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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与夜的纠缠(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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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9-12-4 13:4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昼与夜的纠缠





                                       一


  这是夜晚吗?
  无光,亦无影。浓重的黑了无间隙地从四面八方沉沉地向他压来,如黑色沼泽地里粘稠的淤泥将他紧紧吸附其中,使他成为困兽,越陷越深。又仿佛掉入了被巨石封存的千年死井,阴森,沉寂,寒冷。他周身肌肤惊恐地长出毛刺般的疙瘩,喉咙此时发不出一丝声音,当然也别枉想有人能够穿越巨石听见他脉搏的呼救。在这杳然无边的黑暗中,他想动不能动,肢体麻痹了似的失去感觉。有时他怀疑自己仅仅是结结实实地镶嵌在井壁上的一块老青石,没有了做为人的一切生命迹象。他渴望着光亮,哪怕是世间最微弱的一丝光亮也好。他闭上眼,又睁开,试图用意念来找出逃遁黑暗的办法,但看来什么也改变不了目前的境况,无论睁眼闭眼,吞蚀眼球的依然是百分之百黑得纯粹黑到彻底的黑。
  这是梦吗?
为何梦里有这般空洞的黑?如同一个从未见过光明的盲人,他的世界里从未见过这种黑。他茫然无措地盯着四周,头脑里开始断断续续地出现许多幻象,也许这是自己曾睡过的某间卧室,此时,他正睡在其中,只是出于某种原因黎明迟迟未肯降临,他还不能逃脱掉黑色的梦魇。但是闭上眼睛他也能清楚地感知到,左面的墙壁上贴有一张印着浓艳妆容的女模特发型招贴画,夸张的金黄色卷发蓬松而富有张力,在风的作用力下凌乱地向后侧飘飞,蓝色的眼睫毛下透出迷离的眼光,精巧的鼻子下两瓣张开的厚唇微微向上翘起,唇线以内涂着晶莹剔透的浅蜜色唇釉。画的主题是张显发型还是妆容,恐怕还是个值得纷争的问题。画下半米处有一张老式的方木桌,桌子上摆着几本杂志和一只空的水果盘,桌下紧靠着一把木椅。旁边则是一张陈旧的小木床,此时他正惬意地睡在这张小木床上。
床的侧面五尺距离是一幅带蝴蝶结的灰格纹落地窗帘,为何窗帘上别着那么一对不同质地的蓝色缎面蝴蝶结?他不知道,图像没经过事先草拟而是直接映入眼帘,也许这正是自由幻想的魅力所在。卧室如藤蔓生枝般地快速向外延伸。侧门通向阳台,抬头可见晾衣的长竹竿光秃秃地悬挂在屋檐下。正门外是简陋的客厅,靠西边有一间显得拥挤的小厨房,厨房后面是约一个半平方米的卫生间。
不同的房子如种子发芽般地不断生出新的枝节,旧的平面彩色电视机,冰箱,过时的沙发,桌椅,挂历,煤气灶,开水壶,淋浴喷头,蹲式便器……
同时,他能感觉到狭小的空间里到处充斥着一个或两个熟悉女子的气息。究竟是一个还是两个,他的脑子此时有些乱,一时难以判断。经过反复地回忆,思索,然后脑子得出了这样一副美丽清晰的图像:两名女子的背影,被落日的余辉裹上一层淡淡的光晕,背影一前一后,交织叠合成重影人,渐渐走远,直至消失……
他现在可以肯定,有两名女子分别以各不相同的气息,曾经为这小小的居室营造了迥然不同的氛围。令人遗憾的是,无论怎么努力,他却想不起她们的芳容,更叫不出她们的名字,他的记忆与想象似乎发生了严重的混淆,他不能判断出她们的真实性,若果真她们在这世间存在过,现在又会存在于地球的哪个角落?或者穿越了时空?或者已命赴黄泉?他对此一无所知,每每想至此,他会平生一股悲凉。能让他在生命中有所回味的不外乎这两名女子各不相同的气息,除此以外,他过往的记忆里没装下任何令他回味的东西。那么,这之前的大部分人生挤入了时光隧道被逐一地忘却,于他可谓尽失其意义。而有关她俩哪怕已是支离破碎的记忆,让他的人生多少也变得鲜亮而值得留恋。
不管她们身处何方,想象罢,现实罢,其结果却惊人的相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他只能凭借断断续续的回忆或超常的想象来重温旧梦,感觉她们在这间屋里尚存的游丝般微弱的气息。
屋外,阳光明媚,四处飘散着花草、树叶和泥土的清香。远处高高的电视塔越过茂密的建筑物直入云霄。
他告诉自己这才是不久之后必然会复原的事实,这样熟悉的场所,如磐石一般定格在他的脑海深处,这绝不是简单的幻想所能构筑的虚假场面,而是根深蒂固地铭刻在记忆里的现实空间。眼前的黑暗才是一场虚假的、可怕的噩梦。而他深信这只是长夜未尽。只要稍有些耐心,静静地等候,某个时辰自然会一成不变地款款而至,噩梦的枷锁终于会毫不费力地自行解脱。

  当肢体终于也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他费力地爬了起来,如粘在蜘蛛网上拼尽了气力成功逃脱的无名小甲虫,孱弱嘘嘘地面对着四周毫无来由的黑,摸索了一阵,发现皆是一片虚空。
  睁眼所见,不是他熟悉的世界,这是何等怵目惊心的际遇?
  这是哪里?是哪里?
  最初他以为肉眼看不见的四壁、挂在壁上的巨幅招贴画、桌子、旧木床、灯饰、门窗、带蝴蝶结的灰格纹窗帘等等,一切的一切都立在它们原来所处的地方凝然不动,只要他不作改动,它们是作为绝对忠实可靠的伴侣永久地存在于那个狭小的空间,完全不可能长出脚来通通地自行消失,它们只是被夜幕暂时地掩盖。
  但是,当肢体也真切地感受到周围的虚空时,他发现原有的想象有些颠三倒四、似是而非了,一切都在错乱之中。进而他开始怀疑周围所有事物的存在。他两眼黑茫茫,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处何境,时间和空间感渐渐被吞蚀在这无可言喻的黑色沼泽地里。那些静态的事物、他以及他周身所有附属物的存在都岌岌可危地动摇着,物质世界在他头脑里迅速地隐退。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自己已实实在在地成为了黑暗的囚徒。
  幻想在作最后的挣扎。他从那扇窗子逃了出去,房屋以外的世界又将怎样?他闻到花草的芳香,听到不知名的小鸟的鸣啭,不远的街道传来车水马龙的嘈杂声,他甚至感受到了阳光照在皮肤上的丝丝温暖。
  阳光下的一切生命按部就班地随时光流转。它们又是以怎样一种形态存在于他个人的幻想之中?一切来自于想象,虚构,还是原本真实可靠而不随他个人幻想的泯灭而消亡?他力所能及地搜刮着脑内储存的知识和智慧,借以解释眼前发生的一切。但不幸的是他的脑子空空,仿佛是个无脑人,正处于冰纪时代原始人类的愚昧浑沌状态。他甚至不知自己是从哪里爬起,床俨然是十足的骗局,这里什么也没有,除了死沉沉、空荡荡的黑,他有种被一股巨大旋涡卷入地狱般的晕旋感。那么,之前的深度睡眠究竟是从哪里进行的?
  一阵刺骨的冰冷从脚底传来,这是打着赤脚正踩在薄冰上么?若真如此,也没有什么比这更踏实的了。但脚的知觉告诉他这绝不是什么薄冰,不是瓷砖地板,不是木制地板,不是水泥地或者粘土地,硬邦邦、凉飕飕的,脑海里无论如何也找不出此类感知的任何记忆。脚到底踩在什么之上,他不得而知。
  在茫茫然中从身体各端的神经末梢传来无数揪心的疼痛,这疼痛令他窒息,窒息得几乎要休克,他不得不为了缓解心肌的不堪重荷而困顿地闭上眼睛,再次沉入连恶魔也不去惊扰的梦靥。

   他听到很遥远的地方有若干人在吵闹,那吵闹声来自梦里还是现实他一时无法断定,倘若那吵闹就在耳边,绝对是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刺耳声。但那声音很远,远到大概相隔一两条街,他从想象中丈量着那段距离,既然不在干涉范围之内,对这种噪音他只得选择老实地闭上嘴巴。
   他总是清楚地听到有个女人不停地催促一个孩子管谁叫爸爸。孩子大约两三岁,奶声奶气,从声音一时难以识辨性别,那是脆得有些刺耳的稚嫩的童音,女人焦灼的催促声不时夹在其中,使整个气氛显得紧张、烦躁。两种声音不停交替叫唤着,丝毫也不顾忌他个人的感受。这声音大概是他一直睡不好觉的根本原因,着实令人讨厌,他感到相当恼火,他将这一切迁怒于那个奇怪的父亲,他此时正在干什么?为何不叫她们快快闭上嘴巴?若他是那孩子的父亲非叫自己的蠢女人带上孩子滚远点不可。
当然他什么也不是,既非人父亦非人夫,他全无此方面的人生体验。因此,在这里他完全没有发言权,只能蒙上自己的双耳。
有一些熟悉的身影在思维的最边缘处游荡,他们想侵入他的幻境,侵入他的领地,却苦于找不到突破口。在他的潜意识里那些身影如仙人掌般长满了锋利的尖刺,他害怕他们,不得不每时每刻奋力抵抗着。有时他的思维会由于长时间处于过份的紧张而变得有些松懈,那些身影就立刻用身上的尖刺扎破他大脑的屏障,一路横冲了进来。而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他早已设下层层关卡来应对他们的入侵。
他一直处于这种戒备状态,此时他的神经有些疲累了。他想睡睡,耳边却仍有莫名其妙的女人和孩子无休止的吵闹,他叹息了一声,重新把自己逼回到那鬼窟窿般漆黑的梦境。

   再次睁开眼时他大气不敢喘,黑色的梦境有章有节地在延续。他屏住呼吸细细地聆听,周围是绝对的静止,没有风,没有气流。一切物质的存在到这里都像是猜想。有阵子他怀疑自己是否瞎掉了双眼,睁大的眸子毫无用途。黑暗里究竟藏了什么他无从知晓,只能警觉地用耳朵听,用鼻子闻。他用手摸了摸自己,这是体温正常的纯物种人体,掐一下,很疼。他清醒地意识到,这绝不是什么梦境,是有人窃取了他脑中的所有记忆细胞,恶意把他囚禁在了这个不为人知的充满凶险的漆黑的牢笼吗?
既非生,亦非死;不是天堂,也不是冥界。这是误闯入了生与死两个世界之间的神秘夹缝吗?
一定会有这么一个神秘夹缝。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就被囚禁在其中。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是怎么来到如此场合的却一无所知。
他像被人灌下了忘魂汤。
有时他感觉自己是八十岁的老人,思维迟钝,老态龙钟,麻木的头脑里想不起任何事来;有时又如初生的婴儿,似乎完全掌控不了身体的基本平衡,一切又还在懵懂无知中。当然他既有可能是二十五岁,也有可能是四十五岁,年龄的问题在这里忽然变得模棱两可、含糊不清,他看不见周围,更看不清自己。他究竟处于人生的哪个阶段?此时没有来自现实智慧的任何启示给与明确的标识。或者,原本他就不是什么长着两条腿的人,而是终日不见光的鼠,窝在地洞里睡觉的猫鼬,冬眠的蟒……
纵使他长着两条能直立行走的腿,此时又与四条腿的动物有何区别?黑暗使他寸步难行,而长着四条腿、无腿乃至多足动物们却能在黑暗里畅通无阻,为所欲为。
他闹不懂,意识显然没有把相关的一切衔接起来。
他又一次爬了起来,踩在什么也不是的“地板”上,脚照样冰凉刺骨,他也顾不得许多,如履薄冰,伸长手臂谨慎地向四周慢慢摸索。四处皆空,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揪心的了,他走了有阵子,算时辰大概有二三十来分钟(当然,若还用时辰概念来计算走过的路程是多么的滑稽可笑,没有日光如何丈量时辰?谁又知道这所谓二三十来分钟在另一个世界计算是否仅为二三十秒或是二三十年?),居然摸不到阻碍他前行的任何障碍物。每往前探一步,就仿佛要坠入万丈深渊,然而关于坠入深渊的画面仅只是出现在头脑的一种构想,实际上他很安全地走了一段不短的路。如果那也能称之为路。
平生是第一次步入这样的境地,周围的一切令他毛骨悚然。
望着不断深入的黑色迷障,他一筹莫展,大概是从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但尝试着背道而行,摸索了近两倍的距离,同样是不见深浅的黑,不见纵横的空。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他出声地问道。他自己的声音从哪里的回音壁传回来。
  有回音壁。他的意识惊喜地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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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09-12-4 13:56 | 只看该作者
这个沙发还是我坐,我还想念冷月呢。
3
发表于 2009-12-4 14:18 | 只看该作者
等我头脑清醒的时候再来看……
4
发表于 2009-12-4 14:41 | 只看该作者
厚积薄发!
5
 楼主| 发表于 2009-12-4 20:25 | 只看该作者
纷乱的脚步由远而近,似乎就要走到门口。他极力地辨认着,真切地感受到脚步声于空间里的回荡,趁大好时机他大声疾呼起来,然而他们似乎全然听不见他的呼救,脚步走近后又步调一致地忽然从某处消失。他痛苦地感觉到全世界都在弃他而去。
挣脱的梦境再次抓住了他。

  有一阵低低的啜泣声,是孩子的还是那个女人的?不,这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女子的声音,她到底是谁?声音太远,他听不大清楚,她是隔着房子还是隔着大街在哭泣?是受了她的情人还是别的什么人的伤害嘤嘤而泣?当然这与他也丝毫不相关,他不记得身边何曾出现过这么一种女子的声音。既便有过,一切都不重要了。他现在可什么也不愿再想,意识纷纷地在丢弃一些东西,能丢的尽可丢,这样才能使他一身轻松的美美睡上一觉。而那不绝于耳的哭叫声丝毫也未减退,实在扰得人心烦意乱,甚至破坏掉了他现在的所有好心情。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安静地睡个好觉呢?他简直有些受不了,想骂人,想大吼大叫地发泄一通,但他无法动弹,胸部感到被人锤击般的钝痛。
  他本以为自己蒙上了耳朵,然而这丝毫不管用,因为现在他又被新的各种各样的器械碰撞的刺耳声所折磨,同时还夹杂着一种不知源自何处的蜂鸣声……

  他眨着眼,在黑暗中久久地凝视,自然他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他不知此时是一梦方醒还是又睡入梦中,他呆呆地立在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冥思苦想,终也得不到清晰的解答。
  鼠!他听到了鼠叫。黑暗里某个角落似乎眨巴着一对小眼珠。他看不见,却感觉得到。何来之鼠?何来之鼠?
  从声音可以判断,鼠和他之间隔着小小一段距离,对于他的存在它丝毫不为惧,在黑暗中它发出鼠语向他传达着指令,并以鼠的方式和节奏善解人意地保持着行进速度。
他遁着鼠声慢慢朝前挪动着,暗自思忖:鼠将带他去向哪儿呢?不管能去哪里,鼠此时的出现无异于冥冥之中天使的降临。
  他的感觉极佳,经验告诉他这地方虽然是黑了点儿,但足够开阔,一时半会儿是碰不到什么危险障碍的。他先是小步地挪,然后快步地走,后来索性迈开步子轻松地小跑了起来。而这全得益于鼠在暗中的指引。
  正当他开始乐观地估算这样的空旷应当延展到何时,不知是什么猛地砸了他一脑门。他惊骇不已,木然站定,难道前面出现了什么危险状况?摸了摸脑门,他确信自己没有受伤,那么是谁砸了他一闷棍呢?当他仔细聆听时,动静全无,也不闻鼠声。鼠是何时跟丢的他一无所知。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鼠,彻头彻尾仅只是他耳朵的一种错觉罢了。
  他如瞎子一般小心翼翼地伸手向前触摸着,一面硬质的墙挡住了他警惕的手。
  那是墙,没错。坚实厚重的墙,如玉般冰冷平滑。
他用手摸了又摸,激动得简直想狂喊大叫,他将脸贴在上面,感慨万分:物质的世界真好,从不知道连墙壁也如此这般地令人感到温暖、踏实。
他用左脸贴了一会儿墙壁,又换了右脸,墙壁两端是两种方向,他无法判定该往左走还是往右行。大凡人类习惯总是靠右,右手也比左手好使。他凭着感觉摸索着向右行进。
依然什么也看不见。黑继续疯狂地统治着他的世界。视力、听力和嗅觉此时如出一辙地丧失其功能。他只能依靠唯一的感官去判定一切。
什么东西猛地将他绊倒在地,他倒吸一口凉气,摸索了一阵,发现阻碍他脚的是没有扶手的台阶。
墙壁凹入了一个狭长的巷子。台阶就在巷子中央。
台阶一步一级,拾级而上。
既然能够向上,那一定也是能够向下的。
向下又通往哪里?黑暗回之以沉默。
不管怎么说,大凡人类出生以来就乐于朝上爬。一切向上的总是积极的,好的,令人神往的。就没听说天堂设在地下十八层。
右转。
右转。
还是右转。
这样大概转了四五道弯子,探出的双手被什么东西徒然堵住。
门,没错,带着冰凉的、很有些份量的金属质地门柄。门又高又窄,究竟高到什么程度,以他的身高根本无法丈量;窄度仅能容一人通过。门的两旁依然是坚实的壁,如玉般平滑。
终于找到了出口,亦或是进口。
那之外,有什么等着他呢?
  他犹豫了,双手开始剧烈地颤抖。
  迟疑了许久,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出口最终能通向哪里?进口又将领他入何境?
  他猛地旋开门柄。千万道强光如千万柄利剑同时向他刺来,他瞬时用手遮挡住了双眼……
6
 楼主| 发表于 2009-12-4 20:36 | 只看该作者




当最后一抹霞光从遥远的西岸悄悄隐褪,天色迅速暗沉下来,隆冬的长江水也变得更加浑浊而苍劲。江面上,寒风萧瑟。白天熙熙嚷嚷、拥挤不堪的轮渡上低沉而幽远的汽笛声,此时在江涛的风吟浪语中渐渐淹没了气息。武汉三镇各大主干道上的繁华与喧闹,终于抵挡不住冬夜帷幕的早早降临。华灯初起,川流不息的车灯,大街小巷如长龙般绵延不绝的街灯,形态各异不停闪烁的霓虹和无数密集在高高矮矮楼群中的万家灯火,不知不觉如银河中千姿百态绽放的微弱的、璀璨的星般点亮了沿江两岸,似乎要见证盘踞和覆盖了整座城市的冬夜的漫长。
位居汉口最高建筑上的GOGO夜总会疯狂闪烁的霓虹灯终于安份下来,江城灯红酒绿的夜生活也才算接近了尾声。
长江大桥以北,名秀美发连锁店门店之上,色彩鲜亮的大型电子霓虹仍在有节律地闪烁着,然而无论霓虹闪得多么频繁多么卖力,此时对于空荡荡渐次沉入睡眠的洗马长街显然已失去任何诱惑力。
发型的工序全部完成后,美发师阿咏照例从工具箱里取出修眉套具,端视女顾客的脸型与眉骨,先用修眉刀轻轻刮去女顾客眉头上下多余的杂毛,两相对比一番,稍作修整,使之对称,左手用眉梳梳理眉毛,右手操眉剪剪去过长部份,然后用眉钳将留下的黑色毛根顺毛孔方向一一拔除,最后用眉刷轻轻扫去毛渣。整个修眉动作快捷而熟练,大致用了三两分钟,女顾客的眉型变得干净利落,个性瞬间明朗张扬。
解开罩在女顾客身上的塑胶围套,阿咏拿来一柄圆镜递给她:“可以了,您看看效果。”
目视别的顾客和店员一一离去,午夜的来临让那名女顾客早已失去耐性,长达五、六小时地端坐在转椅上如木偶般听人摆布,绝对不是什么令人舒坦的事,她正暗暗为付出如此代价而后悔不迭,当身体终于获得解放,她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然后手端圆镜,背对落地大镜仔细端视。此刻,她是盲目的,她根本不知自己需要什么,新的发型究竟是朝美的还是朝丑的方向发展,她无法判断,镜子里的新面孔与之前的旧面孔究竟有哪里不同,旧面孔曾经又是什么样子她已全然记不起来,若倏然冒出几个陌生女人的面孔,兴许对于从中找出自己她会感到十分迷惑。她庆幸镜子里此时出现的是唯一面孔,至于新的发型究竟如何,她一无所知,她只能依照消费者们惯常有的习性表露出种种不满,无论你在这行做得有多好,多美,也无论你怎样耐心细致,精益求精,总之在消费者眼里仍会有诸多问题,不能达到百分之百满意。但眉毛修得倒是无可挑剔,美得一目了然,无论从长短、宽窄、挑起的角度,还是脸型、五官、整体气质与其统一的协调性,其完美度大概只有技艺高超的职业美容师才能够熟练地掌握要领。
善于修眉的男美发师恐怕是此店的独有特色,正是冲着这个无偿馈赠给客户的小特色服务,许多女人慕名而来。而无论是做头还是修眉,阿咏又是本店最出类拔萃的一个,因此他总会是店里忙到最晚的发型师。
付款后,女顾客不管内心满意与否,习惯使然,打着火药味十足的汉腔总会向阿咏喋喋不休地牢骚一阵,然后掏出手机,交待某人于某某处接她,这才揉揉麻木的大腿,踩着高跟鞋嘎吱嘎吱地走出了美发店。

店里只剩下阿咏一人。
清理座椅的时候,一束刺目的光线从镜子里直直地射入他的眼睛,将他的视线引入了在夜深人静之时显得庞大无比,仿佛能生吞整个世界的竖镜。他撇开光线,对着似乎已经吞噬掉自己的竖镜默默发呆。
镜子里显露出一副极不自然的面孔。棕红色的长发毫无章法地外翻着,耷拉的留海下紧绷着一张乏味的脸,平直的眉宇间明显地纠结着一个“川”字,眉宇下那双深陷的眼窝里隐藏着深深的孤寂与落漠,而那高挺的鼻梁边竟然不可思议地挂着让他看起来能称作笑的弧纹,好笑,好笑,居然还能笑到这时候!也亏了那副虚假的弧纹,才不至于使他在顾客面前板着一张无趣的脸。此时,他试着挤出一丝完全属于自己的笑容,严肃的眼神却透出掩饰不住的疲惫与消极。
由于他偏瘦,又有1.78米的个头,整个身形瘦削如杆,显得僵硬而刻板。他舒口气,弯了弯腰,试着放松腰部一天承载下来的压力,镜前立刻又呈现出佝偻形的竹杆,左右手上若再多一根手杖,一只饭钵,简直如同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乞丐,外加那样凄凉的眼神,镜子里显露出的形象让他自己也惨不忍睹。
    收拾好工具箱,关掉暖气,熄灭了店内最后一组顶灯,时钟已指向23点27分。阿勇拖着疲乏的步子离开了美发店。
每天面对的是无数个这样的女人,她们想脱胎换骨,却不知从何下手,如何蜕变,她们把重任交给你,而你的审美却永远无法抵达她们的“高度”,她们宁愿相信街头某个下三滥女郎的口味而忽视你专业的眼光。最后的情况是满街风行同一个色系,同一种波卷。无论是偏白皮肤、偏黄皮肤、黝黑皮肤;也无论是圆脸、瓜子脸、冬瓜脸;胖的、瘦的,年轻的、人老色衰的……她们总会相信只要披了同样的发套,自己就是那性感十足的街头女郎中的一个。
看到这些假发套般的卷发,阿咏就想起江滩上那些被气质高雅的女士们牵着的人模狗样扎着小辫子、穿着小背心却依然狗性不改,扬着黑鼻头“哈哧哈哧”到处乱嗅的各色卷毛哈巴狗来,有时忍俊不住地就想咔嚓嚓将它们身上显示着“高贵”血统的长卷毛通通地剪成一地碎屑。
而店里随处可见的一面面光洁的落地竖镜,拦腰处贴着醒目的红色小条幅:顾客是上帝。这些小条幅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店员的笑脸。真理,的确是真理,无论从哪个角度思考,顾客都是上帝。红色标语无处不在,“上帝”无处不在。阿咏不得不向这些“上帝”陪尽了笑脸,细致地问询,小心地伺候,不时得端上一杯热茶或一本杂志送到她们的手中。
这样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地努力,纯粹也只是出于权宜之计,少年之理想人生之目标无论怎么偏航,也不至于步入什么美发行业。一切都只在冥冥之中,他偶然地坐在那个位置,对时尚和美突然有了顿悟,他指手划脚地告诉美发师该如何处理与自己脸型相配的发型的每个细节。
“你这么有天赋,为什么不自己来做美发师?”美发师的一句稍带讥讽的话语,让阿咏仿佛被什么电着,“为什么我自己不来做美发师?你以为我不行吗?”
鬼使神差,他操起发剪,得心应手,被看不见的什么力量朝那个方向牵引,他无法做出选择,也无力予以抗拒,最终本能地走上这条道,参加各种专业培训,将它视为谋生手段,扎根基础,从学徒一步步所向披靡地做到了一号美发师的位置。
他是个努力之人,一旦作出选择,必付之于一切努力,努力为他的老板争取更多的客源,努力为自己在客户中树立更良好的声望,同时,可观的提成让他不得不违心地将陈列在大玻璃壁橱里那些外表有着各种漂亮包装的、标识着令客人无法弄懂的英文 “专业术语”、品名繁多的各类化学冷热烫卷发剂、染色剂、负离子直烫膏、香熏或水疗护发肥料、护理精油等等,超于它们成本无数倍的高价推销给这些顾客,而至于店里这些价高质未必优的化学药剂对人体健康究竟会产生怎样的影响,他无从知晓,只能沉默无声地替正经受着各种化学考验的人们担忧。
一天下来,阿咏的笑纹早已僵在了脸上。趁夜色暗,街道上无太多行人,他不停张合着嘴巴,反复尝试着收敛、放松脸部的肌肉,但效果不佳,颔骨无论怎样扩张,面部依然疲劳地挂着那副虚情假意的笑弧。他用两掌重重地把脸上的肌肉往下挤压,从眼部到下巴周围的肌肤随着牵拉变形后,又迅速弹回原样,有如一张硅胶面具紧紧吸附其表,经过向上提拉定型成令人愉悦的表情模具。他感到好笑又好气,就目前之心境,他可谁也不想取悦,可为什么取悦于人的模具会牢牢地吸附在自己脸上?
7
 楼主| 发表于 2009-12-4 20:40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想念清风 于 2009-12-4 20:51 编辑

关于生存大计,“面具”的问题实在是微乎其微,而某某人的健康也绝对与己无关,既然有质检、工商、消协什么的机构掌控局势,自己大可犯不着杞人忧天了。不难推断所谓“卷毛哈巴”们更无意于冒犯自己的发型师,她们只是在不恰当的时间坐在了不恰当的位置,因此无辜地成为了他的受气桶,泄愤的对象。
终其原因,他疼爱了近两年的师妹小月竟然就在老板娘顾莉莉的眼皮子底下偷偷做起了老板阿辉的小情人,全然不顾他这当师兄的情绪和感受。
论五官,他基本上也对得起观众;论技艺,在店里他是发型师一号;论年纪,二十四岁,风华正茂,怎么着他也比那微微发福、已过而立之年的浑蛋阿辉要青春吧。那狗杂种不过是交上好运气,讨了个有钱老婆,靠世代经商的老婆娘家垫底,才坐上了名秀美发联锁店老板的宝座而已。他实在想不通,小月怎么会看上一个有妇之夫?又为什么如此之快就对他冷若冰霜?从前她不一直都哥前哥后的围在他身边转悠嘛?
想到这,阿咏愤愤地一脚将地上一块小石子踢出去,那石子呈抛物线形优雅地在几米处坠落,蹦起,又坠落,最后从前面的桥栏缝隙处逃之夭夭。
阿咏扶着长江大桥的一侧石栏,向一片漆黑的桥下望去。冬日的江面上浅浅地浮着一层水雾,除此之外就是水中闪动的时有时无、依稀难辨的月影,扭曲得没了形的、不停摇曳着的两岸长影。
从美发店到阿咏的家虽然只隔着长江,回家的路程却并不如视觉那般快捷。长江大桥是回家的必经之路,在此过程中他又得周而复始地上桥、过桥、下桥,每循环一次都意味着一天的开始与结束,意味着他的未来在毫无意义的奔波中遁逝。
从前无论多晚小月总会陪着他“革命”到底的,然后他们并肩沿着江滩步行很久,围绕着发生在美发店的各种有趣话题聊来聊去,聊到没话可说的时候,他就定定地看着她,但无论怎样有些埋藏在他心里的关键性话题却总是难以启口,每当他捕捉到了这个静止的、最合适不过的瞬间,想直接彻入主题,她就似乎立刻从他定定的眼神中明白了他的意图,脸略略一红,巧妙地绕开话题,用百灵鸟般动听的声音接上风马不相及的话题,重新进入角色,自顾自,有声有色地描绘着她头脑里那个简单世界。她的话匣子一经打开,就像滑了丝的闸门,没完没了地说个不休,不容人插嘴,丝毫也不在意别人是否认真在听,从她的出生地,父母兄长,一直谈到她所去过的几所城市,认识的各种有趣的人,上学时的光景和出了社会曾遭遇到的种种麻烦,种种令人难忘的时光,啾啾叽叽,啾啾叽叽,此话与彼话之连贯与否,话题跳跃之快,内容之繁杂琐碎让他无法静听细想,又不得中断,他只得任其自由畅快地倾诉,独自停顿在自己想象的那个美妙瞬间哑口无言,还得让自己表面上看起来像一名忠实的听众。
她不是那种让人一见倾心的女孩,和众多女孩相比,她身上存在更多的是一种普遍性,极普通的女孩子,长相一般,气质一般,没有不俗的思想见解,没有让人为之陶然的兴趣爱好,与世无争,逆来顺受,没有具体的生活方向,没有理想追求,人生平淡得近乎苍白。
他知道,虽然有时自己莫名地心气过高,总以为自己比别的男子有着不同凡响的地方,期待共鸣之声。而现实中他所流露出的平庸也只不过是和任何一个极其普通的男子所表现出的一样,对于前途、事业,对于金钱、女人的各种诱惑与欲望,他逃脱不了那与生俱来的“平庸”二字,这是他必须无奈接受的事实,正如他终也逃脱不掉自己极平凡的命运。
他这样的男子,也许更需要与一颗极普通、极平凡的心灵相融交汇,有这样的女孩子走近自己,让自己能够为之倾心,产生一种静谧的温情,在爱情的轻浪中无惊无澜、微波荡漾,对他的人生来说已经足矣。
小月大体就是这样的女孩。
他送她回家,看着她步入漆黑的楼道,就产生一种冲动,既然还是没法说出口,用点暴力来表白情况会如何?如果此时他冲上去抱住她,在黑暗中强行吻她,她会有怎样的反应?是含羞地投入到他的怀抱?还是“啪”地掴他一耳光?掴他耳光也好,跩他也好,此时他仍紧紧地抱住她,就是不肯松手,这样会最终俘虏她吗?他有过无数次这样的想法,然而当他还没付诸行动时,机会转瞬即逝,她已经进了屋,关了门,将他的企图彻底地留在黑暗中。
看着她离开自己,这一天的表白又以失败告终,他大脑就会产生种种忧伤,担心生命稍纵即逝,担心她会被黑夜无端地吞蚀。世界太博大,相对于世界来说他们太渺小,渺小得如两粒经不起任何风浪的微尘,随时都有可能被隐藏在暗处的巨大空洞所吞没。只要她稍稍离开了他的视线,他就立刻感觉和她两相茫茫,深切的孤独感随之而来,感觉被生生分隔成此岸与彼岸,让他与她从此天各一方。如果能够,他真想时时刻刻将她囚禁在自己的视线里。
对她的感情已发展到这一步,而小月却不是这样。她总是不远不近地给他留那么一段距离,让他始终也无法捉摸透她脑袋瓜里对他到底装着什么样的感情。这样的情形一晃也维持了两个春夏秋冬。他一直以为和她之间的感情彼此都心知肚明,虽然不经挑明也只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他渐渐习惯并满足于两人之间的这种长久相依、无波无澜的心犀相通,他从没想过,他们之间维系的这种关系有朝一日会因为阿辉的介入而土崩瓦解。
他和小月的关系突然地变得异常生冷,没有任何迹象,仿佛一道蓄积多年的激流涌入纵深处时,突然如瞬间凝结的冰块被脆生生地拦腰截断,这前后两个截然不同的层面,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特别是她眼中无端对他生出的一股子怨气,这怨气着实让他莫名其妙,倍感委屈,他何至于让她生出这股子怨气?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爱慕着她,呵护着她,不想竟换来她突如其来的冷遇,她以行动断然阻绝了和他之后一切的交往。
在他正为之黯然神伤时,只是对她的稍加留意,就让他发现了事情的倪端,他不敢相信事情结果竟然会是这个样子,一次,两次,这样的无数次暧昧镜头组合在一起就成了一个铁铮铮的事实,无可逆转的事实。小月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小月了。
望着桥下模模糊糊晃荡不安的月影,阿咏平添了一丝伤怀,从没有过的孤寂感袭上心头,仿佛被人撕破布条似地撕去了一半,而后又扔废料般将他这半截抛弃在了无人能注意到的垃圾死角,最终只能在了无希望的孤寂中挣扎,生息。小月,小月,小月啊,他的心不停地呼唤,他不知这样痛苦地呆在名秀还有什么意义。而这一切的罪归祸首,正是老板阿辉。
阿咏攥紧拳头,狠狠地砸在冰凉的桥栏上,一种痛意顿时从拳头一直伤入了心底,他使劲捶打着自己的脑壳,感觉痛惜,也倍感伤然。自己的爱就这样交待不出去了吗?而可恨的小月难道就这样不明不白成了别人的女人?小月啊小月,我怎么能够原谅你!
盯着桥上飞奔的一辆辆小汽车,留下尾尾狼烟迅速疾驰而去,那道道车灯强光刺得阿咏双眼花亮花亮的,就单单地看不见一个走动的人影,即便有,也是骑了摩托车、电动车之内的,这个时辰连骑自行车的也不见一人。只有桥头上守桥武警如冰雕般清冷孤寂的影子坚守着岗哨。
薄薄的夜雾像青纱般笼罩住了眼前的世界。接近桥尽头处阿咏似乎终于看见了一个人影,哎,可怜的夜行人,你也和我一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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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4 21:23 | 只看该作者
这篇小说,好散文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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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7 13:36 | 只看该作者






桥时常恶作剧般地伸长臂膀,让人总感觉走不到头。
他停了下来,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落漠地望着桥下,又一次想起小月,这不能让他释怀的影子,不觉一阵酸楚袭上心头,他猛又深吸了一口烟,这一下呛进了肺里,喉咙里干涩难忍,肺部也喘气不畅,咳嗽了一阵,竟咳出了几滴眼泪。他愤愤地将余下的大半截烟蒂抛入了长江,面对自己失衡的心态,他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无奈,步子变得绵软无力。
他的视线里渐渐出现了一个女孩,那是约莫十八九岁的瘦削的女孩,披着一头齐腰的流瀑般的直发。
阿咏喜欢这样自然的直发,喜欢这未经过任何化学药剂污染过的自然发质,也因为小月就是这般可人的模样。小月最难得的就是,不管怎么诱惑,她始终如一地保护着自己的秀发,也是店里唯一没有做烫染发型实验的员工。
他下意识地挠了挠自己翻毛火鸡似的毛发,感觉象日本动漫里的一个小丑。这样的形象,大概也是遭小月嫌弃的原因之一吧。
女孩身裹着一套不知何时流行过的皱巴巴的旧牛仔服,瘦长的牛仔裤脚折叠了几层仍显得过长,一双蛮蛮的、船似的旧旅行鞋套在她的脚上,实在与她整个身材比例不怎么协调。她双肩驮着一只大而旧的、瘪遢遢的牛仔背包,浑身上下显得脏兮兮的,看似一个疲惫的旅者。
也许因为冷,她交叉抱紧双臂,伏在桥墩上向下凝视着,搭在前胸的几缕秀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侧脸在凌乱的黑发中半遮半掩,时而裸露出的脸又被周围一切的黑映衬得愈发晳白。而那薄薄的唇的侧影,不知是披上了月华的缘故还是本来就是那种色调,用什么词语才能恰如其分地表达呢?与脸颊的白完全不同,首先它有轮廓分明的分界线,让人一眼就能识别它是唇,而非脸上其他什么部位;其次,她鼻翼下端特殊的位置,比鼻的颜色明显要深,参杂了程度不同的褐、灰、白色,再经过光的作用(暂且也无法识辨是月光、灯光还是自然光,或者各种交汇融合在一起的光线),就变成了较为复杂的白。惨白,形容过之于清冷,惨淡;苍白,无力,又显平淡。总之,她的唇色不是常人有的,是夹于病态与健康之间的。
她一动不动,微张着唇,让夜的黑填满整个侧影凹陷的部分,那神态很是专注,像极了一幅旧日历画上的黑白两色剪影。
莫不是一个幽魂?寒冬的午夜,年纪轻轻的女孩孤单单一个人立在长江大桥上,这光景在常人眼里是不大对头的。
他看着她,女孩侧面那张柔和安静的脸的轮廓在桥边的路灯下显得楚楚动人,她身上那些不和谐因素此时一点也不影响她的美。啊,即便是女鬼也应当是个漂亮的、让人无端生出好感的女鬼,他寻思着,能与这样漂亮的女鬼如聊斋志异里的故事一样发展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也是挺好的呀,至少不会像现实中的女孩那样长着一双双可恨的势力眼。
但她不是,他从她身边经过时,分明看见她长长的秀发因为自己经过时带动的一丝风或一缕静电而被轻轻扬起,那凉凉的长发丝正好拂过他裸露的脖颈,让他顿时有一种触电的感觉,浑身麻酥酥的。他不觉细细留意起她来,对于一个完全陌生的脸庞,完全陌生的女孩的侧影轮廓,完全陌生的路人的气息,一个近距离的窥视,让他此时的心不知为何怦然地跳动,脸颊骤然升起一股热流,他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愫所包裹,情愫表面被罩上了一层神秘的、忧郁的光晕,因了这层神秘和忧郁,才让情愫本身变得更为妙不可言。  
然而女孩对此无动于衷,始终静静地低头凝望着桥下。
她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呢?风尘女子?如今各大宾馆、歌厅、夜总会里美女云集,少不得有这样那样混迹于此的风尘浪女。不钱赚得容易吗,日子照样有滋有味的。眼前莫不就是一个伺机卖淫的女子?
但女孩的衣着,那一脸凝重的神态让人无法把她与娼妓联系起来。
她,或许是一个遭遇了什么不幸想轻生的女孩?选择在长江大桥上跳江轻生的事儿可时有听说。倘若是,他兴许会来个英雄救美,然后俘虏她的芳心,让她再挽着他的手臂一起去见见小月,气死那个没良心的小丫头。
已经走到桥尽头了,桥边的女孩仍木然地立在原处,那情形仿佛她是存在于一个绝对哑然的没有任何附属物的空白世界,又仿佛她原本只是倚栏而立的一具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街头塑像,桥体不可分割的一部份。不是世界突然遁迹于她的周遭,就是她的魂灵此时正逃逸在芸芸众生的世界之外。
阿咏长久地凝望着她,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层坚不可摧却百分之百透明的玻璃,他只是在欣赏一个被无限放大的工艺玻璃景致,扭动隐置在夜幕中的某个开关,那边的天空兴许会扬扬洒洒地飘起亦幻亦真的雪花。他和她,不定是谁被罩在玻璃之内,谁是观望者;谁是现实的,谁又是虚幻的。一切是相对的,一切又这么绝对……他思虑着,一个初次印象给他如此心灵震颤的陌生女子,也许及手就能触着那在现实意义上还算真实的躯体,为什么老天却将她的灵魂置于遥不可及的玻璃另一面?
用了足足十来分钟,他将她问号般的影子写满脑海,最终也只得甩甩袖悻悻地走了。
10
 楼主| 发表于 2009-12-7 13:59 | 只看该作者






武汉的冬季永远属于美发行业的旺季。每天名秀美发店的生意都有这么红火,红火得足以让店员们感到烦恼、怨忧。
店里的暖气十足地散发着热度,悬在空中的音具传出闷而震耳的流行音乐,夹杂着四周“嗡嗡”的吹风机和发剪嘈杂而琐碎的声音,空气在呼吸与呼吸之间、发胶与发丝之间混浊地交合、弥漫。
阿咏绷紧着一根神经,细细地修剪手下这傲慢的脑袋上杂草般堆积的发丝,他的心却早已游离在不远处站着的小月身上。她光滑的额头下那对轻轻上扬的眉毛,眉毛下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笑时脸颊旁浅浅勾着的笑纹和嘴角露出的小嘴窝,她生气时沉默寡言的样子,开心时妙语连珠的神采,她脑后束在一小络头发上的发夹颜色,外套和领口露出的毛衫款式,她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无不牵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阿咏不时地向正在为一位男性顾客洗发的小月瞄上一眼,她甜甜的笑容总是像绽放得恰到好处的花朵,开放给每一位顾客,她纤细柔软的手指在顾客的头皮上轻轻地来回抓揉、按压,熟练地为他清洗着不知储蓄了多少头屑、灰尘和分泌物的脏发,她对顾客们总是那样温柔、善解人意,不时地与他们轻声细语地交谈着什么,她对顾客的这种态度令阿咏生出一股浓浓的醋意,为什么她就不能对他再好点?
阿咏的视线停留在小月身上,看着她小心翼翼地举着水喷头为顾客冲洗头发,上护发素,再冲洗,用干毛巾挤压湿发,将头发包裹好,轻轻地为他的头部和肩部做按摩,柔中带刚,指法娴熟,穴位准确。
这时,透过小月身后的镜子,他看见一束愠怒的目光,这目光太奇怪,好像冲着自己,又不知具体在什么位置,于是他反复巡回地追寻这束目光的来源,在回廊里镜子与镜子之间层层零乱的折影里,终于把身前自己的顾客睁着圆眼瞪着他的怒容传递到了眼中。他思绪连忙缩回来,赶紧不停地舞弄着冰冷的发剪,表情僵硬地对顾客露出歉意的微笑。
“小月,把你身后那把吹风机递给我,我这把已经不好使了。”终于逮到机会,阿咏冲着小月喊到。小月一会儿拿了吹风机走过来,递给他,也不看他一眼。阿咏接过吹风机,愣愣地看着她低垂的眼睛,捏着小月湿润的手竟忘了松,小月朝他反感地瞪了一眼,迅速抽回手走了。她那冰冷的目光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怔怔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她的笑容现在对除他以外的任何人绽放,为什么会这样?他听到身体里传来心被撕裂的声音。
“小月,老板叫你。”
阿咏听到喊声,紧张地朝小月望去,小月将手头的活儿交给旁人,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耳旁散落的发丝,侧转着身子朝大镜迅速轻扫了一眼,朝店后的休息室走去。走进休息室,她顺手将门反关上。阿咏转身朝后台一看,果然顾莉莉已不知何时走了。他的喉节鼓动着,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恨不得用眼光射穿它,他甚至有种冲动,想跑进去将阿辉拖到街面上和他决斗,这个色鬼,居然就这样一次次把纯洁的小月给引诱了。
没过多久阿辉走出了店门,一会儿小月也从休息室里走出来,她并没有回到顾客身旁,而是从贮物柜取走手包,和店长说了一句什么径直出门了。不久,门前那辆黑色奥迪车一乌溜烟地从阿咏视线里消失了。
他和她一前一后地离开,在阿咏眼里实在是太熟悉不过的把戏了。最近他们经常这样莫名其妙地离开,也许除了他没有人会知道这其中的秘密。而他,也因为平常太在意小月的一举一动,才发现了这个令他沮丧万分的秘密的。他宁愿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还和从前一样大傻瓜般地去爱她,才不至于天天在痛苦中饱受煎熬。
小月走出店门后,阿咏感觉到又累又饿,身心疲惫,他看了看壁钟,时钟已指向中午一点半,但手头的染发活儿还没有完工,染发剂浓烈刺鼻的气味熏得他头昏脑涨,他有些支撑不住腿脚了,叫来助理师接替余下的工作,朝后台奔去。他饿了,他得添饱自己的肚子。
工作餐早已冰凉,他端起饭盒,顾不上用微波炉热热,简单地扒了几口咽下,想想小月已经很少再吃这样的工作餐了,阿咏真想替她笑笑,但愿这对于她不是太坏的事情,可是她能取替老板娘的位置吗?她像一只蛾子一样赴向烈火,结果只能是不言而喻的。他想着小月那浅浅的笑容和老板故作姿态严峻的面孔就吃不下饭来,使劲吞咽着嘴里冷硬而乏味的食物,强行自己把它们吞下去,因为他不知下一餐又得等多久才能进食,他必须保证不让自己又饿肚子。
小月出现在阿咏的视线里时,是赶在顾莉莉回店以前。可能由于太心急,她脸颊上透着细小的汗珠和些许的潮红,却愈发显得朝气蓬勃、青春靓丽。
她和老板娘算好了时间差,不差分毫地赶在顾莉莉之前回来,然后随便接上什么活儿卖力地干着。她甚至不再怎么把店长放在眼里,她的温柔里也渐渐多了一些阿咏所陌生的气质,这种气质中夹杂着些许的高傲与冷漠,令他颇为匪夷所思,也令同店的其他员工们对她感觉莫名其妙。但不管如何,她一贯的乖巧听话,勤劳温驯,让老板和老板娘同时对她表现出格外的喜爱与青睐,终于也使众口缄默。
看着小月能够再次回到自己眼里,对阿咏来说算是个值得安慰的事情。他的视线不时地随着她飘移,她模糊闪烁的影子像站立着的黑色画轴,所及之处,绸缎般飘飞如画。
小月初来名秀店时,还是一个个头瘦小、发育得不够成熟的不足十七岁的小丫头。那时的她干起活来总是一副蠢蠢笨笨的样子,不是把洗发水泡沫弄人一脸,就是把包头巾松松垮垮地搭在客人头上,怎么也无法弄紧,头部按压指法总也学不到位,经常遭到客人的投诉,被店长三番五次地警告、训斥。但她却是长了一张翕动自如乖巧讨人喜爱的嘴巴,说话的声音像清脆的铃声一样动听,人也勤快,无论谁吩咐她做什么,她都会不分巨细听话地接受并完成,她天生一种乐于顺从的温柔无端地让人生出一些好感来。
少言寡语的他就是冲着这些好感,主动地教给她各种洗头技巧,一次次地向她示范准确的人体头部穴位和肩部穴位,教会她吹发要领,正确地给头发上染烫剂等等。
最初,他看她如浅水滩上的一颗石子,似乎能一见到底。她的单纯和无知,有时候的口无遮拦,随兴泛泛而谈,她的温驯软弱,对生活态度的不够严谨,有时显得莫免过于轻浮。他在她身上找不出一丝能让他心灵震颤的地方。
但不久,他被她身上所具有的平凡女性中富有“普通”意味的细胞所吸引,也许是“普通”环境下更容易滋生新鲜活力,也许“普通”中本身就存在不寻常的诱惑力,也许是对性刚刚趋于成熟的年轻女孩子身上特有的磁场相吸,总之,他非常渴望更进一步地了解她,了解她身子骨里的一切,真正地与之亲密无间。
小月对他显露出的种种亲昵反应,也一一做出相应的接受,接受他的邀约,接受他提供给她的各种帮助,接受他眼光中对她的各种窥视。在很久一段时间里,她尽情享受着他的爱的沐浴。
事情却不往阿咏想象中的那条道上发展,时间越久,他越发觉得她其实并没有那么容易被人一见到底地窥视清楚,他越看越迷糊,那一弯清水不知被哪股浑水搅荡进来,一丝纹路也看不清了,石子儿最终竟杳无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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