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第一次回家探亲,象失意的我没打招呼就从学校跑回来一样,天气也突然地变冷。
冷风肆虐,雨变成了冰丝,冰丝聚成了雪,可季节却是秋天。
我穿上姐姐找出来的棉运动休闲裤,将自己白色低领的棉质恤衫扎进裤腰,看着镜子中那硕大拥肿的裤身和娇小玲珑的腰肢,有一种回到童年的感觉。
儿时的冬天,每天清晨,妈妈会把我这个小崽儿从被窝里拖出来穿衣服。每次首先要穿的就是带襻带的棉裤,将我的小秋衣往棉裤腰里一扎,这样我在玩耍时不会因为弯了腰露了背而让寒风偷袭进来。等到再穿棉上衣时,我就没那么听话了,怎么都是不肯,总要妈妈在床边上追追嚷嚷,抓抓打打才肯就范。我实在抵御不了穿襻带棉裤扎裤腰的感觉象将军一样威武,虽是女娃娃,还不知道有“娑爽英姿”这个词,但心里却早有了“娑爽英姿”的心理感受。
穿上姐姐宽大的羽绒服,脖子里系上围巾,感觉真好,象从未离开过家乡一样。姐姐端详着镜子中的我,姐妹的心理相通也适时地表现出来,姐姐笑着说:“好象从来没觉得你离开过,就象你昨天还在。”
挤上2路车,想要看一下快一年未见的城市有什么变化,生怕了自己会对家乡有了陌生感。
我挤向了车的尾座。喜欢坐在后边,默默地观察着前座的人们,就象在课堂上,我总是让自己选择后边的座位,同学和老师的一举一动全部尽收我的眼底。
但我还是注意到了很多人在看回头我,那是一种羡慕又夹杂着嘲笑的眼光。
你们在嫉妒。
我在心里说。不用他们说我也知道,全车只有我一个人穿了羽绒服,而现在是秋天,虽然飘着今年的第一场雪,好象我搬出羽绒服有点儿兴师动众,又有点儿卖弄。
人群中到处是搓手的,呲牙咧嘴的。
邻座的女孩只穿着一件无领恤衫,和我刚回来的时候一样。
她的妈妈坐在她的旁边,用手搂着她,她的爸爸站在她的面前,一看就是乡下人。乡下爸爸尽量保持着自己身体的平衡,然后将橄榄绿的制服外套脱了下来,那是一件很陈旧的制服,没型没款了的那种,可能是再往前查二十年的武警制服。他把制服搭在座位上,然后去脱身上的毛背心,不,那不能说是毛背心,确切地说那是一件腈纶织物,用超过三种颜色的线织成,不知是哪家小女孩初学毛活时的作品。女孩制止了爸爸,抱着膀子说我不穿。爸爸扫了女孩一眼,喉结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是呀,这样一件背心自己的娃穿上好丑的,女孩子家是要好的。爸爸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站姿,让自己更平稳一些,把制服递到女儿后肩,给女儿披上。父女间保持着距离,父亲没有去为女儿穿上,女儿已长,男女授受不亲。女儿也只是披上了爸爸那还带着体温的外套,妈妈又给女儿掖了掖外套,女儿看上去安静了。隔着距离,我仍看到了温暖。
美丽动人,美丽冻人。
不均匀的“咳,咳,咳”声把我的视线引向了前排的女孩,或许是女人,我看不出她的年龄,但我从她脸上的黄褐斑判断她不属于我们这个年龄段,她已经很成熟了,尽管她瘦小的如一棵豆芽菜。她比邻座的女孩多穿一件单衣,但她的状态看上去却糟糕透了。她在不停地咳嗽,不停地捏自己的喉咙,又在不停地拍自己的胸口,看得出她实在是想努力停止自己的咳嗽。
一直有一种冲动,好想把手套摘下来递给她,但我始终没有鼓起勇气。
还好,现在不是非典时期,我为她庆幸,要不然怕是会引起全车人的轰动,搞不好会被压力所迫再次驻留在寒风疾雪中……
我一直默默地看着她。
她无心坐在座位上,脸朝后用一只腿跪在座位上。我看到她的脸很憔悴,是风摧残过的。她的鼻子通红,是雪打闹过的。她的喉咙很红,是咳嗽捏的。
姐夫不在家,去了外省。
姐姐说,今晚我们睡一张床,好说说话。我说,好。
姐姐下班很晚,已是晚上九点多了。
小外甥女象个大人,脖子里戴着钥匙,把我领到她家。一路上总是要把小手从我插在口袋的手里挣脱,说是要把手电筒找出来,好照着亮开门。我说还早,会把小手冻坏的,等走到家门口再拿。
小外甥女很认真地拿着手电筒照着亮开了门,等我进去后就问我吃苹果吗?俨然象一个大人在招呼客人。
我们排了顺序钻被窝,小外甥女在最里边,和她妈妈一个被窝,我在最外边,一个人一个被窝。
看着电视屏幕,我还在酝酿会和姐姐谈些什么,我听到姐姐刚把小外甥女哄睡就已轻鼾起伏。
为了生计,姐姐太累了。
我也关灯睡觉,却不知为什么没把秋衣秋裤脱掉。怕冷?或许因为失意。
我听到窗外雪变成了雨,雨声很大,雨点也一定很大。这夜,好冷。
我辗转反侧。被窝怎么也暖不热。
被子总是在我转身的时候,床外的一边就搭拉下去,然后就有凉风偷袭进被窝,以至于我得不断地为自己掖被子。
弓着冰凉的脊梁,就想起了父亲。
一家四口挤在一张床上睡觉。顺序是姐姐在最里边,因为贴着墙会凉一些,所以不让我在最里边。我挨着姐姐,然后挨着妈妈,妈妈挨着爸爸,爸爸自然是在床的最外边。妈妈一定是生怕挤坏了我们,只好总是往外挤着爸爸。偶尔夜里会听到爸爸轻声说,老婆子,往里点儿,我快掉地上了。或者会说,老婆子,给点儿被子,半个脊梁在外边呢。
冷意袭来,我体会到了家庭条件的不允许,让爸爸多年来饱受的风寒。爸爸好多年来居然是这样渡过冰冷的寒夜,与其说晚上是钻进温暖的被窝里睡觉休息的时候,不如说这是一种被寒冷与夜不能寐所给予的折磨。
清晨,小外甥女因为磨蹭,又加上我这个小姨的光临,自然护送她上学的任务就交给了我。
慌慌张张地往学校赶,走到半路,小家伙说,小姨,我的耳朵冻死了。我才发现自己忘记给她戴围巾。忙把围巾解下来,包住她的头。小家伙做了个鬼脸说,小姨,我们刚学了温暖这个词,原来,这就是温暖地感觉呀。
到了学校门口,我要小外甥女吃完早餐再进去,可她执意不肯,说今天要打扫卫生必须早到。我掏出两元钱,让她打扫完卫生自己买早点。她很着急地样子说,太多了,五角钱就够了。我让她拿着慢慢花,不要只吃烧饼,再买杯热豆浆。小家伙又是一脸调皮地笑,说,我怎么觉得这也是一种温暖的感觉。
小家伙的话如一碗热汤在我的心里暖暖的漾开。
(写于某年抗战暴风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