岳飞传》之后,满腔热血的刺激之下,他学着岳飞在背后纹上了“精忠报国“四个大字。
只不过,帮他纹身的人是我,用一根打火机烧过后的普通绣花针和一瓶“英雄”蓝墨水。
为此,他后悔了十年。
九十年代,他去了一趟深圳,回来之后,他脱下衣服给我看,巨丑无比的四个大字已经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是一个极为秀美的太极图。
他专门找了当地最好的一家纹身店,耗费巨资,改正了童年的错误。
但是,这样的人,如果有了一颗聪明而疯狂的头脑以及一付肆无忌惮的胆魄的话。也许,就已经注定了他的悲剧。
一九八七年,初三的王城因为成绩太差,创纪录地连续留了三次级。他家里又太穷,实在是承受不住再这样继续地浪费钱财,三个月前,托关系将他搞到官塘镇的小煤场去上班了。
没过多久,马婆跟李飞两人则因为在街上与人打架,让派出所当场捉了,拘留了几天之后,被校长亲自踢出校门,整天跟着另外一个极为要好的朋友鸡的一起,开始了打流(土话,混黑道,混社会)生涯。
在被学校开除,与叶倩分手之后那段最难熬的岁月里面,全赤壁唯一不说我半句坏话,愿意时时刻刻陪在我身边的人就只有他们三个。
我当然很高兴能和他们在一起,这已经是我人生唯一轻松的时光。
但是,今天不行,今天有了太多太多的外人。
“我不去了。冒得意思,饭都冒恰完,你去玩吧。”我边说,边站起身,想把王城手里的小说抽出来。
“啪”
他却一把将书远远的丢在了沙发上,伸出手扯着我就要走。我还想挣扎,却听到了他口里说出的一句话:
“莫啰嗦,女伢都约好了!”
我的名声已经臭了,我不应该再去沾惹任何一个女孩。可是,我是一个年轻人,一个才十七岁,终日无所事事,无聊之极,精力无处发泄的年轻人。
我抗拒不了几个最好的兄弟,和一群年轻的姑娘们组成的聚会,所能带来的诱惑。
所以,那天,我还是跟着去了。
去参加这个一月一度,属于赤壁镇所有青春男女的狂欢盛宴。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那一晚确实是个盛宴,没有错。
不过,不是我预想的那种盛宴。
而是血雨腥风,流子(方言,混混)的盛宴。
我早被命运所注定的人生也就从此夜开始正式转弯,走向了这个让我声名昭著,却也罪孽缠身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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