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秋,我刚从大学毕业,就编入路线教育工作队,住在杉树沟一个叫周的社员的家里。那是一条好生遥远的山谷,深深地藏在大山的摺皱之中。先要乘车在的那些山岭间不断的拐弯和上坡,到达小小的、灯火昏黄的县城,之后,从一大早起,车又要久久地在碎石的、车辙之外满是杂草的支路上晃荡,小心地驶到静悄悄的乡场上;最后,就开始步行,望着那些蒸腾着蓝色的雾岚的大山,踏上象烟缕一样缭绕的小路,等走到杉树沟,就觉得是到了天尽头,相信哪怕是小路也再不能够在前伸延,一切都仿佛终止了,只剩下山林,溪殉,蓝天,和长长的时间I谷里是一个生产队,有三十多户人家,都零星地散在溪响两侧的山林中,不走到切近就看不见。他家就在半山上的极树林里,那儿就他家一户人家……
我住在他家正房的一个后间里。他们家有一列正房和一列厢房,是瓦房,那厢房还带着一截小小的楼廊,隔着土院,和厢房相对,有一列草房,包括两间猪圈,一个牛栏,一个堆放柴草的棚子,土院的边缘有好几株李子,两株樱桃,还有一株梨。这儿住着他们相亲相爱的一家五口:婆,夫妇俩,和着一对儿女。
那时,我们的工作队去留未定,名存实亡,好些队员都溜回城里了。也许因为我父亲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干部,他们一下子让我当了一名副队长,其实也不过是好让我住到那里谁也不愿去的杉树沟里去。我手下并没有队员,也没有人来过问我,没有什么事情好干,我也不愿干什么事情。不是我有什么过人的见解,只是对没收社员的自留地啦,不准社员赶场啦,硬要一家一户交出更多的鸡和鸡蛋啦,等等,都没有真正的热心。
开初的一段时间里,杉树沟的父老乡亲对我抱着深深的敌意,半冷不热的面孔,叫人若芒刺背。只是看见我百事不问之后,大家才有一点赞许的神情;但归根结底,不怕我怎样显现得自己并不是没有心肝的人,抱着愧疚的心情对乡亲们到了低声下气的地步,也仍然不能削减我们之间如磐的隔膜。到后来,我就只是整天读书,连山也不下,一周才去一次梨花屯,领取报纸和信。
主人周正良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像许许多多的山里人一样,穿对襟的蓝布衫,头上缠一圈白布帕。他眼睛有些发红,鼻梁和喉结都很高,很有男子气概。但他从不多说话,举动看上去也懒散散的。不知为什么,我暗地里羡慕他那明明有力却又真正懒洋洋的神情。
女主人却不同了,言语和行动都很热烈。她快要四十岁了,方方的脸庞,精力无比充沛;她长于计算,勇于行动,熟知一切为人的礼数,把一家五口连成一个亲爱的整体,使蓬荜增辉。婆,周的老母亲,七十多岁,小脚;她待我最诚挚,按老规矩把我看成一个年轻的后生,一个可怜的出门人,常会走到我的屋里来,送给我一把葵花子,或是两只柿子。十七岁的贵,是一个精悍的小伙子,头发像一个黑漆的木碗一样罩在头顶,耳朵以下被剃刀刮得十分干净,是谷里无师自通的剃头匠的杰作。他不喜欢我,一有机会就嘲笑我。惠呢,她那年十九岁,在我的眼里,她成了山林的美丽和淳朴的化身,她首先相信了我也是一个好人。
整个白天,他们一家人都忙着,只有到了晚上,我们才坐在一起烤火。山里的夜是寒冷的,虽然还是初秋,脊梁上也时而感到凉意。从门限望出去,夜的黑色在山里是那样庞大,远远地山腰或深深地山谷里偶尔有一星灯火,使人心里满是生动的、神秘的意味。
那时,火塘里燃着青冈枝,凭着明亮的火光,我们似乎才亲近起来。我们闲谈,惠就静静地坐在一旁。她的双眉在火光里显得更青黛,美丽的眼睛也更明净,面庞又明朗又柔和,神情那样朴素和本分。她望着我,好像在等待我说出一些什么,那是她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经历和懂得的,因此她尊敬我。每逢她弟弟也在,并笑嘻嘻地说话来打断我的时候,她就显得不安。不到妈妈吩咐她去睡觉,她就一直不离开。
渐渐地,我觉得我心里和她好亲近。我老想着她。而一见到她,我就满心欢欣,丢掉了好多阴郁的念头。有一天,她走亲戚去了,整整一天我心里就像丢了什么一样。
2
我到他们家去的那一天,先见到也是惠。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就不由吃了一惊。那天下午,我在半山上的那片枞树林里穿行了半天,正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到他们家,不知他们家的瓦房就在我的脚下,“到了!那不是他家的惠在挑水!”给我引路的人突然说。他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红脸的汉子,杉树沟生产队的罗队长。正是他经过再三踌躇,才决定把我安排到惠家去住宿的,说他们家的房子宽一点。
我抬起头来,前面是一片浓荫,有一棵笔直的枫树高出那些青杠,树下有一口小小的水井;她正舀满了一挑水,刚好站起身来,身躯就像那一棵年轻的枫树一样挺拔,姣好。她看见我们从树林子里出来,微微有些吃惊,跟着就赶紧埋下头去,藏了她美丽的面庞,慌张得不和他罗大叔打一声招呼,急急忙忙地挑着水走了
我后来和她熟悉起来之后,曾经问过她当时为什么要那样慌张。她用她明媚的眼睛望着我,笑着,稚气地摇着头,说不出来。最后她才说:“我原来没有见过你!”不知为什么,每逢我望着她从我身旁走过,心里总是很激动,想拉起她的手来,告诉她,说她有多美丽,但我没有。事实上要是在城里,换上一位姑娘,只要有不及她的一半的美好,都会加上十倍的装扮,把身旁的人全不放在眼下。每逢我想着她从来没有走出过杉树沟,最远也只是到梨花屯的乡场上去赶过一回场,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相信真有一种叫命运的东西……
平时她老穿着一件褪了色的、洗得很干净的蓝布衫,不声不响,来去匆匆的;不停地洗衣裳,煮饭,把猪草剁碎,没有一刻空闲。换一位姑娘,会怎样的抱怨呢?但她却想也没用想到要叫苦,只是时不时掠开斜在眼前的鬓发,又高高兴兴地“哎”一声,答应着妈妈的吩咐。一到吃饭,她就一碗碗地先把大家的盛好,然后再盛自己的,并坐在靠近饭甑的一端,等着给长辈盛饭。每逢有客人,她就不坐到饭桌上来,只在厨房里忙碌着,等大家吃完;抽着空儿,她撩着围裙的一角,悄悄地倚在门限那儿,听大家说话,看饭桌上还缺些什么,那时她会露出那样引人怜爱的笑容。有惠在,每一件事情都显得那样光明,饱含沁人肺腑的馨香,一切的纷扰都化为喜悦与和平,让人感到不论日子多么苦难重重,都值得欢欢欣欣地过下去。
人们通常只是指责我们年轻人,说我们在爱情上往往过于轻佻,但直到那时,我还没有受过这方面的指责。我还没有和哪一个姑娘谈过恋爱,还不知道爱情是怎么一回事,恋爱该怎么谈。我猜想着,像人们通常所说的那样,是一种我所不配的思考,或者是一种我所不知的,极严厉的选择,但是,在那些日子里,渐渐地,我却觉得有一种不寻常的、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心情,来到我的心头,并且越来越强烈,终于充满了我整个的心。
有一天早上,我到梨花屯乡场去,早饭过后才回来,她把背篓都准备好了,要去打猪草,但还一直没有去,把饭温在锅里,等我回来。一听见土院里有脚步声,她就走出来,漏出了宽慰的笑容,仿佛我是她的亲人似的。“我们早饭都吃过了!”她说,入鬓的双眉下的眼睛,又深情又温柔。那时,一阵柔和的激动,顿时在我心里迸开,迅速地扩散,渗透了我的全身。我吃完饭,望着她走上才草棚旁边的那一条小路;她从一个依着树干叠起来的谷垛旁走过,她家的大黄狗在她的身边摇着尾巴,两只麻雀扭打着跌落在她的身后,又倏地飞起来,啁啾着,和她的那样叫人亲爱的身影一同消失在树林里;那时,我心里一阵阵发紧。整个下午我都坐立不定,静不下来。
我开始想到,一个人在他的一生之中能见到一位这样的姑娘,并能得到她那颗亲爱的心,就真是莫大的幸运!我渴望和她在一起,永远永远地不分离。我终于明白了我爱惠,全心全意地爱她;如果人的灵魂是可以穿透的,那我不怕接受任随怎样严厉的审视,让我的真诚得到无可怀疑的证明!
3
我急切地想把我对她的热爱告诉她,但只要一看见她,我又完全冰释了这样的念头,觉得那是对她的一种欺侮,怕她会用吃惊的眼光看着我,同时还模模糊糊地感到那样一来就会惹下什么大祸,使得她远离我。一次,她蒸好了用桐子树叶包起来的玉米粑,拿好热腾腾的一块,轻盈地走到我的屋子里来,要我尝一尝。她并不是那种又羞涩又拘谨的姑娘,她的心地清明如水,没有一丝儿矫饰;她站在我的对面,美丽的眼睛闪亮着,像小姑娘一样的望着我,等着我告诉她好不好吃。我心里一阵颤抖,想对她说一些热忱的话,但终于又忙慌慌地低下头去,剥开那卷起来的桐树叶;唔,总有一点儿什么使得我害怕!
我为此而焦急难,受。
开始的时候,我老以为她爸爸不愿意我住在她家,但后来我才发觉,他对于他家的人也是那一种不大在意的样子。我想讨他的欢心,他也并不觉察。每逢傍晚回到家里,他就在屋檐下那一段原木上坐下,那时惠给他送过来一盆冒着热气的洗脚水,合着一双掉了纽扣的旧青布鞋,他就一边卷烟一边洗脚,独自在那儿坐很久。整个晚上他也在火塘边卷他的叶子烟,一次又一次地、不厌其烦地从火塘里拾起燃着的小丫枝,来点燃他那老是熄火的烟卷,那动作正像山里的夜一样深沉、漫长。每逢他因为什么而仰起头来看着我的时候,我觉得他的眼光是透人骨髓的;过后一想呢,又不是那么回事,那目光其实是真正散漫的。我望着他,常常在心里猜测,要是他知道我爱他家的惠,会怎样想呢?他会发怒吗?我总以为他一旦发起怒来,那一定是很厉害的。
惠的妈妈倒待我热情、周到。要是我从梨花屯给她带回一瓶煤油,两块肥皂,那在当时是很难得的了,她就会很感激我,一定加倍答谢我,为我把洗脸水久久地留着。但她显然一点也不相信我,凡是她家里的私事,不管大小,她一律瞒着我。就连她有一天回了一趟娘家,她也支吾着,尽管也把她带回来的米花请我吃,她知道我父亲是干部,我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副队长,所以她经常用来称赞我的一句话,就是说我“命好”。她背地偷偷地看我,狡黠地,好奇地,就仿佛是要看出像我这样的人究竟有什么奇特的地方。但那绝不是妒慕,也丝毫不想把她的日子拿来和我交换,那是人各有命,生来如此,实命不同。每天每天,我都怕在她面前说错什么,做错什么事,怕她看出我喜欢惠,仿佛我承认了我对惠存的是坏心。我总觉得她是会翻脸的,而她如果翻了脸,那必定是不饶人的。
贵呢,除了吃饭之外,我很难见到他。我想和他亲近,也一直不能够。白天他做活路,晚上就下到谷底的人家里去打纸牌,深更半夜也不回家。夜里我睡不着的时候,常常听见他一边长声地吆喝着,一边爬上坡来,一路上把睡了的鹧鸪撵的扑扑地飞,然后悄悄地到厨房里舀水洗脸。他一见我就笑,仿佛说:你们这些吃闲饭的人才好耍哟!实际上,我发现他恨任何从城里来的人,我无意中曾亲耳听到过他咒骂我是黄世仁。我听梨花公社的人说过贵的一回事情。那是在上一年,冬天,落大雪的时候,上级硬要每家出一个人去修水利;贵去了。杉树沟的人都知道那水库是永远也蓄不了水的,因为下面有摸不清底细的暗河。指挥部的人在筑起来的半截土坝上用石灰写了一条大标语:水利是农业的命脉。一次,贵笑嘻嘻地走到那近前,歪着头看了半天,读道:水利要农民的命!引得大家哄笑了好几天。当然,他闯下了弥天的大祸了,被公开批判,进了管训班,强迫在水库上一直劳动到春天。看得出,为了这一点,他妈妈而今把他管得很严,不许他在我的面前说什么,所以他对我总是嬉皮笑脸的。我觉得,要是他知道我想他姐姐,他说不定会卷起袖子来揍我。
我和惠有一回在一起看他们家仅有的几张照片。其中有一张大的,有着好些老老幼幼。那照片已经发黄了,有好多暗影。“这是爷爷,这是叔叔.......“惠用手指着对我说。“你爷爷多久去世的?“我随便地问。惠抬起头来,仔细地看我,然后摇摇头,说:“我妈不准我给你讲这些事.......“这使得我惶惑。我曾经听到过好些关于他们家的传闻。周正良当过杉树沟生产队的队长,人们都说他能干,拥护他,但后来他坚决不肯再当队长,说什么也不肯当。他们一定有好多我不知道的伤心的事情。不知怎的,在杉树沟的那些日子,我虽然没有对乡亲们做过不好的事,但是我又总是无端地觉得他们的痛苦和我有关;我和乡亲们仿佛各站在一条岸上,他们是永远不会因为我说了一点什么就相信我的。
那末,怎么办呢?想到我以后会离开杉树沟,会离开惠,我心里就慌张,好生忧郁。我知道,在杉树沟里要像在城里那样谈恋爱,是不行的,那无疑是一种轻薄;要吗,还得明媒正娶,先有媒约之言,后有父母之命,才能永结同心。我决心遵从这一切,以证明我的真诚。我不无虚荣地想:我的家庭算不错,我自己也年轻,必要的条件也大底具备,估计得低一点,人也起码是不难看;只要他们知道了我是真心实意地爱他们的惠,会和她相亲相敬一辈子,并依照他们所看重的方式来提谈我们的婚事,那他们也一定还是会非常高兴的!
不好对别的人起口,我决定请他们的罗队长,就是送我到他们家去的那个红脸的汉子,当我的媒人。春节前不久,我郑重地向他请求了。他愣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我并不意外,他开始是有些不相信的,但我可以让事实来证明;我按规矩悄悄地给他留下了贵重的礼品,央他做伐。
第二天一早,我就回城里去了,一心等过来春节之后,把第一次的彩礼从城里带回来。
4
两个星期之后,我回到了杉树沟。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是正月初六。一辆货车把我载到了梨花屯乡场。当我走出场口,踏上了蜿蜒在水田之中的石板小路的时候,天蓝得那样淡,又薄又亮;迎面出来的风依然冰凉,但也有着如水一样的柔和,让人横生沐浴之感,禁不住要打扑一回衣衫,抖落在整整一个冬天里积下来的灰烬.....
老远老远,我就望见了那座荒废了的碾房,从那儿分路,就进入了杉树沟。说来也有些叫人不相信,那时我的眼睛竟蒙上了一层泪水。在城里的半个月,我遭到了我父亲和母亲最坚决的反对;末了,我必须是在父母和惠之间任取一端,二者不能俱全。透过父亲宽大的眼镜,从他真正动了怒的眼光里,我看清了那时的人情对待农村里的人究竟有多么冷酷和歧视。一个城里人听说自己有可能去当农民,就恐惧得浑身发抖。下放农村,也早成了一种对人的惩罚。连爸爸那样平日里推搡不动的人,在一听到惠这样一个农村姑娘的名字之后,也不能不拂袖而起,当即指出我是“胡闹“,是“越来越不像话。我有整整一个夜晚不能入睡。但我觉得这样挑明了也好,从此我无牵无挂。幼稚吗?——那我们把什么样的东西叫做成熟呢?
在碾房跟前我换了路,抬起头来看见了杉树沟的第一幅枞树林。想到我马上就要看见惠的温柔的面庞,再靠近她那一颗像山里的清泉一样明净的心,我就知道我没有错。我的旅行袋里装着我带给她和她双亲的礼物,作为定礼,那是我姐姐在城里用心挑选的。好心的姐姐赞同我,并要我一辈子也不要变心,说否则就会给一个姑娘带来深深的不幸。我明白姐姐的意思;一个所谓门当户对的家伙正给过她这样的不幸。
顺着清浅的溪涧往前走的时候,几个面熟的杉树沟里的妇女赶到我的前头。她们全都穿着新衣裳,那是蓝布的或者蓝色灯芯绒的,浆洗得干干净净,会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在素净的山林之下显得那样鲜亮。除非做客,那样的好衣裳在平日里她们是绝对不穿的。她们也看见了我,都回过头来窃笑着,并赶紧往前走,一会儿就走进林子里去了。我有些奇怪,但并不在意。想必他们是要到哪家去走亲戚,杉树沟的妇女们本来也是喜欢笑的。
往深处走,我开始觉得谷里有些异样,好像有一种什么隐隐约约的喧闹。在平常,山谷是那样幽静,明亮的阳光和澄清的空气浸着人家和树林,一点点响动,比方说鸟儿拍动翅膀,都会像一湾清水里丢进一颗石子一样,溅起一圈圈的涟漪;那天呢,却有一点摇晃。有些可疑的声音,细碎的,持久的,像哪儿有人的笑语和娃娃的喊叫。走到空荡荡的、临着溪涧的晒谷场,我正要往斜里的小路上山,猛地起来嘹亮的声响;是唢呐!跟着,大概有好几支唢呐一起吹响起来,空谷传声,把杉树沟映的一片喜悦和喧噪。
我恍悟起来,杉树沟里有喜事了,有哪家在娶媳妇或是嫁姑娘;那我可真要好生看一回呢!我踩着小路上那些一不小心就会滑脚的针叶,兴冲冲地往上走。唢呐好热烈!那么小小的几支,就胜似整整一个乐队,带一点古老的味道,叫人心绪摇曳,思路走的好远好远。我听着,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我满心柔和地想,往后,这欢乐的唢呐就将会为我和惠而祝福!
但是,渐渐地,我有些纳闷了,唢呐的声音竟是从惠的家那方向传来的!她家有什么喜事呢?
我上到一座岭岗上了,它和惠家的屋基差不多一样高,隔着一个山坳和她家遥遥相对;立在一棵枞树下,透过对面山上那些薄薄的林子,我看得清楚了,她家的土院里聚着好多人,鲜亮的蓝衣裳攒动着,娃娃们像家雀一样蹦蹦跳跳;我还看清了那几个吹唢呐的吹鼓手并排坐在李子树下。我先前遇见的那几个杉树沟的妇女,也正在前面的山腰里走着,是朝惠家走去的。
惠家确实在办喜事!我大吃一惊,连气息都屏住了,立在那儿动也不敢动一下,仿佛我稍微一动就会山崩地裂似的。不,不,是贵在娶媳妇,我的心里直对自己说,山里人是希望儿子早娶亲的!绝不会是惠出嫁,我没有听见过一点消息......
身后的林间小路上有了响声,回头看时,是罗队长家的娃娃,胖乎乎的,头发想一块瓦。那时他在我眼里犹如上帝,我看定他,一心指望他告诉我是贵在娶亲。
他也看见了我,警惕地用他的小眼睛盯着我,好像我是窜到林子里来的一匹野猪。
“是贵娶媳妇?“我小心地问。
他不说话,拼命地摇头。
“是你惠姐今天出嫁?”我的声音在发抖。
他连连地点头,撒腿跑开了。
那一刹时,我的头脑被洗成一块空白......
5
那天我没有倒下来,没有从那岭岗上跌到山谷里去,真是万分幸运。惠会匆匆地出嫁,叫人根本想不到;在我的心目中,她早已成了我的妻子,我正那么虔诚地向她走去啊!
如果我那时能公平一点,那么我也应该是能够想到一点什么的。但由于我全心全意地爱她,不惜和我父母划断,我正非常满意自己,沉浸在自我看重之中,很有几分还在等着接受惠对我感激;这一点可是悲哀透了!
事实上,年前我离开之后,消息即传遍了杉树沟。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是认为我是对惠不怀好意。瞧,连罗队长家的不醒事的小儿子,不是都因为爱着他的惠姐,在转眼之间就视我如虎狼?委屈吗?真是委屈!正如我父亲以为我爱惠是“胡闹”一样,周正良夫妇也不相信我,因此一下子就断定我是居心不良;就算他们相信我是真心,也认为不会天长地久。多年来,从城里下来的人,都是来整治他们的;即便有真利可图,他们也无心趋炎附势。他们也可以只是不答应我,而不一定要把惠出嫁,但我既是工作队的,“官有十条路,九条民不知”,谁又知道我会干出些什么?不,包谷饭就包谷饭,他们只望姑娘一生平安。于是,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整整一条山谷里的人都来帮忙,办了惠的喜事。
这些,都是我后来才清楚的。那天呢,我一醒过来,就颤抖着,不停地往前跑。为什么要跑?我也不知道。
唢呐!唢呐!
年轻的姑娘要出嫁!
唢呐!唢呐!
苦命的后生乱如麻......
记得,杉树沟有一首山歌正是这样唱的。在她家柴草棚旁边,我停住了,软弱得厉害。我没有勇气再往前走,害怕别人看见我。那时唢呐吹个不停,迎亲和送亲的队伍正开始出发。有人抬起了漆成鲜红的柜子,小娃娃用竹竿穿好了漆成鲜红的板凳。山里的漆匠漆的嫁妆,像鲜血一样红,人们喧闹着,从厢房那边的一条小路下山......
完了,完了,我的命运已经注定,再无法挽回。我痛楚地依着一捆青冈枝,等着把惠再看一眼。不一会,惠果然由人簇拥着,从正房前面的那几级石阶下来了。
她穿着一件碎花的灯芯绒衣裳,下面是蓝色的长裤,浅蓝的袜子,深棕的布鞋。她低垂着头,除了穿戴一新之外,她依然和往日一样窈窕。我明白,今朝她走出了这土院,就永远离去,再不回来,我们多半从此就永远永远见不到了,一想到这一点,我的心一阵阵绞痛。我希望她能抬起头来,哪怕只是一会,让我最后再看她一眼;但她没有,一直没有。她在想什么呢?她可是在怨我?说我明明是一个恶人,却装出一副善良的样子,骗了她的好心?周正良夫妇也跟着双双出现在正堂屋的大门口前,“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但他们是父母,按规矩却不能再往前走,就立在台阶的边沿不动了;父亲神情痴木,没有流泪,母亲却是眼泪汪汪的。还有婆,她依着一棵房柱,一边啜泣,一边用手帕揩眼泪;儿子媳妇也不如惠和她亲近,惠走了,她仿佛也不能长久了!他们原是相亲相爱的一家,是我将他们匆匆地拆散的,我一片至诚却引来一片泪水,这是从何说起呢?
迎亲送亲的队伍终于在那青冈林的路口时消失,跟着又在林子那边现出来,牵连不断,在窄窄的山路上拉成长长的一行,由那些鲜红的嫁妆打头,顺着弯弯曲曲的小路下到谷底,又爬上对面的那个山垭。在无边无际的阳光之中,惠也好,那些鲜亮的蓝衣裳也好,渐渐地都小了,更小了,成了一行松散的、再不能辨认的小黑点,久久地在我的眼里蠕动......
只有唢呐的声音还好远好远都非常清楚。从那一刻起,我就永远记住了那唢呐。它尖利、单调,就那么几句,高低也不够标准,一次又一次地归回到主音上去;非常亲切火热,又非常凄恻淡远,纯粹是属于日子的,和山林紧相连,在按照山里人的心肠对人生进行着诉说,仿佛说它有多不平,多苦,但也还是要过下去;而只要大家都脚踏实地,不害人害己,那么,往后会好起来......
现在我已经记不清那个下午我是怎么过完的了,只记得我后来悄悄地走进枞树林里去,在一处积着厚厚针叶的空地上躺了很久。直到林里的湿气使得我发抖,才发觉已经是薄暮冥冥。淡淡的星光照亮,我想一个逃亡者一样,当晚就离开了杉树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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