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科班只有两个,我在四班,胡芬在五班。记得两个文科班的教室在教学楼的一楼,而我那些选择读理科班的一班的同学们,继续留在原来的教室里,那排红砖黑瓦平房的当头一间。
分班后,我只回过那间教室一次,至今我仍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87年元旦前的某天中午,我从食堂吃完饭回教室做作业,听到付琴在教室门口叫我的名字,声音还有些急促,似有一回她和我在食堂排队买饭,她突然转过身来,闭着眼,身子摇摇晃晃,急促地叫着我的名字,说她头晕,要我拉住她。
我有些奇怪,她这样焦急地叫我的名字,到底又有什么事情呢?
出去后才知道,她们班在准备元旦晚会,教室的黑板还没有布置,因为找不到会画画的人,想让我去帮帮忙。
付琴开了口,我怎好推辞?何况她这是信任我。我想,我那些学理科的同学们里面,肯定有会画画的,只是二(一)班的文娱委员付琴同学不知道而已,就像我高二(四)班的班干部并不知道我会画画,从未请我给班里出过黑板报一样。所谓知人善任,也是同理,不知有多少人亏在“不为人知”上了。
其实,如若不是回忆到这个片断,我都忘了我曾是多么地迷恋绘画,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到初中毕业,五年时间里,每天都要画,铅笔、蜡笔、钢笔、排笔、毛笔……我尝试过所有能画的工具。没有任何美术老师私下教过我绘画,我爱上画画,仅仅发内心的喜欢,没有缘由,如同我们偶然间看到某种花朵,尝到某种口味的食物,就由衷地喜欢,而此前,自己丝毫不知。
我答应了付琴的请求,但是一下午都在教室惶惑不安,自从分班后,我就从未进过那间教室,我是那间教室的逃兵。而今,让我在他们的注视下拿粉笔在黑板上写字、画画,与要我这个丑姑娘穿着刚买来的的新衣服从一排面孔漂亮的小伙子面前走过一样,别扭得很。
傍晚时分,趁同学们去食堂吃饭的当儿,教室人少,我匆匆赶二(一)班,像做贼一样。教室后排有几个人在给教室扎彩纸,我用余光扫了一下,人不多,松了一口气,便拿起粉笔,在黑板右侧画了一只跳舞的兔子,左侧则画了一只半倾的大花篮,花篮里与外全是大大小小的花朵,提篮处还特意画了两根大丝带,它们在黑板底部交错、分开……最后,在黑板正中写下“元旦晚会”四个字,用红粉笔勾了个边。
付琴当时不在,我画完后,扔下粉笔,走了,没有和教室里的人说一句话。估计,当天能留意黑板上的画的,也只有付琴。有谁会知道,在那个兔年来临的前一天下午,有一个女孩,为了一幅二十分钟便可完成的黑板画纠结了整整一个下午?很多的事情,在自己看来以为是天大的事情,其实,在他人眼中真的无足轻重,因此,所谓荣辱,自己看轻了,便轻了。
不过,无论轻与重,但凡美的,仍是美。
经过了三十年,很多的事情在我的记忆里早已淡忘,但,今天回忆起来,想想那个下午的忐忑,想想自己曾画过的那些图案,它们竟然鲜活起来。大概,每个人的记忆里,都潜伏着一条暗河。某一天,也还能从那清凉里取一瓢弱水,滋润干涸的人生。
当然,有些事情,回忆起来,甚至比当初发生时还美好。因为回忆建立在想象基础之上,受到情感支配,因而往往具有诗意的特征。这种诗意起着模糊的作用,记忆里的事情一经模糊处理,就好比月下看美人,更添了一份情趣。
就像前不久,有同学对我说,说他还记得我当初的模样,说我是他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还说那个时候,我“皮肤白白的,脸上有一对深深的酒涡”。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不是同学弄混了人,那必定是将他记忆中的我美化了,因为当年我虽不黑,但绝不能算肤白,另外,我也只有右脸颊有一个酒涡,所以,我更愿意相信他是把我的美女同学易晓玲记成了我。
易晓玲是我高一的同学,其容貌特征正是“皮肤白白的,脸上有一对深深的酒涡”,她好像是中途转学来的,我虽和男生不说话,还是很乐于认识女孩子的,更乐于与漂亮的女孩子交往。真正的美女不单只有男人喜欢,女人也喜欢。
易晓玲很热情,她讲普通话,说话时,两个酒涡若隐若现,一笑呢,就像湖面上漾起了两个深深旋涡,你若是看久了,仿佛目光都要被其旋进去。我就是被她吸引,然后走近她。
听她说,她自小在河南某军区大院长大,还有一个哥哥,她父亲是个团级干部,因裁军转业至蒲圻的。我喜欢她的真实与直爽,这些年,我一直喜欢真实的人,一旦发现某人说假话,便从此与他划清界限,因为,知识的贫困可以忍耐,品性的恶劣实难忍耐。
易晓玲父亲转业到地方上,好像是做了某个银行的行长,她的家就在一中附近,出校门往右走不了几步,而今的西湖路上。记得当年那里有个很醒目的公司名字,叫“勤得利”,易晓玲家就在“勤得利”公司附近的那栋楼房里。
有一回,我跟着易晓玲到她家去玩过一回,因为她父亲刚调来不久,她家还没有多少添多少家具,屋子也并不是很大,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屋子里有一辆二八自行车,座位很高,当时我还没有学会骑自行车,觉得易晓玲好牛,会骑那么高的自行车。
当年的县团级干部都很廉洁,我除了到易晓玲家去过外,还去过高二同学李涛家,李涛的父亲当时是蒲圻县改市后的第一任市长,可李涛家同样很简朴,很普通。
想想有些意思,和我打交道的女孩子,大多家世优越,但我决没有攀附之意,一个小姑娘,还没有到那么势利的地步,实际上,我至今都不愿攀附任何人,我愿意亲近谁,皆因为我欣赏他,喜欢他,不带一丝功利。
李涛家住在一中正对面的水利局进门左侧的楼房的二楼,印象最深的是她父亲的书房里有一幅特别长的照片,密密麻麻的人头,李涛指着其中一个人告诉我,那是她爸爸。令我惊汉的是,我在电视八频道上经常见到重要人物,竟然有几个出现在这张照片的前排。
除此之外,我没有发现她的家比我的家条件优越到哪里去,一样普通的印花床单,一样盖着防蚊纱罩的四方桌,一样在木门后钉上两个钉子,拉上一根绳,挂上颜色已不鲜艳的毛巾……我在李涛家有一种回到自己的家中的感觉,根本没有畏惧之心,也不怕哪天突然遇到市长叔叔,会吓得逃掉,因为,我是他女儿的朋友。
实际上,我在李涛家一次也没有碰到李市长,他很忙,据说当年是从水利局局长提升为市长的,在水利局时因为一心扑在工作上,李涛年幼的弟弟被父母锁在家,有天自己爬到阳台上,摔下身亡,成为李涛父母此生无法言说的痛。
三十年前的这些干部,是真正的人民的公仆。那个时候的人,往往很单纯,很真诚。可悲的是,今天的人们,大多都只是物质地,社会地活着了,成千上万的人,放弃了精神上的自由,变成了物质的奴隶。
高中毕业后,我一次也没有见过李涛,听说她父亲后来到了省城当了水利厅厅长,听说她读了所名牌大学,听说她生活得很安逸,很幸福。
都只是听说,好在,我还能偶尔听说李涛的消息,而且都是好消息。而,江南,那个曾与我亲如一人的朋友,自高中毕业后,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就像一尾鱼,从此沉入了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