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莲叶何田田 于 2015-5-17 20:49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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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灿到上海后,住在一家小旅馆里,一直打听柳先生的寓所,但柳先生这些年深居简出,很少有人知道他住在哪里。
不过,黄灿是个聪明人,她借投稿之名找到一家杂志社,虽然稿子又一无例外地被拒绝,但她却终于问到了柳先生住处。她没有贸然上门拜访,而是先写了一封信,并把《早春》一并寄了过去。
黄灿在信中介绍自己是个对旧社会深恶痛绝的女子,甚至不惜以逃婚来对抗。或许是因为她的这些经历,让柳哲楷看到了她的勇敢与斗争的决心,三天后黄灿竟然收到了柳哲楷的回信!他答应了黄灿的要求,请她到家中小坐,还在信中对《早春》予以极高的评价,说他准备向外界推荐。
柳哲楷对青年素来都是大力提携的,更何况这回是一个一再遭遇挫折的女青年。
在一个夏日的黄昏,黄灿出现在柳哲楷所居住的那个十分僻静的里弄,她敲过门后,不一会儿,穿着素格旗袍的夏依秋出来了,她朝黄灿笑了笑:“你是黄灿吧?先生正在书房等你呢。”
夏依秋不知道,她这回带进的不仅是一个文艺女青年,还是一个缠绕在心中解不开的心结。
黄灿丝毫也谈不上美丽,她长着扁平而苍白的圆脸,又因为囊中羞涩身上的衣服都洗得发白了,但是,黄灿懂得如何抓住别人的目光。那天,她特意扎了两根长辫子,并系上两个粉红色的蝴蝶结,她身上的那件旧蓝色碎花旗袍、还有惨白的脸,被衬得有了一种别样的娇美。
黄灿一走进书房,就看到柳笛围着柳先生来回不停地乱转,黄灿半鞠下身子,礼貌地叫了声“柳先生好。”
柳哲楷坐在桌前,桌角上是一个带绿灯罩的台灯,灯泡是横着装的,在上海那是极普通的台灯。几乎只有写字的地方可以伸开手,其余桌子的一半被书或纸张占有着。
柳笛看到黄灿,就马上跑到她身边,踮起脚拉她的蝴蝶结,要把蝴蝶结拉下来,闹得不可开交。黄灿笑着把它们取了下来,给了柳笛,柳笛这才罢休。
原本不算小的房子,全是书,不十分整齐,报纸和杂志或者洋装的书,都混在这屋子里,一走进来就闻到纸张的气味,大网篮也堆在书中。墙上拉着一根铁丝,上面系了小提盒,铁丝笼之类,还有一盆叶儿几乎全都枯黄的吊兰就搁在铁丝笼中,扯得那铁丝几乎被压断了在弯弯着。
“来,来,坐下。”柳先生指了指他身旁的靠椅,招呼黄灿和自己并排坐下。黄灿没有料到,她心目中的大文豪竟然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创作。
柳哲楷见到黄灿时,也是有些吃惊的,他没有想到寄信给他的那个女子竟然如此年轻,更没想到她会落魄到连一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的地步,这样一个弱女子骨子里得有多么坚强才会活下来。
他们坐在桌旁谈了很多,夏依秋又听到哲楷多前年在北平那四合院里的爽朗的笑声,多久没有听到他的这笑声,夏依秋已记不起来了。
“你的这篇小说写得极好,多重的斗争主题,还有复杂的情节,这样的小说,在现当代作家中实不多见啊。”柳先生对《早春》大加赞美,“更何况如此深刻的小说,竟然出自一个青年女性之手。”
“多谢柳先生。我原来以为我不是写小说的材料,您这样一说,我又有信心了。”
……
“先生,该吃饭了。”夏依秋在饭桌旁边放碗筷边说。
“那我先走了,下回再来拜访您。”黄灿起身。
“吃了饭再走吧。”夏依秋笑着说,“难得今天柳先生高兴。”
“对、对,吃了饭再走。”柳哲楷说。
柳笛听说吃饭,从旁边屋里跑出来,刚爬到椅子上,就把碗摔到地上,米饭撒了一地。
哲楷叹了口气:“是得尽快找个保姆来了,这家里弄得一团糟了。”
“最好找个北方人,你最喜欢北方饭。上次你说让人帮你打听,他们帮你找到人了没有?”夏依秋蹲在地上去拾摔碎的瓷片。
“您要找保姆吗?您看我行吗?我是东北人,最会包饺子了。”黄灿听到柳先生家要找保姆特别高兴。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一则自己正没有经济来源,维持生计都难;二则能在柳先生家当保姆,正好有机会时时向他请教啊。
“你愿意委屈自己做下人啊?这怎么好。”柳先生说。
“有什么不行的?我求之不得。”黄灿高兴地说,仿佛她的幸福日子就在眼前,她一伸手就可以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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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哲楷家很快请到了保姆,不过不是黄灿,而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人。柳先生是不忍心让一个二十三岁的才女将时间消磨地洗衣做饭的琐事中的,他甚至拿出了一些钱,给黄灿,要她去买几件像样的衣服。
黄灿自此成了柳家的常客。她租住的地方离柳先生家有些远,但这丝毫没有阻止她前去柳先生家的步伐,她搭电车也要差不多一个钟头,依旧照去不误。有时候,她到柳家时,柳先生因为夜间写作太晚还未起床,她就一个人坐在柳先生家的门口,直至听到屋里有人说话的声音才去敲门。
有一天下午,柳先生正在校对着一本别人的著作,黄灿走了进屋。
“柳先生,我穿这件衣服好看吗?”这天,黄灿拿柳先生接济她的一部分钱买了一件棕色的裙子和大红的衫,两根粗黑的辫子上照例扎着两个鲜艳的蝴蝶结,她像个孩子似的跑到柳先生面前说。
柳先生从圆转椅上转过身来,向着黄灿,还微微站起了一点。“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一边说着一边向黄灿点头。
“怎么会好久不见?我可是每天都来的呀,您怎么都忘记了啊?”黄灿噘着嘴说。
柳先生又转回去坐在躺椅上,才自己笑起来:“我是在和你开玩笑啊。”
“先生还没有说我的新衣服漂不漂亮呢。”
“这个嘛,你去问夏先生,她比我懂得多。”柳哲楷说。
“不嘛,我就要您说嘛。漂不漂亮啊?”黄灿拧着裙角在柳先生面前旋了一圈。
“那我说真话啊。”柳哲楷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说,“不怎么漂亮,款式倒没有什么问题,主要是色彩搭配得不好。大红的上衣最好配黑裙子,咖啡色和红色在一起很混浊。”
“您还懂色彩学啊,真是博学。”
“不算懂,从前看过一些书,不知怎么就记住了。”
“天晴了,太阳出来了,先生出去走走吧。”
“不了,夏先生正在包饺子呢,我正等着解馋呢。”柳先生笑了。
听说夏依秋在包饺子,黄灿马上跑到客厅后面的方桌上包起来,柳笛又围着母亲闹得起劲,吵着要把按成圆饼的面拿去了,说要做一只船。黄灿弯下腰去看他如何做小船,夏依秋说:“别理他,你越理他,他越闹腾得欢。”
饺子很快包好了,而柳笛手中的小面团却被他捏成了一只小鸡,逗得大家笑个不停。
黄灿和柳先生一家在一起,感到无比快乐,她总是舍不得离开,有时候坐在柳先生家到了半夜回去的车都没了。柳哲楷就让夏依秋送黄灿,叮嘱要坐小汽车,还让夏依秋把车钱付了。
柳哲楷还亲自为黄灿的小说《早春》作序,并将其推荐到出版社发行。柳先生称黄灿为“当代中国最有前途的女作家”,由于柳先生的提携,很快,黄灿声名鹊起。
这些年的操劳,夏依秋当年的青春朝气早已消失殆尽,三十余岁就有了些许白发。就如同有回黄灿在柳先生面前说的那样:夏先生是忙的,她的笑是愉快的,但是头发有些是白了的。黄灿,和当年的夏依秋一样年轻,一样活泼,却远比夏依秋有才华。每每黄灿来到家中,夏依秋在柳先生的眼中分明看到了一种喜悦,她开始有些不悦,于是,争吵开始了。
“黄灿的书也出了,钱也有了,总不能老是往我们这里跑吧。”有一日,夏依秋照柳先生的吩咐送黄灿走后说。
“她一个弱女子,在上海也没有个亲人,多来家里坐坐有什么不好的?”柳先生躺在椅子上抽着烟。
“听说她的名声是不大好的。”夏依秋有些不高兴。
“亏你说出这样难听的话来!这是对她的中伤,她所做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为了让自己活得更灿烂。”柳哲楷沉下了脸,“如果说她有坏名声,那不是她的原因,是这个社会造成的,是她曾经的那些男人造成的。”
“但是先生您的言行难道没有失礼之处吗?”
“什么叫失礼?我这叫惜才。”柳先生说,“你还真得学习学习人家,你和我生活了十年,这些年,你的写作能力提高过一点儿吗?写过一篇像样的文章吗?还比不上一个没上过几年学的黄灿。”
许是柳哲楷这句话戳到了夏依秋的痛处,她忍着泪,默不作声地走了。是的,尽管夏依秋受过正规教育,还与以写文章著称的柳先生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但她在文学方面的确是没有天赋的,她最多能做做抄写的事务,其余的,做不来。当年她与柳哲楷一起,多是柳先生说,她只管倾听,而现在的黄灿,却和柳哲楷谈笑风生,似乎有更多的共同见解,有永远说不完的话。
见夏依秋含着泪离开了,柳先生也开始有些自责,他知道这些年实在是难为了依秋,和他一同经历了那么多的波折,而今终于有了安稳的生活,他知道她是担心家里再次出现风波。这些年的共同生活,他与夏依秋之间爱的成分的确渐渐少了,更多的是一种同志般的革命精神。他也无法说清自己为何对黄灿另眼相看,但他可以肯定的是,他绝没有爱上黄灿,顶多只是被吸引。或许这是一个男人的中年危机吧,就像俄国诗人莱蒙托夫在诗里写的:我深深地被你吸引,并不是因为我爱你,而是为我那渐渐逝去的青春。
18
夏依秋这段时间是苦闷的,看到柳哲楷对黄灿的态度,仿佛又看到了当年他是如何对待自己的。她头一次体会到被忽视的味道,此时,她才懂得了心怡的痛苦,这个被柳先生冷落多年的女人,该有一种怎样的委屈与心酸啊!
“先生,我们回北平看看老太太吧。”一天早上,夏依秋对正在伏案书写的柳哲楷说。
“也是啊,又有两年未到北平了,不知母亲她身体是否安康。”
“那什么时候去?”夏依秋见柳哲楷如此回答,有丝欣喜。她想去北平,不仅是探望老太太,更想去见见心怡。
“待我把这篇稿子写完就去,东三省现在形势危机啊,不知北平景况如何,是得回去看看了。”
当夏依秋再次踏进西三条的这个四合院时,正是深秋。院角的那株半枯的槐树已近全枯了,稀稀拉拉的树叶挂在枝头,紫藤倒是依然粗壮,藤叶在枯槐树上随着风摇摆,显得异常落寞。
心怡已老得不成样子了,她眼窝深陷,因为脸瘦得厉害,额头显得尤为硕大,花白的头发依旧挽在后面,盘成一个小小的圆形的髻。
“姐姐。”夏依秋第一次这样叫心怡。
心怡愣在那里,一时间还没有明白夏依秋是在叫她。等她明白这声“姐姐”是在叫她时,她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柳笛仍是四处跑动,他一会儿折断小树枝,一会儿去院里追逐被他赶得满地飞的鸡。哲楷和母亲说着话,而夏依秋就在院子里,坐在心怡边上,她佩服心怡的肚量,当年的她是如何能接纳眼前的一切啊。
“笛儿都这么大了,”心怡望着到处欢跑的柳笛说,“你们在上海过得还好吧?”
“还好吧,先生身体比以前好多了,只是现在家里又多了一位常客。唉。”
“得叫大先生别抽太多的烟。”心怡慢吞吞地说,“家里来客人倒是好事啊,最起码不至于太冷清。”
“一个叫黄灿的女作家,常常来家里,先生好像对她特别好。”
“女作家?那也是有文化的女人啊。大先生对文化人素来是善待的。”心怡感到有些自卑。
“是啊,就是好得有点过分了点。”依秋继续说,“黄灿才二十三岁,听说生活还很不检点,我担心先生会被这个女人迷惑。”
心怡抬头看了看夏依秋,说:“不用担心,大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在你之前,我从未听说过他与什么女人有过亲密的举动。他是真心对你的,不像我,他连话也不愿与我说。”
“姐姐,我该怎么办?我可没有你的忍耐力。”
“不忍耐有什么办法呢?有时候,你如果真的去反抗,换来的结局可能会更糟。”心怡又叹了口气,“和大先生好好过日子吧,说实话,我好羡慕你。”
心怡说完,起身了,转身时对夏依秋说:“我去厨房帮帮莲姑去,莲姑也老了,手脚不如从前麻利。”
心怡的背有些佝偻了,一双小脚让她走路的姿势更加不稳,夏依秋望着心怡的背影,有些心酸,更担心自己会步其后尘,成为一个像她这样被锢闭在庭院里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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