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杜小妩 于 2017-5-7 14:36 编辑
月霞的亲事
夏天的时候,我家屋旁的那些艾蒿蹭得老高,我发现它很快长到齐我的眉毛那儿了。
于是每天想去看一眼,我闻着艾蒿叶子的气味,也是月霞姊在东边房里写信的那会儿。这之前母亲要走十几里路去镇里,买回信纸、信封和邮票,然后交给月霞姊去写,母亲不许我们去打扰她,她往往写好了撕,撕完了又写,也不知为什么。那时水笙哥不来我家,他高中毕业就去了部队里。他来信,月霞姊就回信,写回信时总在里面把房门拴得紧紧的。
在我印象中,母亲在房前屋后栽了很多果树,春天那些树开满了花,雨后那些花瓣落得满地都是。我天真地觉得“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写的就是我家屋前的树,那个诗人一定是在路过我家门前,捡了这个句子,留在语文课本上的。这个时候是夏天,桃树上结满了桃子,桃子表面有一层细细密密的绒毛,还不能吃。屋后的枫树叶子也没红,金银花差不多也谢了。
我只有沿着墙根走过来走过去,捡起一块破瓷片在墙上划了一条长长的引子。我看着这条划痕想:水笙哥到底在哪儿呢?有从那头到这头这么远吗?月霞姊说他人在部队,家在障山张家。以前,他家那里有很多竹子,砍了竹子。他娘就编竹篮子,隔几日把编好的新竹篮送给我家家用。他来了之后就和父亲一起做农活,抢着要扁担,父亲看他的时候像看长势喜人的玉米苗。他好像也知道,就像沐浴在阳光雨露里一样顺理成章。他走的时候拿走父亲在公社开会时奖的本子和白背心,父亲自己那件旧的都泛黄了,新的白背心却给了他。
更多时候家人去了田地里,太阳让人晕乎乎的,那些下过蛋的母鸡在“咯咯哒—”地叫,我经常一个人在大门角落里玩。门虚掩着,这天被人推开了,进来的那个人问:“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敢抬头看他,就一直低着头看地面,看他脚上的鞋子,心想他要穿那么大一双鞋子呀。他一边拿了笤帚在堂屋里扫了起来,一边说去把你月霞姊叫回来。我赶紧朝屋外走,我觉得他在那里我就浑身不自在。我不记得自己都去了什么地方,反正回家的时候那个人走了,月霞姊说他就是回家探亲的水笙哥。
秧苗插在水田里了, 等到芝麻苗锄草的那时节,家里人都不怎么忙了。
我还记得园里的豆角也在架子上挂长了,辣椒早长出来了,黄瓜躺在藤里的菜地上,水甘蔗可以啃了。秋姊把茄子切好了泡在水里,说要漂会儿炒才行。我往往会帮着往灶膛里添柴火,帮着拿盘子给她盛菜。晚饭熟的时候一家人都回了,父亲把饭桌搬到屋外去,饭菜也端出去吃。屋外可凉爽了,我这时候可以离母亲很近,她拿蒲扇为我赶蚊虫。我可以边吃饭边看那棵丝瓜藤,上面有丝瓜了,也有黄色的花朵。吃饭的时候家里养的鸭子也摇摇晃晃地回来了,安安给他们吃自己捞回来的鱼虾或螺丝,她和鸭子玩得忘了吃饭。月霞姊安安静静地坐在饭桌上吃饭,村里人都夸她笑盈盈的的样子,有人还说我和她长得最相像。
月亮爬过树梢之后,饭菜差不多吃光了,就剩下月光照着桌上的空盘碗。我这时便可以去小竹床上舒舒服服地躺下,秋姊收拾碗筷。父亲用去年的稻草缠了个草把,淋半瓢水,再点燃,用来驱蚊,有时还割艾蒿压在上面呢!父亲做完这些要去水田里看看稻谷扬穗没有,问安安去搅过麦酱没有?我知道麦酱就在那块水田中央,只要过一道石板桥,那桥的石缝里长着几棵车前子,闭着眼睛我也想得出来,只是那木桶里的麦酱不知好没好?要日晒夜露好些天,才会香气扑鼻,我只要用筷子蘸一点,吮一下,也觉得自己像麦子一样香透了。安安不要我跟她去,不然要挠我脚心,痒痒的。烟熏草把在那忽明忽灭,漫天的星星和我一样躺着。
月霞姊穿着浅蓝色圆领衫在那里削菜瓜皮,她把菜瓜平分成几份,细心地把我那份的瓜瓤和籽去掉。我觉得月霞姊的手很轻柔,她帮我整理衣领和扣子时我就轻轻呼气。秋姊为我梳头时拉着我的头发,恨不得连根拔起,我痛得呲牙咧嘴,脑袋跟着她的梳子倒,秋姊还说:“你别歪着头,这样扎起的羊角辫一边高一边低。“我想月霞姊要是不去替人家做衣服就好了,她可以帮我编麻花辫子,编的辫子光滑乌亮的可好看了。村里比月霞姊小的那些姑娘都被人敲锣打鼓地领走了,只有月霞姊还在家等着,她等那个我叫他水笙哥的人复员回来。
这回水笙哥给她寄了一本有关裁缝知识的书,我们一家人围着看看她拆开,她拆得那么慢,也很小心,仿佛在打开她一生的幸福。那一次,水笙哥说年底回来,把两人的事情办了。月霞姊把这话重复给母亲听时,她脸颊上红红的。母亲就开始张罗,要为她备好四铺四盖,还买回柜子锁和箱子的包角,那都是备嫁妆要用的,做木匠的都了过来喝酒,母亲看月霞姊的眼神也比往常多了一丝内容,我又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只发觉这是家里的一件大事情。父亲也不要月霞去太阳下的田地里帮忙,快要出嫁的姑娘要在家里待嫁,养得白净水灵,婆家那头七姑八婆要评头论足的。
村里有个跟月霞姊差不多大的姑娘银桂,前几天有媒婆上门提亲,银桂告诉月霞姊那男方也在水笙哥部队里,才复员不久。他说水笙哥有文化可能会提干,待在部队里的话以后就不同了。可水笙哥说要退伍,说家里未婚妻月霞等他三年了,这让连长觉得可惜,一再挽留。
傍晚, 村里的小孩子就在禾场上玩”老鹰捉小鸡“和”牵羊儿摆尾巴“的游戏,禾场很大,跑起来自在,那儿经常飘来阵阵笑喊声。这天, 秋姊在禾场与显恺的孙子打起来了!那人的奶奶过来,把秋姊推推搡搡的,小孩毕竟是小孩,这下哭得不可收拾。五婶看不过,母亲又不在屋里,就让月霞去看看怎么回事,月霞丢下篮子里的针线活,跑到禾场去。
那小脚婆婆是显恺的续弦,一生并无生育。显恺在村里是强悍人物,平素大伙让着他,小脚婆婆也最见不得别人家的好。月霞笑盈盈地叫她“伯母”,她才放下秋姊牵着孙子抬脚走了。月霞看秋姊青一块紫一块,问她怎么打架,秋姊抽抽噎噎说那小孩抢了她头上的橡皮筋要做弹弓。月霞就喊住小脚婆婆,笑着说:“伯母,您看看我妹妹的橡皮筋还在他手上么?”这一句问让她理亏,脸面上过不去。她嘴角抽搐几下,边走边说:“月霞你还敢问我,我家谁要橡皮筋?谁不知道你家水笙要有名堂,有好日子过不是?我还不信你,你……走着瞧!”
小脚婆婆开始往障山张家跑,她家的大水牛以前不到那里吃草。说是放牛,其实她去会张家人,无事生非地月霞的不是,说水笙不应该回来,直到水笙娘将信将疑。水笙娘早年没了男人,这指望水笙有个出头之日不肯错过,当下就托人写信问个明白。水笙先是说了他娘,但还是把事情问了月霞姊,让她拿个主意。月霞看了信就哭了,母亲以为水笙退婚,就劝月霞不要哭,一边还骂水笙翻眼不认人。秋姊在一旁听了,跑到房里,找出水笙的照片,用绣鞋垫的手缝针在他的眼睛那里戳了个小洞。
月霞姊发现这张照片,哭得更凶了!她大颗大颗的眼泪都滴在那些彩线纳的鞋垫上,那是她准备做给水笙哥的鞋垫。
月霞姊后来不在屋子里写信了,再收到水笙哥的信都没拆开。
那年冬天她还是嫁人了,嫁的不是水笙哥。一年后,月霞姊难产死了,留下一个女婴。月霞姊这一走,婆家人也就打算让儿子去外地上门了,再找个媳妇。母亲让我们把月霞姊的女儿抱了回来,她说这是月霞姊身上落下的一块肉,不能丢了。我们忙着找旧衣服做尿布,却翻出了月霞姊的那些信件。秋姊都打开读给母亲听,她说水笙哥没有说退婚呀,还埋怨月霞姊想得过多,等到后来不等他复员了,不知道都怎么在闹。
那段时间母亲往往很伤心地哭,哭诉着她的女儿月霞,有时在地里锄草看见一只虫子也哭得出来。两年后,母亲也因病去世了。
我们去上坟,去了母亲那里,也去月霞那里。月霞的坟上总有一些人来过的样子,那人应该很有心,他放在那里的有本衣服裁缝图样的书,会是谁呢?还舍得去花那样的闲钱?
日子总是过它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一晃家里的几个姐姐也先后嫁人了,月霞姊的女儿被人城里人家领养了,家里就我和父亲。有一天得知父亲在医院住院,急急忙忙赶了回来。父亲极少生病,这次上吐下泻,泄的吐的都是血,诊断是慢性胃炎。他的病房有来来往往的人探望,父亲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父亲在田地里习惯了,医院的消毒水气味让他难受。他想着稻田里的水,草垛旁的牛,担心屋檐下的耙再日晒雨林容易烂坏。端午前,我们在医生同意下出院回家过节。
我在跑来跑去收拾好东西的时候,差点撞上迎面走来一个男人。他很高大,像个干部的模样。他看见的那一刻,他的目光里有一种复杂的东西。他停在那里,像是什么东西绊住他的脚步。我急急忙忙回到父亲的病房,却发现他也跟过来了。我心想也没撞着他,怎么还追过来了。父亲看他来了,脸上也有一种少见的表情,他们之间似乎很熟悉,又很陌生。那人看了看我,说:“这是韵囡,转眼这么大了。“我连忙对他笑了笑,两个男人简短地说了几句话,好像又不知该讲什么了。好在我们要搭车,就起身要走。他这才说:”医生那里我帮您打听了,过完节尽快回院治疗。地里的庄稼就不要搁在心头,我让村长派人打理打理。”
他送我们坐上车,招呼司机给父亲留个好座位,叮嘱我照顾好父亲。等他转身,我问父亲,他是谁?还认得我呢。“水笙”,父亲只说了两个字,就似乎陷入了往事的回忆里。
水笙?我已经认不出来了!
他曾背过我,曾为我们家扫过地 ,曾寄书给月霞姊,让她等那么多年的水笙?我曾想象过他在多遥远的地方,现在他却冒了出来,站在医院里,就在我面前,与我的父亲对望着,像儿子一样地鞍前马后,难道这也是天意?
班车走了很远,直到拐弯处,我看见他还站在那里望着这边呢。也许那是他生命里最深情的回望吧!望着他的青春,望着她的少女时光,望着他们那个年代的爱情。而他不知道那个宁静的夏天里,那一扎有着密密匝匝的针脚的鞋垫早已成为我月霞姊的暗疾,永远无法痊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