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看到你那覆盖在陈旧被面下的瘦小身躯时，我竟然觉得有些解恨：现在你再也不能喝酒闹事了，我再也用不着为你脸红。你将渐渐地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就像一缕轻烟融入空气中，最后完全不留痕迹。
“给你哥上柱香吧。”要不是父亲的提醒，我都忘了我应该有一些伤悲。我点了三柱香，照着父亲说的跪在你面前，奇怪的是，我真的开始感到悲伤，眼泪也流了下来。我在心里对你说：“哥！我给你点灯了！”香火忽明忽暗，我不知道它是否真如父亲所说的那样，照亮了你正在走着的那条路。
村里的老人开始给你洗澡换衣，你走得太年轻了，除了几个老人，谁也不敢碰你。老人们说他们是看着你长大的，他们不怕。我很想看看你，又不敢看，就这样坐在院子里犹豫着。
九月的阳光依旧灿烂，门前的风景也依旧明朗。再过一个时辰，有一方斜斜的阳光会从门口照进堂屋，那时屋子将变得更加明亮，但是你已经看不到。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不是一个适合伤悲的日子，可是我却突然如此难过。眼前的一切渐渐变得模糊，记忆的闸门就这样被你打开……
一
你上了三年学，却一直没能跨出一年级的门槛，第一年你只读了一个星期就辍学了，因为爸爸妈妈去干活时，你要带弟弟妹妹；第二年，你和姐姐在一个班，小伙伴们笑你，你又离开了；第三年，你和我在一个班，只要再坚持一个学期，你就一年级毕业了，但是你没有。那天下课后，我和小伙伴们在操场上玩游戏。上课铃响了，我回到教室，发现我的书桌里多了几本作业本，上面工整地写着你的名字，可你不知去向，我们谁也找不到你。
天快黑时你回来了，瘦弱的肩膀上扛着一把沉重的锄头。我拉过妈妈，小声告诉她今天的事。听完后妈妈叹了一口气，她说你脑子不好。原来五岁那年，你发了一次高烧，医生都以为你要死了，但是你活了下来。妈妈认为，你的大脑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给烧坏了。
你离开学校的那个季节，山上的布谷鸟整天“布谷布谷”地叫着，地里全是刚抽出几片嫩叶的玉米苗。你和妈妈整天在地里给玉米苗锄草。不干活的时候，你就用火炭在我们家裂开无数口子的土墙上写着、画着。“这些是八路军，这些是日本鬼子。”你常常指着你画的一支支队伍告诉我，可是我根本分不清。
过了几天，老师教我们画飞机，他说中国和越南正在打战，村子上空如闷雷滚过的声音就是飞机飞过的声音。于是，我们用粉笔在黑板上画白的飞机，白的坦克，白的大炮，我觉得比你用火炭画的好看多了。
那天放学后，我故意在教室外面磨蹭着，等大家都走远了，我溜回教室，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了三支粉笔。我把粉笔拿给你，你只画了一条线就停下了。“你偷粉笔了！”你说。“在地上捡的。”我理直气壮。“瞎说，地上捡的应该是粉笔头，没这么长。”我眨眨眼，不解地看着你，粉笔怎么会有头呢？你毫不理会我的困惑，却要我把粉笔拿回去，我不肯，你只好自己去了。
二
尽管天天和你在一起，我还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了那么多本领。你能爬上悬崖捉蛤蚧、穿山甲，能抓稳滑溜溜的黄鳝，最让我佩服的是，你还不怕鬼。
那次我把牛放丢了，妈妈很生气，要我自己去找，可我不敢去。那片野地里有那么多坟墓，还不知道住着多少孤魂野鬼呢。“走，哥和你一起去！”你说。我胆战心惊地跟在你后面，在野草丛中穿梭，手心里湿漉漉的。“哥，我要走前面。”我说。你说好。“哥，我要走后面。”过了一会我又说。你又把我让在后面。“哥，我还是怕。”才走几步，我可怜兮兮地说。“来，拉着哥的手，别怕。”你把手递给我，我紧紧地抓着你的手，终于不怕了，任凭鬼有再大的力气，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把我捉了去。找到了牛，你让我骑在牛背上，你说鬼也是怕牛的。在你和牛的保护下，我终于在天黑之前回到了家。
当我读到《小英雄雨来》时，我觉得你的游泳本领可以和雨来相媲美，你还是捕鱼能手呢。不管是石头鱼，胡子鱼，还是红翅膀鲤鱼，只要被你碰到，指定逃不掉。那个时候，只要你下河，我们的饭桌上就会多一些菜。我一直相信，是你捉的鱼使我们的大脑变得聪明，是你捉的鱼把我们送出了农门。
三
你20岁那年的冬天，妈妈意外去世了。爸爸找到村里的媒婆，托她给你做媒。我们家买了块手表，由媒婆送到一个偏远的山村。媒婆回来时，把手表带回来了。她说对方要一块双狮牌手表，而这个不是。因此，我竟然拥有了一块手表，我高兴得夜里也睡不着觉，我才不管是什么牌的呢。
一个月后，你戴着大红花，坐着拖拉机娶回来一个你不爱她，她也不爱你的姑娘，父亲说那姑娘的年龄和我一样，但我得叫她大嫂。
渐渐地，我不太想回家了。我讨厌你没完没了地喝酒，讨厌嫂子没完没了的责骂。一天夜里，我又听见了她的责骂。可你只顾“咕嘟咕嘟”地吸着水烟袋，气也不敢吭。你就这样窝囊地过着每一天。
后来，你们有了孩子，但嫂子对你的责骂并没有减少。白天，你在田地里劳作；晚上，你到水田里捉黄鳝，捉螃蟹，或者在黑夜攀上山崖，捉躲在石缝中的蛤蚧；有时你还会去烧蜂子；闷热而潮湿的五六月，当你在村民们羡慕的目光中背回一篮篮鸡枞时，村里那个缺了牙的女巫般的老太婆说，能拣到鸡枞的人命不好。你根本不信这些。你把经过你手得来的每一样东西交给嫂子，由她带到集市上换成一张张钞票，多的时候，一星期竟然可以换来一两百元。这些钱变成嫂子身上的新衣，变成孩子爱吃的糖果，也变成一张张汇款单，飞向遥远的城市，最后落在弟弟妹妹的手中。你得到的是一小包劣质卷烟和几斤劣质白酒。
四
一九九五年的秋天，我们村集体搬迁。不少人家都有一些积蓄，他们一改上辈的做法，丢弃了沉重的墙板。用车到很远的地方运来红砖头，盖起了漂亮的砖房。你也想盖这样的房子，可是你什么也没有。和同伴喝酒时，你道出了自己的苦衷，经过同伴的点拨，你茅塞顿开。
第二天，你备上枣红马，带上一根炮杆，小跑着来到河底。这里有一条在山间蜿蜒盘旋的铁路，它是十九世纪初法国人掠夺中国财富时的产物。如今的铁路不再热闹，铁路沿线的青砖岗亭也只能孤独地静默在荒草丛中。
你操起炮杆，很快就从坚硬的墙面上撬出了第一块砖头。接连几天，你都在这条路上来回奔波。就在再送一趟就可以砌一面墙的那天，你没想到那些坚固的墙会倒塌。只顾着干活的你突然听到“轰隆”的一声巨响，你下意识地抱住头。眼前的一切瞬间陷入黑暗，你想推开压住你的砖头，可却无法动弹。后来你被人发现了，他们把你救了出来。
你躺在床上，接受村里白胡子老爷爷的治疗。他微闭着眼，用筋脉突兀的手在你的左小腿上一会摸，一会捏，你的眉头皱成倒八字，额头渗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骨头断了。”老人睁开眼说。他找来草药，在石臼里舂细了，用布给你包上，还给你上了夹板。几天后，你试着下床，我看见你拄着拐杖跳来跳去，像一只独腿公鸡。一个月后，你丢弃了拐杖。你的腿好了。但骨折处有些膨大，你成了瘸子，因为你的左腿比右腿短了一些，但这并不妨碍你建造梦想中的天堂。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春节来临之前，你终于建成了一间拥有一面青砖墙的新瓦房。
春天来了，你和老牛在梯田里忙碌着。太阳升到了半空中，老牛“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无论你把鞭子甩得多响，它也不愿往前迈一步。你叹了一口气，褪下牛弯档，把牛牵到树林里，拿起镰刀寻找那些最新长出来的嫩草，不一会儿你就割了一大堆。牛的眼睛里有了异样的光彩，它沉醉在春草香甜的味道里。你抬起头，看到离你不远的一棵大树上，一根枝丫干枯了。
你爬上树，踩着一根鲜活的枝丫，挥刀去砍那根枯死的枝丫。刚砍了两三下，只听“喀嚓”一声，你脚底踏空，如一只突然折翅的鸟，急速下坠。于是，上一次的故事又在你身上重演，这次遭殃的是左大腿。白胡子老爷爷再次给你治腿时说了一句话，他说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又好了，也更瘸了。但是这些依然不影响你捉黄鳝，找鸡枞，至于蛤蚧，你只能从它们的叫声中，想象它们的个头，进而估算它们的身价了。
嫂子要给你打更多的劣质酒了。有一个星期，她试着没给你打酒，但你照样每天喝得大醉，于是她继续给你打酒。父亲得到一个药方，说是用刚出生的小老鼠泡酒喝，可以去酒瘾。父亲依法炮制，你在不知晓的情况下，几次就喝完了那一大壶泡过小老鼠的酒，但我们一直没看到你对酒有些许的厌倦，反而喝得更多了。于是，我送给你一个名字——“酒鬼”，我们都叫你“酒鬼”。喝醉了的你终于活得像个男人了，你敢和嫂子顶嘴了，敢砸碗了，但我们也更加讨厌你了。
五
一九九九年的秋天是一个多雨的季节，田里的每一粒稻谷都是你冒着雨收回来的。为了不让它们长芽，你每天都要翻动几次，甚至夜里也要起来。
天终于放晴了，你也更忙了。每一粒稻谷都要搬到太阳下晾晒，直到用牙咬时能发出“嘭”的一声脆响，你才把它们归入谷仓。在你的努力下，没有一粒稻谷长芽。你松了一口气，又端起了久违的酒杯。你又喝醉了，又招来了责骂。这次，你砸碎了酒杯，喝下了曾经帮助你获得丰收的叫做“乐果”的东西；这次，你没有给医生证明医术的机会。医生说，喝了酒再喝农药，等于是火上浇油。也许你认为，既然秋天的果实已经收获，那么曾经辛勤耕耘的老牛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可是你忘了，春天还会再次到来的。
六
春天到来的时候，布谷鸟又唱起了歌，你的坟头已经长出了鲜嫩的小草。嫂子到你的坟前痛哭过一场，她身上穿的，是用黄鳝换来的曾经鲜艳无比的新衣，但那天已经褪了色。清明节的时候，我也去看过你，你的新家就在我们曾经无忧无虑地玩耍的老屋旁边。老屋塌了一半的墙上，还留着你用火炭画的飞机和坦克，它们一点儿也不模糊，仿佛是昨天才画上去的。
春天到来的时候，梯田里再已没有你的身影。野草肆无忌惮地疯长；黄鳝和土狗尽情地繁殖，没完没了地修筑工事，直到把田埂抠垮；蛤蚧有气无力地叫着，寂寞地老死于崖缝中；渔网低眉垂眼，挂在木柱上，上面落满灰尘；曾经散发醇香的酒杯，装满无味的空气，孤独地数着白天和黑夜……
当田地荒芜，当新衣褪色，当孩子哭闹着要糖果，我们所能想到的，竟然是你——那个被我叫做酒鬼的人！ |
狗仔卡
发表于 2012-1-12 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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