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的女人

莲叶何田田

1

     当成府上下都四处找寻大小姐心怡时，心怡正蹲在后院的那棵高大的皂荚树下用一根细细的木棍拨弄着草丛里的一只小蜗牛。

    “你爬啊，爬到树上去啊……”心怡嘟着嘴，对刚从树上跌下的蜗牛说道。庭院的皂荚树叶密密匝匝，串串成熟的皂荚悬于枝头，随着瑟瑟秋风轻轻地摇摆。

     “大小姐——可把你找到了！太太找你呢。”奶娘秋芸跑过来抱起心怡，进了西厢房。

      心怡在秋芸怀里挣扎着叫道：“我的蜗牛，我要我的蜗牛——”

     “心怡，别闹了，来，坐下。”母亲慈爱地望着五岁的心怡，指指屋里的那个小凳子。只见屋里有一个木盆，里面盛满了热气腾腾的水，旁边的高椅上叠放着一摞蓝布，还有针线、剪刀。心怡被奶娘抱到小凳上，将她的双脚放进水盆里，这是一双多么白嫩的脚啊，奶娘有些不忍心，抬头望了望太太，太太说：“开始吧，别犹豫了。”

      奶娘对心怡说：“大小姐，忍着点啊，大户人家的小姐都得受这苦啊。”说罢，将洗净后的心怡的双脚抱在怀里，在她的脚趾间撒上明矾粉，然后将大脚趾外的其余四趾尽力地朝脚心拗扭。

      心怡发出惨痛地嚎叫声，奶娘顾不上心怡的哭喊，赶紧拿起长长的蓝布紧紧地将心怡的脚包裹，裹一层用针线缝合一次，一次一次慢慢加紧……被仆人们按得不能动弹的心怡一直哭喊着，直至声间嘶哑。

      那天是光绪九年八月二十四，女子缠足的吉日。五岁的心怡在经历了几个月的剧痛后，终于拥有了一双三寸金莲。

     成府祖上曾做过知府，而今虽然没落了，但在当地仍有些名望，成府的大小姐心怡自小就生活在这个院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唯一与她相伴的，就是这满院的花草树木与院里的小虫儿。这里有油蛉、斑蝥、蜈蚣，更有一只又一只的小蜗牛，在心怡童年的记忆里，这里是儿时给她无限乐趣的地方。

     谁也没有见过她的模样，但心怡的三寸金莲却是远近闻名的。据说她的那双小脚“柔若无骨，瘦欲无形”，走起路来如弱柳扶风。在当地的人们眼里，仅凭她的这一双小脚日后就定能嫁个好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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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心怡每日坐在窗前绣花，窗口正对着小院的一架凌霄花，从夏天到秋天，凌霄花藤蔓顺着旁边的树木与木架爬得老高，上面挂满了红灯笼一样的花朵，引得蜜蜂与蝴蝶在它们周围飞来飞去。有时候累了，心怡也会走出屋子，到小院找个石凳坐坐。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清淡地过去，转眼她都二十出头了，其间不是没有人上门来提亲，只是心怡总是不应允，或许她心底里早有个模糊的影子。

那是心怡十六岁那年夏天，她正低头在绢布上绣着一对鸳鸯，院里分外热闹，隐约听到哥哥成子轩和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她把头伸出窗外，透过凌霄花藤叶的缝隙，依稀看到子轩旁边立着一个身著白色绸衫的年轻男人，这个男人手里拿着一本书，高声地诵读着，风儿把他白色绸衫吹得飘来摆去，像一只白色的蝴蝶。仆人们则站在门廊处远远地看着他们，窃窃私语。

心怡并没有看清那个男人的模样，但那个男人手握书本的样子深深地打动了她。由于父亲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心怡没有上过学堂，识不了几个字，所以，她本能地对读书人暗生情愫。也就在那一刻，她执拗地坚持日后一定要嫁个读书人。

一天，母亲欣喜地告诉她，有人来提亲了。还说提亲的老太太的儿子留学东洋，一肚子的墨水。心怡母亲长吁了口气说：“这回你总该满意了吧？还不出嫁，别人该笑话你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真的是读书人吗？”心怡脸颊绯红。

成府太太高兴地回答：“是啊，柳少爷还是我们远房亲戚呢，那还有假？”

“那他长什么模样？”心怡低头用手卷着衣襟说，“我们还没有见过面，怎么知道他是否愿意娶我？”

“怡儿啊，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柳少爷在东洋留学，风流倜傥。还听说柳少爷是个大孝子，而今柳家老太太亲自上门提亲，柳少爷岂有不同意之理？”

柳家老太太早年丧夫，独自扶养大三个儿子，听说成府大小姐贤惠顺从，未征得大儿子柳哲楷同意，就到成家“请庚”，并很快地定要婚期，要求大儿子回家成亲。

3

      婚期定在光绪三十二年六月六日，直至婚期临近，柳家大少爷哲楷才被母亲催着回国。

     哲楷大有不满，回家后见到母亲后第一句话便是：“母亲，您帮我找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我连面都没见过，就逼我成亲。”

    “我为你选的媳妇还有错不成？”柳家老太太坐在椅子上，一脸威严。

     “听说比我大三岁，并且还是个小脚女人，都什么时代了，还缠足。”哲楷不满地说。

     “女大三，抱金砖！再说小脚女人怎么了？你娘我也是小脚女人！”老太太不高兴地说，“你别以为你喝了几年洋墨水，就连起码的仁义礼智信都不要了。”

      面对母亲，哲楷不敢再还嘴，母亲把他抚养成人，他没有理由忤逆她。但一想着他自此就要与一个从未谋面的旧式女人过日子，只觉得一阵悲凉。

      而成府上下对哲楷的委屈亦有所闻，听媒人说柳少爷是新派男人，不喜欢缠足女人，心怡也开始担心。当初父母为她缠足希望她能因此嫁个好人家，没料想到而今反倒成了缺点。

      婚礼还是如期举行了。成亲那天，心怡在锣鼓声中登上花轿，花轿缓缓地行进，中途还停了半许，待到吉时才至柳府门前。一时，炮仗如雨，堂上高烧龙凤花烛，亲朋上前揭轿帘，请新娘出轿。

      一身红装、头盖红帕的心怡右脚刚伸出花轿，还未及地，脚上的那只大大的绣花鞋就掉了下来，露出她那似菱角粽子一样的小脚。原来，她特意穿上了一双大鞋子，在鞋子前面塞上一团棉花，希望藉此来取悦丈夫。见鞋子掉到地上，心怡跳下轿子，慌乱中掀起盖头找鞋子，就在她套上鞋子抬起头来时，她从半掀开的盖头下看到胸前戴着大红绸花的哲楷。这是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白净男人，身材颀长，心怡望着他，恍然若梦，一时间竟不知放下头盖，礼数全失。

      哲楷自然是见到新娘子的那只小脚，小脚也罢，还套上不合脚的大鞋子，哲楷一丝的喜悦亦没有，只觉得和她如此的生疏，连再看她一眼的兴致也全无。

      二人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堂前双双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老太太高兴得合不拢嘴，叫哲楷抱新娘入洞房。哲楷无可选择地心思一横，弯腰抱起心怡。心怡个头小，新娘装又大，她整个人几乎都陷进了哲楷的臂弯里，只余下一双前半截空瘪瘪的绣花鞋露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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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洞房里，心怡独坐在床沿，大红的盖头仍牢牢地罩在她的头上。她期待着男人来揭开她的头盖，可屋里安静得可怕。

       只见到楼梯上下人声不断，堂前廊下宾客沸沸扬扬。过了许久，屋里终于有了动静，有人上楼了，“大少爷，快揭盖头啊。”来人大声说着话。然后，就听到不远处悉悉碎碎的声音，是哲楷起身了，他拿了根细木棒，挑开了红盖头。

      新娘的脸即刻出现在哲楷眼前：这是一张未施脂粉的瘦削小脸，低眉顺眼，双唇紧闭。哲楷怔在那里：这便是母亲为他千挑万选的妻子么？就是眼前这个连中人姿色都算不上的人？

       哲楷完全听不见来人的嬉闹声，他没有一丝兴奋，甚至连半点怒也没有，他退回到桌旁坐下，只觉得这一切都仿佛与他无关。西洋人常会以得见到神为惊奇之事，而中国文明里惊天动地的事竟是新婚夜见到丑妻。哲楷像个木偶般坐在那里，任由亲眷们摆布。

      众人说了些吉利话，皆返身掩上房门下楼了，屋里又恢复了不久前的寂静。心怡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见到众人离开，她起身轻轻地走到哲楷面前，添了些点心在盘里，斟上一杯酒，说：“大先生，喝杯酒，歇息吧。”

       哲楷接过酒杯，一口气饮尽，说：“我不困，看会儿书，你先休息吧。”

      “嗯。”心怡低头收拾杯盘，偷偷地看了一眼哲楷，这就是她的大先生，一肚子学问的男人，尽管她看出了哲楷对她的不满意，但对哲楷太太这个名分她还是极称意的。她默默地解衣睡下了，哲楷见她睡下，便也伏在桌上睡了，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心怡梳洗完毕就去给婆婆请安。

      “哲楷呢？”老太太问，“快去叫他起床，你们新婚夫妇按老规矩得去祠堂。”

       “他还在休息。”心怡说。

      “怎么这么不听话啊。”柳家老太上楼找到哲楷，见哲楷仍伏在桌上，说，“你们昨晚没有圆房吗？怎么一个人睡在这里？”

哲楷抬起头，白皙的脸显得有些灰暗，他眼皮浮肿，一夜未眠的样子。见到母亲，哲楷说：“她是母亲娶回来的，不是我要娶的。”

      “她可是你明媒正娶妻子，你怎敢如此对她？”柳家老太太生气了，“如果她娘家人知道她在我们家所受的委屈，我们可如何向他们交待？”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明天我就要回日本。”

      “你要去日本，也得带上她，她是你太太。”柳家老太太依然是那么强硬的语气。

      “带上她？瞧她一双小脚，目不识丁，你还嫌外国人嘲笑我们不够吗？”哲楷站起来，把桌上的书拿起又扔下。

      “现在下楼去，和心怡一起去祠堂。”老太太说。

      “没时间，让她一个人去吧，我得出门去会会老朋友。”哲楷说。

      心怡在楼下听到了哲楷母子的对话，心似跌到谷底，她躲到屏风后开始流泪。她错了么？她不知道。如果说有错，错在她没有花容月貌，没有一双天足，没有能够读书识字。可这些又全是她的错么？

      婚后第三天，哲楷就坐上了油轮，再次东渡日本。

       心怡穿着一袭粉红的裙衫，跟在婆婆身后。柳家老太太拉着哲楷的手，说；“哲楷，快些回来啊，为娘希望能早日抱上孙子。”

哲楷咬了咬嘴唇，点了点头，没有回话。

      “别忘了写信回家，你可是有妻室的人了，千万记得啊。”哲楷母亲含着泪说，“你和你两个弟弟都不在家，你让我这把老骨头如何安心啊。”

       “阿姑，还有我呢。”心怡上前扶住婆婆，“大先生是有志向的人，您放他走吧。”

      哲楷这时才转头看了一眼心怡，对这个母亲送给他的礼物，他心底里始终无法接受，但他知道她是个善良的女人，自己对她除了陌生与排斥，余下的可能就是愧疚了。因为她是母亲为他挑选的妻子，他知道，也许此生他能给她的最多也就是一个妻子的名分了。

哲楷走上甲板时终于回头对心怡说了句：“你也要好好的，照顾好母亲。”说完，他取下礼帽，对送行的亲朋挥了挥手，走进了船舱。

      一句“你也要好好的”，心怡亦感动了好久。她一直回味着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反复咀嚼着这句话里还有没有其他更深层的含义。她时而想，大先生是不是仅仅是出于礼节才说这句话；时而又想，大先生还是对她有情有义的，把她当妻子来关心。这样子思来想去，心怡竟然就欣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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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哲楷一走又是三年，这三年来，心怡悉心照顾婆婆，家中大小事务都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只是老太太却因思念成疾，身体每况愈下，直至病倒在床榻，再也无法起床下地。心怡焦急万分，老太太更是急切地想见到哲楷，希望哲楷能在自己辞世前回到身边。不得已，心怡才请人代写书信，告知婆婆病危的情形。

      哲楷终于回来了。他一进厅堂放下行李，便直奔母亲房内，只见心怡正坐在母亲床边，见到哲楷回来，激动得站起来，对婆婆说：“阿姑，大先生回家了，他回家了！”

      老太太听闻，挣扎着起身，哽咽地说：“哲楷——是你么？真的是你么？”

     “是我，是我。”哲楷说，“儿子不孝，我再也不走了。”

     老太太伸出干枯的手拉着哲楷，连声说：“这就好，这就好。”

      心怡见丈夫回来，她忙上忙下，满心喜悦。她心想：大先生再也不走了，我的日子终于有盼头了。

      这几年，为照顾病中的婆婆，她在婆婆房中安放了一张简易的小床，一直睡在婆婆屋里。这天夜里，婆婆对心怡说：“心怡，哲楷回来了，你回楼上歇息吧，不用担心我，让莲姑在屋里陪我就是。”

     心怡红着脸默默地点头，上楼拿出新婚时的被褥和枕头，屋里顿时鲜亮起来，就如同心怡此刻的心情。床上的这龙凤被都是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自从哲楷离开后，它们一直都被心怡藏在木箱中，而今它们终于有了重见天日的时机，想到此，心怡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不料，晚饭后，哲楷就进了母亲屋里，睡在了心怡原来睡的那张小床上。老太太见状，气得浑身颤抖：“哲楷，你是要逼死你娘吗？”

     “我无法和自己没有感情的女人共处一室。”哲楷固执地说，“母亲，让她改嫁吧。”

     心怡听到哲楷这番话，跑进婆婆屋里，“扑腾”一下跪在婆婆面前大声哭道：“阿姑，我决不改嫁，心怡我生是柳家的人，死也要做柳家的鬼。”这是心怡嫁到柳家第一次如此大声地说话，她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惶。

    “哲楷，娘送你读那么多年书，难道是要你做一个忤逆不孝之人吗？你今日的所作所为，何以对得起你的列祖列宗？”说罢，老太太不禁老泪纵横，“我是前世做了什么了，生了你这样一个孽障！”

     “孽障，你给我跪下！”老太太继续说，“你当着娘的面保证，此生你的妻子就只有成心怡一人！”

       哲楷跪下了，沉默不语。

      心怡见状，又伏到老太太身上哭起来，“不要怪大先生，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老太太摸着心怡的头，说：“此生，我只认你这一个大儿媳妇。”说罢，取下手腕上的玉镯，套在心怡手上，“这是我们柳家祖上留下的遗物，今天我把它交给你了。这个孽障若是要抛弃你，就是不认祖宗的不孝子。”

赵李桥砖茶

故事。插播的花漂亮

清风扶露

莲叶何田田

怪了，第二和第四节怎么没有？

小鱼ú

还有人连载小说么，醉了..

风过了无痕

莲叶何田田 发表于 2015-5-13 19:10
怪了，第二和第四节怎么没有？

可以重新编辑，再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