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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见羽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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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佳期如梦----by匪我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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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30 08:59 | 只看该作者
走出机场刚刚打开手机,忽然接到江西的电话,语气焦虑而惊慌:“佳期,你在哪里?哥哥突然昏迷,我们现在在医院里。”

  她忽然心悸,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惧与恐慌。

  问清了医院的地址,立时赶过去。

  幸好并非是高峰时段,道路并不拥堵,佳期赶到医院,江西出来接她,眼睛红红的已经哭过,说:“医生说情况很不好,妈妈已经赶过来了。”

  佳期觉得恐惧到了极点。

  她一直跑到病房去,穿过长长的走廊,两侧无数病房的门,她拼命往前跑,江西在后头追着她:“在ICU。”

  阮正东在ICU里,只能隔着大玻璃窗,看到医生护士忙碌的身影。

  “昨天你没回来,哥哥一整天都没有说话。今天早上起来,他说不太舒服。他从来都不说不舒服的,他从来再疼都是忍着的。我去打电话叫医生,结果电话还没打通,他就已经倒下去了。”

  佳期痛悔交加。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犹豫了那么一天,也许事情就不会发生,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是因为她懦弱,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腿发软,扶在墙上,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站稳。

  张秘书走过来,轻轻跟江西说了几句话。江西转过脸来对她说:“妈妈要见你。”

  佳期心如刀割,因为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惊惶,人反倒有点发木,麻木地跟着人走,一直走到一间会客室去。

  她视线模糊,看到沙发上的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低头无语。

  阮正东的母亲嗓音略有些沙哑,神色疲倦而憔悴,这一刻,她也只是个平凡的母亲。

  她说:“我向东子的父亲提过你,说你对东子很好。”稍停了停,她说,“那天东子给他父亲打电话,他父亲没有同意你们的关系。主要是考虑东子病着,而你还年轻,只怕耽搁了你。”

  她终于落泪,说:“不是。”

  哽咽着,又说:“是我不好,我没能及时回来,让他担心。”

  再多的话都是苍白无力,她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

  “眼下这个样子,你能回来,我就很高兴了。”

  她默默垂泪,阮夫人洞若观火,显然对一切都了然于胸。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而且善良。有你在,我放心。”她轻轻地在佳期手上拍了拍,“医生说他会醒过来的,希望你能让他安心。”

  阮正东是晚上醒来的,在他自己的坚持下,转出了ICU,住进了特别病区。

  他的脸色并不好,因为用了镇痛剂,精神尚可,看到她还是吃力地笑了,说话的声音仿佛有一点哑:

  “你回来了?”

  他说得很慢,几乎每说一个字,就要停顿一下。

  只不过几日不见,他就似乎瘦得脱了形,躺在那里,越发显得瘦。

  她伸手握着他的手,因为一直吊着点滴,他的手很冷,她用两只手捧着,用自己掌心的体温暖着。

  他说:“你别担心,我就是晕了一下子。”他说话很慢,也许是因为疼,可是还是笑着,“比上次还丢人,上次是在浴室里滑倒的,这回就在客厅里,被地毯绊的。”

  阮夫人说:“你就是不听话,如果肯乖乖住院,哪会有这么多事,现在不住也得住了。”

  “妈,我好着呢。”他慢慢说,“不信我爬起来,跑三圈给你看?”

  阮夫人嗔怪:“还贫嘴。”

  “您怎么来了?”他停了一下又问,“没惊动我爸吧?如果惊动了老爷子,我罪过可就大了。”

  “你病成这样,妈妈能不来吗?西子在电话里急得直哭,幸好我这两天在江苏考察,所以能这么快过来。你爸还不知道呢,你呀,尽让我们操心。”

  阮正东似乎很疲倦,跟母亲说了一会儿话,就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佳期不敢动,还是江西走过来,轻轻将阮正东的手,从她手中抽出来放下。

  她却一直不敢动,也不敢多说话,只怕自己会哭。

  过了许久抬起头来,才发现江西望着自己,那眼底分明有泪光。

  而她连哭都不敢。

  她只怕他突然就离开,在她刚刚明白,在她刚刚觉得,一切都还可以再开始,他却就这样,决定离开自己。

  她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她一直不敢动。

  只怕惊醒了他,可是却更害怕一种无以言喻的恐惧。

  她不能动弹,像是小小的蚁,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蜷缩成最小的一团,只是希望,能有一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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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30 08:59 | 只看该作者
可是光明却永远不能笼罩她了。

  她觉得害怕极了,她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一直怕得发抖。

  阮夫人还要赶回南京去,因为行程安排,第二天有外事活动。

  江西和佳期送她离开医院。

  临上车前,她握了一下佳期的手,语气感伤而郑重:“佳期,谢谢你。”

  佳期心中一恸,几乎失态:“阿姨。”

  她握着佳期的手,过了很久一直握着,最后才轻轻拍了拍,上车离去。

  江西神色也十分憔悴,佳期劝她回家去休息,她却说:“我饿了,你也还没吃饭吧,你能不能陪我去吃点东西?”

  江西其实同她哥哥很像,她是想让佳期去吃点东西,却会用这种婉转迂回的说法。

  江西向来同阮正东一样挑剔吃喝,尤其嗜美食,向来不委屈自己。今天却似乎并不在意,随便顺着马路找了家最近的餐厅,就坐下来点菜。

  佳期一直怕她会说什么,自己会无言以对,谁知她什么话都没有讲,只是默默吃饭。

  江西吃了很多,她一直吃,默默无言,反倒是佳期几乎没有吃下什么。

  最后,江西才说:“好饱。”

  佳期说:“我有一个朋友,曾经说过,吃饱了就会比较不难过。”

  江西叹了口气:“你那朋友说得不对,如果真的难过,即使吃得再饱,也不会觉得好过。”

  佳期说:“是啊,可是能吃饱我还是尽量吃饱,因为如果饿着,我会更难过。我爸爸教过我,即使再苦再难,也要努力对自己好。”

  江西说:“可是你都几乎没吃。”

  她说:“我已经努力了,只是吃不下去。”

  江西凝视着她:“其实我昨天真的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佳期说:“我答应了你哥哥,我叫他等我,我怎么会不回来?”

  江西说:“我真的很佩服你,以前我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好,现在我知道了,那就是努力。旁的人也许不会像你这样努力,你一直努力对别人好,你也一直努力地对自己好。你希望别人幸福,你也希望自己幸福,你会动摇,你会懦弱,你也当过逃兵,可是每一次你还是勇敢地回来,坚强地面对。当你觉得应该牺牲的时候,你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你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并且不计较会得到什么。面对困苦你也会哭,但更多的时候你隐忍痛苦。正因为这样,他们喜欢你,因为你活得很自然,你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一个普通而平凡的女人,你有血有肉有缺点,但活生生的,让人觉得,这样才是活着。”

  佳期说:“你别这样夸我啊,我没有这么好。”

  江西说:“你就好在没有这么好。”

  她说:“哥哥真是幸运,能够有你。

  “虽然他眼下情况不是特别好,可是我相信,你们两个一定可以在一起。因为哥哥很勇敢,你也很勇敢。如果将来你们遇上任何阻力,我也会觉得放心,因为你不会放弃,你不会害怕。”

  佳期轻轻地说:“不,我害怕的,我第一次见到你妈妈都害怕得不得了。”

  她现在更觉得害怕,这害怕甚至是恐惧。

  恐惧她无法面对的事情。

  江西有点吃力地岔开话,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连我哥都不知道的,其实我偷偷地把你的照片,给我爸爸看过。”

  佳期看着她。

  她有意放轻松语气:“我选了最漂亮的一张照片,真的,就是我哥那天拍的,你跟甲骨文在草坪上玩水的那张。把你拍得多活泼可爱,漂亮动人。你别这样瞧着我啊,我也是被逼的,我哥跟老爷子在电话里吵起来,吵完了老爷子让秘书打个电话来,说,人不让他见,照片总得给他瞧瞧吧。我哥不干,我没有办法,只好偷偷传给他们一张。”

  佳期不知说什么好,江西说:“其实我爸最疼我哥,他一直偏心眼,别瞧他表面上对我哥很严厉,其实他比我妈对我哥心软多了。他每次对我哥发脾气,都像夏天里打雷,轰轰烈烈,可是不见得就真下雨。你放心,前景是光明的,只要搞定了老爷子,我妈就不能起什么阻碍。”

  江西吃力而起劲地讲着,仿佛将来还有许多许多的问题要解决,她不能停下来,只怕自己一停下来,就会流泪。

  而佳期认真地倾听,不管她说什么,她都微笑,她都点头。

  将来,还有很长远的将来,她都得同他一起,只要是同他一起,她一定可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们都可以,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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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30 08:59 | 只看该作者
阮正东的情况终于逐渐稳定,只是依赖镇痛剂。他精神还算好,也能够下床活动,却一天比一天沉默。

  从前他的话很多,佳期跟他在一块儿,总要拌嘴,可是现在佳期费尽心机地逗他,他也顶多只是微笑,摸摸她的头发。

  她觉得沮丧,因为这待遇和甲骨文差不多。

  甲骨文撒娇时,他就只是拍拍它的头。

  除夕的上午,医院方面终于松口答应,放阮正东出院一天,让他们回家过年。

  家里很热闹,江西几天前就找了一帮朋友来,把偌大的房子布置起来,只是布置得像过圣诞节。

  江西听到阮正东这样评价,郁闷得不得了,拉着佳期要她主持公道。

  佳期说:“看着是有点像圣诞节啊,到处都是彩灯闪啊闪,虽然贴了福字,可是又挂了红果。”

  喜气洋洋,虽然俗不可耐,其实佳期就喜欢这种热热闹闹的气氛,可是嘴上偏不承认。

  江西说:“哼,你现在就向着我哥,你重色轻友,你蔑视你未来的小姑子。”

  李阿姨等人都放假回家了。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了他们三个人,可是还是很热闹。江西出主意,按北方的习惯包团圆饺子,三个人在厨房里,边看电视边如临大敌,卷起袖子摆出大干一场的局面。江西事先准备了大袋面粉,无数肉馅,还有各种调料。

  佳期负责擀面皮和拌馅,阮正东和江西负责包饺子。

  他们两个人都包得很慢,但阮正东包饺子像模像样,比江西包的好很多。为此他十分得意:“我们当年在部队里,过年都得包饺子,全体官兵一块儿包。到了除夕夜,军委首长下基层来看望大家,看了我包的饺子,都连连夸不错不错。”

  江西不服气,嘀咕:“他们几乎都是看着你长大的,能不夸你吗?你别看我包的这些不好看,我包的这些馅大,好吃。”

  阮正东笑:“你那个一煮就散了,不信你问佳期。”

  江西说:“不用问她,她反正向着你,你反正欺负我,人家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你倒好,连妹妹都打算忘掉。”

  阮正东只是笑。佳期特意包了一个糖馅的,说看待会儿谁吃到,来年的运气一定好。

  电视里正放新闻联播,照例播放全国人民喜迎新春,各省各市欢度除夕,《焦点访谈》也只是报道春晚的准备工作。

  阮正东说:“你们台怎么就数十年如一日,一点惊喜都没有。”

  江西说:“稳定压倒一切,我们台长说了,这种举国同庆的时刻,不要惊,只要喜就够了。”

  饺子煮熟了,一人一碗,江西包的那些果然全散了,可是三人都吃得津津有味,连阮正东都忍不住吃了好几个。

  他最近几乎已经吃不下什么。

  阮正东忽然“呀”了一声,佳期忙问:“怎么了?烫着了?”

  他只是笑。

  原来他吃到糖馅的甜饺子,江西喜滋滋,说:“哥,明年你一定会跟佳期结婚,有糖吃啊。”偷偷就在佳期手腕上捏了一把,佳期对她笑,知道她已经知道自己曾经在饺子上做过暗记。

  江西凑到她耳边说:“你跟我哥一样,就只会偏心眼儿。我明天非得找我哥要个大红包不可,你也得给一个大的给我。”

  佳期只是微笑。

  守岁,本来应该一直守到十二点钟倒数。

  佳期怕阮正东身体吃不消,于是到了十点左右就劝他去睡觉。他不肯干:“你们都玩,叫我睡觉?”见江西没注意,悄声对佳期说,“除非你陪我去。”

  佳期说:“好。”

  倒叫他一怔,江西只是笑:“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什么都没看到。”

  佳期陪阮正东上楼,她回卧室换了睡衣回来,他却已经把卧室门关了。

  她敲门:“小白兔乖乖,把门儿开开,我不是大灰狼,我不会吃了你的。”

  他在房间里哈哈笑,把门打开让她进去。

  他的床很大,西班牙式的旧式大床,四面都有雕花立柱,已经颇有岁月。佳期觉得这床太软,躺着有点发晕。两个人在床上躺着,看电视,她回身抱着他,将头伏在他的胸口,他低下头亲吻她,但只是亲吻,却没有别的意思。

  春节晚会的节目跟往年一样无聊。

  载歌载舞,相声无趣,小品生硬,独唱难听。

  佳期开玩笑:“广电总局的局长你认识吗?给他打个电话反映反映啊,真的是不好看。他要听取一下群众的呼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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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30 09:00 | 只看该作者
他一本正经地想了想:“嗯,我好像认得,可我忘了他的电话。”

  她笑得将脸藏到他怀里去。

  他讲小时候的一些事给她听。

  “原来姥爷还在的时候,不管多忙,到了春节家里人都会赶回来,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大人孩子有二十多人,热闹着呢。姥爷去世,家里人就再也没聚过了。后来我爸工作越来越忙,每年过春节,他和我妈反倒要出去过年,家里只有我和西子。”

  “今年虽然只有我们三个人一块儿,可是我很高兴,真的,家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这才像是家的样子。”

  她说:“那咱们明年还这样过,最好咱们明年已经结婚了,这样可以陪你爸爸妈妈一块儿过春节。”

  他不满意:“求婚这种事,你怎么可以抢先?这个得我来求的呀。”

  她笑:“你一直都不肯,我只好先开口了。”

  他笑了一会儿,却没有再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他忽然问:“佳期,你爱我吗?”

  不等她回答,他说:“其实,你还爱着和平吧?这样也好,真的,虽然你跟我说,要我给时间,让你爱上我。可是我现在觉得真庆幸,你还没爱上我。这样我万一哪天不在这里了,你并不会太伤心。”

  她不敢动弹,更不敢开口说话,只怕自己稍稍一动,满满的热泪,就会全部溢出来。

  他说:“还好,你还没来得及爱上我。”

  他的嘴唇吻在她的额头上,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就那样,让他抱着自己,久久地,亲吻着。

  最后,他一直没有动,佳期手臂发了麻,慢慢地抽出来,才知道他已经睡着了。

  她凝视着他的脸,他近来瘦了许多,睡着像孩子,额发凌乱,因为暖和,苍白的脸颊上有了一点血色,看着更令她难过。

  过了一会儿,她也睡着了。

  半夜里她突然惊醒,却不敢动。

  他没有开灯,朦胧的黑暗里可以看见,他疼得身子发颤,蜷伏着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索镇痛剂,连呼吸都因疼痛而颤抖,却小心翼翼,只怕惊醒了她。

  她在黑暗里静静躺着。

  他最后终于摸到了药片,就那样吞下去。

  她不敢动,一直那样静静躺着。就那样听着他轻而浅的呼吸,他因剧烈的疼痛而隐忍地吸气,药效渐渐发挥作用,他在极度的疲惫中慢慢睡着了,而她闭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她连眼泪都不可以流。

  一直等到阮正东醒来,两人的睡姿很亲密,像两个小孩子,她枕在他的手臂上,窝在他怀里。

  他注视她,微笑:“唉,昨天晚上生米做成了熟饭……你以后要对我负责啊。”

  她故意顺着他说八点档台词:“我喝醉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不过我会负责任的。”

  他抱着她,而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砰咚,砰咚……贴得太近仿佛是一种震动,让她觉得既安心,又仿佛不安。

  “佳期。”他的声音仿佛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瓮瓮的。

  “嗯?”

  她贴在他怀里,很温暖,很安静,而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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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30 09:01 | 只看该作者
起床后阮正东吸了一会儿氧气,又吃了药,精神好多了。他和江西给父母打电话,阮正东跟父亲说了数句,忽然说:“爸,您等一下,我让佳期给您拜年。”然后就将电话塞给佳期。

  佳期一下子吓得呆掉,拿着电话半晌说不出话来,听筒那端终于传来笑声,十分亲切地说:“佳期,新年好。”

  她轻声说:“新年好。”

  “叫西子来讲吧,我听到她在旁边笑啊。”

  佳期答“是”,马上把电话给江西。

  倒是江西讲完后,阮正东的妈妈又特意让她接电话,问她阮正东的情况,又叮嘱她自己保重身体,跟她说了许多话。

  中午的时候阮正东有点疲倦,他回自己房间午睡。

  下午三点他仍未起床,佳期有点担心,走上楼去看他。

  轻手轻脚到他的房间去,他背对着房门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似乎还睡得正香。

  佳期忽然觉得恐慌,急急地走过去,一颗心怦怦跳,伸出手,试探似的按在他肩头。

  他微凉的手指突然按在她手上,倒把她吓了一大跳,他没有转过身来,依旧躺在那里,却握住她的手,声音似乎很平静:“你放心,我不会偷偷死掉的。”

  佳期大声说:“大年初一,不许说这种话,呸,呸,百无禁忌。”

  他转过身来,向她笑了一笑:“好,童言无忌。”

  过了一会儿,却又说:“佳期,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别在我身边。请你一定要走开,不然我会受不了的。”

  她几乎失态,连声音都走了调:“你再说,你再说一个字,我马上就走掉,永远也不回来,你信不信?”

  他笑了一下:“我倒真的希望你现在就走,如果可以,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她眼泪簌簌地掉下来:“我不许你说,你不许再说!”

  他竟然还在笑:“说说我又不会马上死掉。”

  她恨极了咬他,眼泪突然就往外涌,牙齿隔着衣服,还是深深地陷到皮肉里去,只是抑不住地呜咽,像是受伤的小动物,没有办法再保护自己。腿发了软,于是蹲下去,环抱住自己,希望可以蜷起来,蜷到人看不到的地方去。她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觉得像是被剥了壳的蜗牛,只有最软弱最无力的肉体,没有任何遮掩地暴露在空气里。她一直以为可以有机会,可是他偏偏这样残忍,命运这样残忍,指出她最害怕最畏惧的事实。

  他也下了床,伸开双臂慢慢抱着她:“佳期,我以后再不说了。”

  她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阮正东,你欺侮人,你怎么这样欺侮我……”揪着他的衣襟,手指扭曲难以抑制地战栗:“你怎么可以这样欺侮我,你骗我,你让我相信。你把我骗到这种地步,你却要撇下我。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答应过我,什么时候都不再离开我,可是你骗我。你骗我。”

  他抱着她,慢慢哄着她:“我不说了,我以后再不说了,我错了,我再不说了。”

  她紧紧抓着他,她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紧紧抓着他。如果可以,就这样抓着他。

  她知道自己不该哭,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长久以来的压抑几乎在崩溃的边缘。一直是这样,从来就是这样,太好的东西,她永远都留不住。

  不管是什么。

  不管是相依为命的父亲,还是孟和平,到了如今,她将更彻底地失去一个人。

  她一直以为,无法再开始,可是等她醒悟,一切却早已经开始。

  而她挣不开,逃不掉,眼睁睁看着,只是千刀万剐,身受这世上最可怕的凌迟。

  他用手指拭她脸上的眼泪,她的身体还在剧烈地颤抖着,深深地低着头,不肯抬起来,让他看见自己的泪痕。

  他说:“佳期,别哭了,是过年呢。”

  他说:“我想要你陪我,就我们两个人。”

  佳期一整天陪着他。

  两个人在家里看电影。

  《The English Patient》。

  当背景音乐响起,钢琴沉重而悸动,交响乐骤然爆发出情感的喷薄。

  在落日如金的沙漠里,摇摇晃晃的飞机终于出现在视线里,沙发里的佳期靠在阮正东的肩头,不知不觉已经淌下眼泪。

  他只是将纸巾盒递给她。

  她含泪笑着,说:“越来越没出息了,看部电影也会哭。”

  他还是很轻松:“早知道就看喜剧了,《河东狮吼》就挺好的。”

  佳期说:“那片子太老了,都是好几年前的了,我要看《满城尽带黄金甲》,这片子圣诞节前上映的时候错过了档期,我都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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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30 09:02 | 只看该作者
他说:“那片子不是喜剧啊。”

  她说:“花了三亿拍出来还不是喜剧啊?那中国大片真的没救了。”

  引得他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眉眼全都舒展开来。容颜清减,但依旧风流倜傥。

  傍晚佳期自己开车送他回医院。

  已经快要下高架了,他忽然说:“我们在外面吃晚饭吧,医院的菜实在太难吃了。”

  她说:“可是我们答应俞院长,要按时返院的啊。”

  “只是迟几个小时嘛,让我再吃顿好的吧,今天是新年第一天,你总不能让我饿着呆在医院里吧。”

  她拗不过他,只得问:“那我们去哪儿吃饭?”

  他想了一想,说:“金茂俱乐部。”

  那么远,还在浦东,得过江。

  而且又贵得要命,上次和周静安出差来上海,结果慷慨的客户请她们在金茂俱乐部吃过一次饭。餐厅位于第86楼,光是上去就换乘了三部电梯,走过迷宫似的通道,幸得有专门的服务生领路。

  事后,周静安说:“下回谁要是再请我在那里吃饭,我立马要求折现金给我得了。”

  佳期陪着阮正东上楼,他现在走路很慢,可是她不敢搀他,只好装作挽着他的手,慢慢地陪着他走。

  可是气氛很好,餐厅里弧形通透的落地观景玻璃,视野开阔。傍晚时分,窗外整个上海几乎尽收眼底,高楼林立的万丈红尘,而远处暮色沉沉,天地辽阔。

  身在这样高处的琼楼玉宇,只是俯瞰众生。

  招牌菜水晶虾仁吃口一流,海鲜汤极鲜,水果拼盘更是食色动人,在盘底干冰的缕缕白烟下,每片水果都晶莹剔透似艺术品。

  阮正东似乎胃口不错,吃得很香,他有很多天没有这样吃过东西了。他对佳期说:“这里以前是会员制,十分安静,现在客人好似多了些。虽然这里的菜式一直寻常,可是风景好。”

  佳期说:“买椟还珠。”

  他微笑:“谁叫我偏偏不喜欢那颗珠子,而是喜欢那只盒子呢。”

  佳期没有说话,他忽然说:“我还有一件礼物想要送给你。”

  她说:“你给我的已经太多了,我不想要什么了。”

  他微笑着向她伸出手:“跟我来。”

  有人在餐厅外等候他们,阮正东向她介绍,原来是酒店的公关部经理王先生。

  那位王先生引着他们搭乘员工电梯上楼,然后穿过嘈杂低矮的机房,阮正东相当吃力地慢慢走着,可是他尽量走得很稳,只是沉重地呼吸。佳期心里难受,却只能放慢脚步,根本不敢伸手搀扶他。

  他们走得很慢,短短的路程,却走了很久才走到。

  隐隐约约已经猜到一点,可是当那条熟悉的孔形通道出现在眼前,她仍旧几乎不能置信。

  那通道并不长,圆形的甬道,通向黑丝绒般的夜幕,尽头只是天,而他含笑,向她伸手。

  她将手递到他手中,一步步往前走。

  他们走得极慢,他攥着她的手,大半个身子已经不得不倚靠着她,她就这样握着他的手,一步步往前走。

  一直走到圆形的孔窗前,风吹拂着她滚烫的脸颊,而视野豁然开朗,他们立在金茂之巅,立在琼楼玉宇之巅,立在这城市之巅。几乎如同立在这繁华世界之巅。

  天与地之间,是陆家咀无数楼宇,不远处的东方明珠,刚刚亮起灯。

  几乎是突然之间,对岸外滩建筑物所有的灯齐齐亮了,华然璀璨,像是一颗宝石,熠熠生辉,流光溢彩。无数金色的灯光灯柱,射灯扫勾出建筑的轮廓,仿佛一卷雕镂精美的金箔画,华丽得几乎奢侈,铺陈出眼前的盛世繁荣。

  风吹动他们的衣裳,飘飘拂拂,衣袂若举,而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仿佛是做梦一般,明明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可是不能相信,喃喃说道:“新闻从没有预告,说今晚上海会燃放焰火。”

  他微笑:“是啊,可后来有关方面突然觉得,如果今晚不燃放焰火,不能体现欢乐祥和的新年气氛。”

  冠冕堂皇,理直气壮得如同一个真正的谎言。

  她不能置信,无法言语。

  天空中隐约传来沉闷的“嘭”的一声,一朵硕大无比的金色绚丽花朵突然绽放在夜幕上,越开越大,越绽越亮,几乎点燃大半个夜空。

  美丽得几乎不可思议。

  两三秒钟后,又是沉闷的一响,一朵更大的璀璨花朵划燃夜空,炫目如琉璃碎丝般的弧光割裂整个夜空,隐隐似有无数人在惊呼,浦江两岸的人流几乎在刹那间停止涌动,无数人抬起头来仰望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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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30 09:02 | 只看该作者
烟花一朵接一朵地在空中绽开,将夜空点燃如同白昼,紫的、红的、橙的、蓝的、绿的……无数颜色夹杂着无数金色银色的弧光喷簿,像是最绚目的花园,姹紫嫣红盛放在黑色夜幕。又像是喷溅的无数道流星雨,在空中划出最迷离最流滟(?)的弧迹,把黑丝绒般的天幕,割裂成流离的碎片。在这些明艳的光线里,每一朵烟花盛开,她的脸就被映成最明亮的光彩,而每一朵烟花凋谢,她的脸就朦胧未明。在无数烟花盛放与凋零的间隙,她只是凝望,任凭人间最绚烂的颜色,在自己面前呈现最美丽的景致。

  数万人在仰望着惊艳的时刻。

  这城市在这一刻,绮丽风华,倾城绝代。

  她只是凝望着那绚目不似人间的美丽景象,而他只是凝望她。

  绚丽、盛开、绽放、璀璨……即使每一次凋谢也美得那样绚烂。

  他说:“佳期。”

  她的脸颊被烟花绚烂的颜色映得忽明忽暗,她轻轻用手挽着他,另一只手揽着他的腰,让他站立得更稳。

  她含泪说:“真是太美了,美得让人无法想像,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景象。”

  他微微含笑。

  他此生也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景象。

  他终于说:“佳期,你说过,这样美,你会记得一生一世的。”

  是呵,这样美,令人刻骨铭心,会永远记得,一生一世,天长地久。

  “所以,你一定会记得我,一直记得我的。”

  他声音很低:“佳期,如果你真的爱我,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她慢慢地转过脸来。

  无数烟花正盛开在夜空,而他微微含笑,神色宁静而安详。

  “佳期,我很感谢你,这么久以来,有你在我身边,我觉得很满足。可是现在我想要你离开我。”

  她问:“为什么?”

  他还是笑着的,却说:

  “因为我爱你,我希望你能过得幸福。所以,请你离开我。

  “你到上海来,说了那样一篇话,骗了我,也骗了你自己。你明明没有办法,这辈子你都没有办法再爱别人,可是你却说服了自己,也说服了我。

  “你有时候真的很勇敢,勇敢得近乎愚蠢,我一直说,你有一种孤勇。其实,我只希望我所爱的女人,平凡而孱弱,不必事事自己挡在前头,当有任何事情发生,都可以有人替她遮挡风雨。有人尽力照顾她,疼爱她。我只希望你可以从容而幸福,跟你所爱的人,安宁地过完下半生。我不需要你勇敢,我只要你幸福。”

  她只能说:“你给了我很多,和你在一起我是很快乐的。”

  “可是你不幸福,这世上能给你幸福的人,并不是我。”

  大朵的烟花还在她身后绽开,泪默默地淌过她的脸。

  “你没有回来的那一天,我知道你是跟孟和平在一起。我想了一整天,最后我终于明白了,其实,这样更好。真的,因为我可以放心。”

  蓝色紫色的弧光滑落,像是无数道流星,带着万点碎金,散落在夜空里。

  那句话,她却不能说。

  她只是固执:“我要跟你在一起,不管你怎么说,我都要跟你在一起。你答应过我,在任何时候,都不可以再离开我。”

  她只能说要和他在一起,他答应过她,要跟她在一起。

  别的话,她却不能说。

  他微笑:“是啊,我答应过,可是我没有办法做到。你要我给你时间,让你爱上我,可是我没有时间了,即使我有时间,你也不能像爱他一样爱上我。你怎么就这么傻,还有孟和平,你们两个怎么就这么傻,我原以为我是这世上最傻的了,可是却遇上你们两个。

  “今天下午,我打电话给孟和平,我把他痛骂了一顿,我就没见过他那样的男人,硬把你往我这儿送。如果我是他,我死也不会放你走。”

  她不能说话,风吹乱长发,丝丝拍打在脸上,又痛又辣。

  可是那一句话哽在喉咙里,怎么也不能够说出来。

  她无论如何不能够说出来,她绝不能够说出来。

  “可是我真的觉得很放心,因为你将来是幸福的。离开了我,你会很幸福地活着。所以我真高兴,你并没有爱上我。不然的话,我会内疚一辈子,我会觉得自己真是对不起你。放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在这世上,我会一想起来,就觉得难过。”

  他将她揽进怀里,声音宁静得仿佛刚刚醒来:“佳期,请你原谅我。幸好你还没有来得及爱上我,幸好我还来得及,让你得到你自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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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30 09:03 | 只看该作者
他最后一次,吻她,咸咸的泪夹杂在唇齿间,他那样专注而眷恋,而她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无力地抓着他的衣袖,似乎害怕一松手,他就会从眼前消失。

  而她不能说,她什么都不能说。

  他总是说她有一种孤勇,可是她觉得这一刻,自己几乎软弱得就要说出那句话来。

  如果可以,如果来得及,如果真的可以,她愿意。

  她愿意用她现在有的一切,去换取。

  她只要跟他在一起。

  因为她爱他。

  就如同他爱她一样,全心全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她如今的幸福,只是跟他在一起。

  可是他却不能够知道,她也不想让他知道。

  她几乎没有办法,而他慢慢地离开她,他的唇角还有笑意,狭长的丹凤眼,秀长而明亮,烟花还在无穷无尽地绽放,焰火的光芒倒映在他的瞳孔里。大篷大篷的烟花盛开在上海的夜空,仿佛千万道璀璨琉璃割裂光滑的黑缎夜幕,那样绚烂,那样美丽,照亮他们两个彼此的容颜。

  “我这辈子不可以了。所以,下辈子我一定会等着你,我要比所有的人都早,早一点遇见你。”

  尾声

  她在上海又留了两个礼拜,阮正东的情形时好时坏,因为病情持续恶化,不得不服用大量的止痛剂,很多时候他都是昏昏沉沉睡着的。

  医生并没有太多办法,这医院有全国最优秀的肝胆外科医生,可是也只是尽力。因为肝癌晚期,全世界的医生都束手无策。

  只能用镇痛剂减轻痛苦。

  佳期去看他,静静地呆在病房里,江西默默地离开,而她也只是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病床上,他的睡容。

  偶尔他醒来,剧烈的疼痛令他满头大汗,可是见到她还是微笑:“你走好不好?”

  她知道他不愿意让她看见,于是总是点头,默默走开。

  他一直让她走开,可是她真的舍不得,哪怕多留一天也是好的。

  他却一直让她走开。

  她一天天挨下去,因为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此痛苦,都如此珍贵。

  最后一次她去医院看他,他的精神实在不错,很难得地下床走动了一会儿。

  他已经很瘦很瘦,体重剧减,虚弱得只能依靠营养液维持,已经有好几天没能下床了。

  但今天他精神出奇的好,在病房里走动了一会儿,又打开窗子透气。

  佳期陪他站在窗前,他看窗外太阳很好,暖暖的,仿佛春天已经来了。

  他说:“真快,上海今年的春天,仿佛来得特别早。”

  她说:“是啊,花又要开了。”

  他微笑:“还是冬天呢,正月都还没有过完,等到再过一个月,才是真正的春天了。”

  上海的春天会比北京早。

  时光在这里,总是特别的匆忙。

  每一分,每一秒,都特别的匆忙。

  他说:“你今天走吧,我给和平打电话,让他去机场接你。”

  她说:“我明天再走。”

  他说:“你昨天就说了,今天走,怎么说话不算数呢。”

  她说:“我明天走。”

  他说:“一定哦。”

  她说:“一定。”

  他微笑伸出手来:“拉勾。”

  这样小孩子气的动作,有很多年没有做过了。她微笑着伸出手来与他拉勾,他的手很凉,因为体重急剧下降,所以瘦得指骨分明。

  她的尾指终于钩住他的尾指,轻轻地摇了一摇。

  他低声说了句什么,她似乎并没有听见。

  第二天她终于离开,江西开车送佳期到机场,一路上,她们两个人都是沉默的。

  直到最后,江西才说:“佳期,认识你我很高兴。”

  佳期说:“我也很高兴。”

  江西反而笑了:“你瞧,我们还算是有缘分,不过这辈子好像缘分浅了一点,所以不能做一家人。”

  佳期努力微笑,可是抑制不住,总仿佛想要流泪。

  “我真的觉得很幸运,和平他教会我,怎么爱一个人。哥哥他教会我,怎么样用另一种方式爱一个人。

  “爱一个人不仅仅是独一无二。爱一个人还希望她比自己幸福,比自己快乐。佳期,一度我很嫉妒你,可是现在我觉得,我一定可以找到我的那个人,爱我就像和平或者哥哥爱你一样,那样独一无二,那样坚定,不管能够得到什么,都执着而无悔地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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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松地笑起来:“你放心好啦,我会照顾好哥哥的。哥哥他也很坚强,早晨我去医院看他,他还说了,叫你走的时候别哭,还有,结婚的时候别忘了他的请柬,他给你们预备了一个特别惊喜的大红包。还有,将来你们的孩子,一定要认他当干爹,还有,他还叫你一辈子都别忘了他,好叫孟和平吃一辈子的醋。真是啰唆,对吧?”

  佳期想像着阮正东说这番话的样子,笑得眼泪哧哧地掉下来。

  江西说:“哥哥不让你去医院看他,也没别的原因,就因为早上他要做化疗,他说做化疗太难看了,不愿意让你看见,真的。”

  佳期一直点头:“我知道。”

  机场终于到了,江西把车停在停车场,说:“我就不送你进去了,我最害怕候机厅送人那种场合,我怕我会哭的,我可是公众人物,知名女主播,哭起来会上小报花边新闻的。”

  佳期一直点头:“我知道。”

  江西张开双臂,用力地拥抱她:“替我向和平哥哥问好,你们要保重。”

  “我知道。”

  “佳期,再见!”

  “再见。”

  江西看着佳期走进机场,一直看着佳期渐渐地消失在玻璃墙内,她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软绵绵的,靠在车内,连手指都无法再抬起来。她竟然能够做到,她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办法做到,自己会在任何一秒钟,忍不住放声大哭。

  电话一直在响。

  她终于接听。

  “江西,我是张秘书。你是不是回医院一趟,很多后事要跟你商量办理。还有东子的一些遗物,要处理一下。从今天凌晨到现在,首长一直十分悲痛,滴水未进,我真担心首长的身体也会一下子垮下去。希望你能劝劝他。”

  凌晨时分,她和父母守在哥哥的病床前,他最后一句话是:“不要让她知道。”

  她一直点头:“我明天会去送她,哥哥,我答应你,绝不让她知道,让她安心离开。”

  佳期走进机场,嘈杂的候机厅,人来人往,广播里在播放着登机启事,有小孩子的笑声,还有推车滑过地面的声音,那样嘈杂,那样热闹,这个世界,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她低头极快地走着,一直低着头。

  佳期很快地办完手续,然后登机。

  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一直等到起飞。

  当滑行由慢至快,当机身仰起的一刹那,当飞机脱离地心引力的瞬间,她终于抬起头。

  相邻座位上是一位年轻的母亲,和她的孩子,小男孩大约才四五岁,解开安全带后,就爬上爬下,好奇地打量四周,没有一刻肯安分。

  最后,小男孩稚嫩的声音,压得极低,偷偷问自己的母亲:“妈妈,你看那个阿姨,她为什么一直哭,一直哭?”

  年轻的母亲低声哄着:“乖,阿姨一定是很疼,所以哭了。”

  他不想让她知道,她就不知道。他想让她安心地走,她就安心地走。

  他让她安心,她也要让他安心。

  她永远也不能忘记,那一天晚上在医院里,她站在病房门前,从两三寸阔的缝隙里望进去,窄窄如电影的取景,他整个人深深地陷在沙发里,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他一定坐在那里很久了,因为他嘴里含的那支烟积了很长的一截烟灰,也没有掉落下来。她几乎不敢动,只能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茶几上放着她那只保温桶,鹅黄色的桶身,上头还画着两只绒绒的小鸭子,在落地灯橙色的光线下,温暖如两只小绒球。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直起身来,只是掐熄了烟头,重新拿了一支烟,划火柴点燃。

  一点小小的火苗,照着他的脸,幽蓝地一晃,又被他吹熄了。

  他伸出手去,用食指触摸那保温桶外壳上画的两只小鸭子,动作很轻,仿佛那是两只真正的小鸭,指尖顺着那小绒球的轮廓摸索着,小心翼翼。过了一会儿,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来,自顾自微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眉梢斜飞入鬓,唇线抿起,弧度柔和。

  她将头抵在门侧,忽然落泪。

  他说:“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说:“我没有等到你。”

  其实他一直在那里,他始终都在那里,只要她回头,她就能够看见的。

  他一直在等她。

  过了这么久之后,她才知道,原来早在那一刻起,她遇见他。

  他的字迹飞扬流畅:“佳期,终于等到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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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30 09:04 | 只看该作者
他说:“我这辈子不可以了。所以,下辈子我一定会等着你,我要比所有的人都早,早一点遇见你。”

  她却不能说,她其实已经遇见他,在他等着她的时候,她其实已经爱上他。

  这么多年,她花了很漫长很漫长的时光,才学会结束,才学会重新开始爱上一个人。

  可是他却不能在那里,他却没有时间给她。

  在最后的时候,他以为她爱的并不是他,所以,他安心地离开。

  就这样,她让他安心地离开自己。

  当我终于爱上你,我却永远也不会告诉你,因为怕你觉得来不及,怕你觉得对不起。

  怕你会对我内疚,怕你会觉得不安心。

  你一直等着我,而我,会用这一生来记得你。

  当他的尾指勾住她的尾指,他说:“一百年,不许变。”

  他和她约定了一百年,她不会变,她会一直记得,一直记得,一百年。

  泪如同小蟹,狰狞地爬过每一寸脸颊。

  她会一直记得。

  她与他的一百年。

  小男孩忍不住,歪着头看着。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从自己口袋掏出半包纸巾,递给佳期:“阿姨你别伤心了,我妈妈说,如果你伤心的话,疼爱你的人会更伤心的。所以每回我摔跤的时候,虽然很疼很疼,可是我从来不哭,因为我怕我一哭,我妈妈会更伤心。”

  佳期接过纸巾,流着眼泪,却努力想要微笑:“谢谢你。”

  她一定会照顾好自己,因为如果她伤心,那么疼爱她的人,会比她更难过。

  她一定要过得幸福,不管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都要幸福。

  她答应过他,一定要让自己幸福。

  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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