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莲叶何田田 于 2016-11-29 11:51 编辑
蒹葭 夫君的姑父去世了,淋巴癌。
赶去姑父家的路上,姐姐一直在车后座上诉说农村生活的艰辛,说儿时的她和母亲点着煤油灯,放在田塍上,就着一点昏黄的光,在看不到尽头的水田里的扯秧;在满是蚊虫的夏夜,关在厚厚的蓝底粗棉布的破蚊帐里睡觉,即使蚊虫的叮咬也弄不醒疲乏的她;还有家中那似乎永远也装不满的大水缸等着她……
我没有经历过夫君他们兄妹的这种生活,自小,我就是在父母的庇护下生活,连最普通的家务活都未曾做过一件。我无法去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而且,我也从未从夫君的口中听说过这些。
夫君在我面前描述的生活与姐姐口中所说的是截然不同的,他只是说父母的生活很苦,做儿女的应该在父母晚年多尽孝,在他的口里,没有具体的细节,关于过去的生活,他只用了一个字:苦。
他口中的苦,是什么?是饥饿,还是寒冷?是贫穷,还是劳累?没有亲身经历过的生活,我无法去体味。我脑海里的苦,只是茫茫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找不到停泊的港湾。
末了,姐姐说了一句:幸亏我们兄妹都走出来了。
我终于开腔了:我倒想回到农村,过一种从未有过的生活。
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世间纷扰的生活难道不是书本里的田园牧歌式的理想生活吗?千年前的陶潜不是一直歌咏它吗?现代的沈从文不是一直把这种生活称作是桃源般的生活吗?
几小时的颠簸后,终于到了姑父家。
绕过表弟家的两层小楼,后面一座低矮的两间平房,便是了。
姑父直挺挺地躺在堂屋的木板上,黑色的寿帽下,是两颊凹陷的苍白的脸,寿衣敞开着,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心窝上搁着一个竖立的鸡蛋。我来不及问夫君洪湖的丧事习俗,便被夫君拉着燃香、磕头。做法事的道士,竟是平常人打扮,坐在边上和旁人开玩笑,脸上找不到丝毫符合此场景的神情。
姑母在里屋,躺在临时搭的一张木板床上,对面的床铺上,是被掀开的凌乱的被褥。这是一间极阴暗潮湿的小屋,窄小的窗户上连玻璃也未曾有,被胡乱地钉上一张塑料薄膜,墙壁上贴着一张巨幅广告画,占据了墙壁的三分之二,余下的部分,都是未粉刷的砖土。
坐到姑母的床上,她伸出枯槁一般的手,紧紧地拉住我和姐姐。
她开始抹眼泪,指着对面的床铺,开始向我讲述姑父如何从医院回到家中,脖子处巨大的瘤子如何让姑父呼吸困难;又是如何在深夜因窒息而跳下床,临终前拼尽全力撕扯喉咙。
我的泪,也不住地流。
眼前这个瘦小、苍老的女人,便是夫君口中最疼爱他的小姑母,那个心灵手巧的姑母,那个二十多年来只能进流食的姑母。
听夫君无数次提起她,年轻时的姑母女红做得极好,会绣花,会画画。公公婆婆家的旧木箱、旧家具上,至今还留有姑母当年画的油漆画,它们毫不逊于工匠们的手艺。试想,倘若姑母生活在一个诗书簪缨之族,会不会也能成为一名艺术家呢?
总听说姑母从不吃米饭,只能喝菜汤,因为有胃病。我知道,艺术家杨丽萍也从不吃米饭,但她不是因为疾病而不进食。其实,姑母的疼痛是不是因为胃病,不得而知,我只听说,被疼痛折磨了二十多年而从未进过医院的姑母去年终于被儿女拉进医院,医生从她的胆囊取出了一个苦楝子大小的结石和数不清的小结石。
折磨姑母的“苦楝子”终于被取出,而姑父却撒手离开了。
夫君看着姑母的小屋,说:您要保重,搬到表弟前面的楼房里住吧,一个人住在这里,怎么行?
姑母摇了摇头,说:他们也有难处,不想给他们添麻烦。
可怜的老人!一辈子受苦,晚年还在怕给儿女负担。有这种想法的何止姑母一人?农村的老人,大多如此。世上哪有那么多不尽孝的儿女?估计,更多是因为自己的生活也困难,无法找到既要改善自己后代的生活,又要照顾好年迈的父母的两全之策。
这便是我眼见的农村,这便是真实地生活在田园里的一群人。这群人,他们的面孔被阳光晒得黝黑,他们双手满是老茧,他们要么在田地里忙碌,要么窝缩在城市的边缘劳作。
网络上的女医生和丈夫隐居山林,以采药为生的闲适惬意生活,历来都不属于他们;像女医生那样穿着洁白的麻布裙,露出细嫩脚趾,手持鲜花,用单反摆拍出唯美照片的情景,更不属于他们。
看来,姐姐说的是对的。
所谓的田园生活,只是看上去很美,真相很残酷。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是必须建立在一定的物质基础上的,它只是富贵闲人们臆想出来的产物,他们剥离了劳动的艰辛,只关注自然的美景。真正生活在田园里的人,备受生活的煎熬,他们关注的永远只是艰辛劳动过后赖以生存的物质,就如同,农民称开满荷花的泥塘为藕塘,而绝不会称它为荷塘。
返回时,途经江堤,丛丛芦苇在阳光下静穆,棕褐色的苇杆,棕褐色的穗,白色的芦花不知飘到了何处。冬日的芦苇,多么的枯衰、褴褛!
这芦苇,还有一个极雅致、极富诗意的名字,叫蒹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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