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与夜的纠缠
一
这是夜晚吗?
无光,亦无影。浓重的黑了无间隙地从四面八方沉沉地向他压来,如黑色沼泽地里粘稠的淤泥将他紧紧吸附其中,使他成为困兽,越陷越深。又仿佛掉入了被巨石封存的千年死井,阴森,沉寂,寒冷。他周身肌肤惊恐地长出毛刺般的疙瘩,喉咙此时发不出一丝声音,当然也别枉想有人能够穿越巨石听见他脉搏的呼救。在这杳然无边的黑暗中,他想动不能动,肢体麻痹了似的失去感觉。有时他怀疑自己仅仅是结结实实地镶嵌在井壁上的一块老青石,没有了做为人的一切生命迹象。他渴望着光亮,哪怕是世间最微弱的一丝光亮也好。他闭上眼,又睁开,试图用意念来找出逃遁黑暗的办法,但看来什么也改变不了目前的境况,无论睁眼闭眼,吞蚀眼球的依然是百分之百黑得纯粹黑到彻底的黑。
这是梦吗?
为何梦里有这般空洞的黑?如同一个从未见过光明的盲人,他的世界里从未见过这种黑。他茫然无措地盯着四周,头脑里开始断断续续地出现许多幻象,也许这是自己曾睡过的某间卧室,此时,他正睡在其中,只是出于某种原因黎明迟迟未肯降临,他还不能逃脱掉黑色的梦魇。但是闭上眼睛他也能清楚地感知到,左面的墙壁上贴有一张印着浓艳妆容的女模特发型招贴画,夸张的金黄色卷发蓬松而富有张力,在风的作用力下凌乱地向后侧飘飞,蓝色的眼睫毛下透出迷离的眼光,精巧的鼻子下两瓣张开的厚唇微微向上翘起,唇线以内涂着晶莹剔透的浅蜜色唇釉。画的主题是张显发型还是妆容,恐怕还是个值得纷争的问题。画下半米处有一张老式的方木桌,桌子上摆着几本杂志和一只空的水果盘,桌下紧靠着一把木椅。旁边则是一张陈旧的小木床,此时他正惬意地睡在这张小木床上。
床的侧面五尺距离是一幅带蝴蝶结的灰格纹落地窗帘,为何窗帘上别着那么一对不同质地的蓝色缎面蝴蝶结?他不知道,图像没经过事先草拟而是直接映入眼帘,也许这正是自由幻想的魅力所在。卧室如藤蔓生枝般地快速向外延伸。侧门通向阳台,抬头可见晾衣的长竹竿光秃秃地悬挂在屋檐下。正门外是简陋的客厅,靠西边有一间显得拥挤的小厨房,厨房后面是约一个半平方米的卫生间。
不同的房子如种子发芽般地不断生出新的枝节,旧的平面彩色电视机,冰箱,过时的沙发,桌椅,挂历,煤气灶,开水壶,淋浴喷头,蹲式便器……
同时,他能感觉到狭小的空间里到处充斥着一个或两个熟悉女子的气息。究竟是一个还是两个,他的脑子此时有些乱,一时难以判断。经过反复地回忆,思索,然后脑子得出了这样一副美丽清晰的图像:两名女子的背影,被落日的余辉裹上一层淡淡的光晕,背影一前一后,交织叠合成重影人,渐渐走远,直至消失……
他现在可以肯定,有两名女子分别以各不相同的气息,曾经为这小小的居室营造了迥然不同的氛围。令人遗憾的是,无论怎么努力,他却想不起她们的芳容,更叫不出她们的名字,他的记忆与想象似乎发生了严重的混淆,他不能判断出她们的真实性,若果真她们在这世间存在过,现在又会存在于地球的哪个角落?或者穿越了时空?或者已命赴黄泉?他对此一无所知,每每想至此,他会平生一股悲凉。能让他在生命中有所回味的不外乎这两名女子各不相同的气息,除此以外,他过往的记忆里没装下任何令他回味的东西。那么,这之前的大部分人生挤入了时光隧道被逐一地忘却,于他可谓尽失其意义。而有关她俩哪怕已是支离破碎的记忆,让他的人生多少也变得鲜亮而值得留恋。
不管她们身处何方,想象罢,现实罢,其结果却惊人的相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他只能凭借断断续续的回忆或超常的想象来重温旧梦,感觉她们在这间屋里尚存的游丝般微弱的气息。
屋外,阳光明媚,四处飘散着花草、树叶和泥土的清香。远处高高的电视塔越过茂密的建筑物直入云霄。
他告诉自己这才是不久之后必然会复原的事实,这样熟悉的场所,如磐石一般定格在他的脑海深处,这绝不是简单的幻想所能构筑的虚假场面,而是根深蒂固地铭刻在记忆里的现实空间。眼前的黑暗才是一场虚假的、可怕的噩梦。而他深信这只是长夜未尽。只要稍有些耐心,静静地等候,某个时辰自然会一成不变地款款而至,噩梦的枷锁终于会毫不费力地自行解脱。
当肢体终于也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他费力地爬了起来,如粘在蜘蛛网上拼尽了气力成功逃脱的无名小甲虫,孱弱嘘嘘地面对着四周毫无来由的黑,摸索了一阵,发现皆是一片虚空。
睁眼所见,不是他熟悉的世界,这是何等怵目惊心的际遇?
这是哪里?是哪里?
最初他以为肉眼看不见的四壁、挂在壁上的巨幅招贴画、桌子、旧木床、灯饰、门窗、带蝴蝶结的灰格纹窗帘等等,一切的一切都立在它们原来所处的地方凝然不动,只要他不作改动,它们是作为绝对忠实可靠的伴侣永久地存在于那个狭小的空间,完全不可能长出脚来通通地自行消失,它们只是被夜幕暂时地掩盖。
但是,当肢体也真切地感受到周围的虚空时,他发现原有的想象有些颠三倒四、似是而非了,一切都在错乱之中。进而他开始怀疑周围所有事物的存在。他两眼黑茫茫,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处何境,时间和空间感渐渐被吞蚀在这无可言喻的黑色沼泽地里。那些静态的事物、他以及他周身所有附属物的存在都岌岌可危地动摇着,物质世界在他头脑里迅速地隐退。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自己已实实在在地成为了黑暗的囚徒。
幻想在作最后的挣扎。他从那扇窗子逃了出去,房屋以外的世界又将怎样?他闻到花草的芳香,听到不知名的小鸟的鸣啭,不远的街道传来车水马龙的嘈杂声,他甚至感受到了阳光照在皮肤上的丝丝温暖。
阳光下的一切生命按部就班地随时光流转。它们又是以怎样一种形态存在于他个人的幻想之中?一切来自于想象,虚构,还是原本真实可靠而不随他个人幻想的泯灭而消亡?他力所能及地搜刮着脑内储存的知识和智慧,借以解释眼前发生的一切。但不幸的是他的脑子空空,仿佛是个无脑人,正处于冰纪时代原始人类的愚昧浑沌状态。他甚至不知自己是从哪里爬起,床俨然是十足的骗局,这里什么也没有,除了死沉沉、空荡荡的黑,他有种被一股巨大旋涡卷入地狱般的晕旋感。那么,之前的深度睡眠究竟是从哪里进行的?
一阵刺骨的冰冷从脚底传来,这是打着赤脚正踩在薄冰上么?若真如此,也没有什么比这更踏实的了。但脚的知觉告诉他这绝不是什么薄冰,不是瓷砖地板,不是木制地板,不是水泥地或者粘土地,硬邦邦、凉飕飕的,脑海里无论如何也找不出此类感知的任何记忆。脚到底踩在什么之上,他不得而知。
在茫茫然中从身体各端的神经末梢传来无数揪心的疼痛,这疼痛令他窒息,窒息得几乎要休克,他不得不为了缓解心肌的不堪重荷而困顿地闭上眼睛,再次沉入连恶魔也不去惊扰的梦靥。
他听到很遥远的地方有若干人在吵闹,那吵闹声来自梦里还是现实他一时无法断定,倘若那吵闹就在耳边,绝对是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刺耳声。但那声音很远,远到大概相隔一两条街,他从想象中丈量着那段距离,既然不在干涉范围之内,对这种噪音他只得选择老实地闭上嘴巴。
他总是清楚地听到有个女人不停地催促一个孩子管谁叫爸爸。孩子大约两三岁,奶声奶气,从声音一时难以识辨性别,那是脆得有些刺耳的稚嫩的童音,女人焦灼的催促声不时夹在其中,使整个气氛显得紧张、烦躁。两种声音不停交替叫唤着,丝毫也不顾忌他个人的感受。这声音大概是他一直睡不好觉的根本原因,着实令人讨厌,他感到相当恼火,他将这一切迁怒于那个奇怪的父亲,他此时正在干什么?为何不叫她们快快闭上嘴巴?若他是那孩子的父亲非叫自己的蠢女人带上孩子滚远点不可。
当然他什么也不是,既非人父亦非人夫,他全无此方面的人生体验。因此,在这里他完全没有发言权,只能蒙上自己的双耳。
有一些熟悉的身影在思维的最边缘处游荡,他们想侵入他的幻境,侵入他的领地,却苦于找不到突破口。在他的潜意识里那些身影如仙人掌般长满了锋利的尖刺,他害怕他们,不得不每时每刻奋力抵抗着。有时他的思维会由于长时间处于过份的紧张而变得有些松懈,那些身影就立刻用身上的尖刺扎破他大脑的屏障,一路横冲了进来。而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他早已设下层层关卡来应对他们的入侵。
他一直处于这种戒备状态,此时他的神经有些疲累了。他想睡睡,耳边却仍有莫名其妙的女人和孩子无休止的吵闹,他叹息了一声,重新把自己逼回到那鬼窟窿般漆黑的梦境。
再次睁开眼时他大气不敢喘,黑色的梦境有章有节地在延续。他屏住呼吸细细地聆听,周围是绝对的静止,没有风,没有气流。一切物质的存在到这里都像是猜想。有阵子他怀疑自己是否瞎掉了双眼,睁大的眸子毫无用途。黑暗里究竟藏了什么他无从知晓,只能警觉地用耳朵听,用鼻子闻。他用手摸了摸自己,这是体温正常的纯物种人体,掐一下,很疼。他清醒地意识到,这绝不是什么梦境,是有人窃取了他脑中的所有记忆细胞,恶意把他囚禁在了这个不为人知的充满凶险的漆黑的牢笼吗?
既非生,亦非死;不是天堂,也不是冥界。这是误闯入了生与死两个世界之间的神秘夹缝吗?
一定会有这么一个神秘夹缝。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就被囚禁在其中。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是怎么来到如此场合的却一无所知。
他像被人灌下了忘魂汤。
有时他感觉自己是八十岁的老人,思维迟钝,老态龙钟,麻木的头脑里想不起任何事来;有时又如初生的婴儿,似乎完全掌控不了身体的基本平衡,一切又还在懵懂无知中。当然他既有可能是二十五岁,也有可能是四十五岁,年龄的问题在这里忽然变得模棱两可、含糊不清,他看不见周围,更看不清自己。他究竟处于人生的哪个阶段?此时没有来自现实智慧的任何启示给与明确的标识。或者,原本他就不是什么长着两条腿的人,而是终日不见光的鼠,窝在地洞里睡觉的猫鼬,冬眠的蟒……
纵使他长着两条能直立行走的腿,此时又与四条腿的动物有何区别?黑暗使他寸步难行,而长着四条腿、无腿乃至多足动物们却能在黑暗里畅通无阻,为所欲为。
他闹不懂,意识显然没有把相关的一切衔接起来。
他又一次爬了起来,踩在什么也不是的“地板”上,脚照样冰凉刺骨,他也顾不得许多,如履薄冰,伸长手臂谨慎地向四周慢慢摸索。四处皆空,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揪心的了,他走了有阵子,算时辰大概有二三十来分钟(当然,若还用时辰概念来计算走过的路程是多么的滑稽可笑,没有日光如何丈量时辰?谁又知道这所谓二三十来分钟在另一个世界计算是否仅为二三十秒或是二三十年?),居然摸不到阻碍他前行的任何障碍物。每往前探一步,就仿佛要坠入万丈深渊,然而关于坠入深渊的画面仅只是出现在头脑的一种构想,实际上他很安全地走了一段不短的路。如果那也能称之为路。
平生是第一次步入这样的境地,周围的一切令他毛骨悚然。
望着不断深入的黑色迷障,他一筹莫展,大概是从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但尝试着背道而行,摸索了近两倍的距离,同样是不见深浅的黑,不见纵横的空。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他出声地问道。他自己的声音从哪里的回音壁传回来。
有回音壁。他的意识惊喜地告诉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