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莲叶何田田 于 2016-1-31 14:34 编辑
走不出那片水杉林
这里,连小镇也算不上,一条下坡路的两旁零散地点缀着几处房屋,屋子多是灰色、土黄色,一律脏兮兮的,像久未清洗的脸。最热闹的坡头那处,是个小杂货店,杂货店门口也是过往车辆的停靠点,不过,很少有客车,多是三轮,敞篷,或者带篷。
二十岁的我,从一辆带篷的三轮车中走下来,当时是八月底的一个午后,我提着一个帆布包,站在叶片蒙灰的泡桐树下,茫然地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地方。一条大黄狗伸着长长的舌头,喘着粗气,它紧紧地盯着我,带有一种深深的警惕,我吓得连连后退。“它不咬人,不要怕”,一个端着饭碗的女人,扔下一块骨头,边吆喝着狗,边对我说。
“请问矿务局机关在哪里?”我顺势对女人问道。
“呶,下了坡,就是。”女人朝着下坡方向努了努嘴。
局机关的大门正开在路的右侧,两根简单的石柱,两扇简易的铁门,进去,就是我即将工作的单位了。
一条笔直的水泥路,通向办公楼,与刚下车时所见的破败不同的是,一墙之隔的局机关内,显然是另一方天地。正对大门的办公楼,方正沉稳、庄严肃穆。因为,楼前有一大片水杉林,看不清它的全貌,只觉得我想象中的机关大楼就该如是。
当时正是午休时分,机关大楼空无一人,我独自在水杉林中转悠了许久,水杉高大而笔直,阳光从树颠透过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树下,是弯弯的小路,小路旁,有丛生的青草,亦有细碎的、红棕色的水杉落叶,印象里,那片地方,没有花圃,甚至连杂生在草间的野花也不曾有过,鸟儿倒是有,它们偶尔从空中飞过,留下几声单调的叫声。
不知旁人走在这林中是何感觉,当年的我,走在其中,除了寂寥,更多的是涌起一种苍茫感。我不知我走进这里,意味着什么,或许,我会在这片树林里来来去去,反反复复,直至走尽自己的一生;也或许,我会沿着这片水杉林中一直往前走,走到更远的地方,那里有更宽阔的路,有更高的房屋,有更多的人。
终于等到上班时间,走进大楼里,才发现这是一栋冷峻单调的苏式建筑,走廊在房屋中间,显得有些暗,绕过长长的通道,找到一楼处的报到处,那间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中年男人,他让我填了个表格,看到我的签名,笑着对我说:“一个女孩子的字也能写得这样好,不错。”
说罢,他拿出一把钥匙,递给我。告诉我,局里临时把我和另一个同时分到学校的女孩安排在单位的招待所居住,机关大楼右侧的那个两层楼房中的一间。
打开房门,简单的两张床,两个床头柜,两张书桌。屋里没有人,我将帆布包放到紧临着窗口的一张床上,推开剥落了油漆的木格窗,窗外是一个小山坡,坡上被人平整出一小块、一小块的菜畦,最多的是上海青、辣椒、茄子,还有豆角、丝瓜、黄瓜在这些菜畦里的竹片扎成的架子上恣意生长。
再远点、再高点的地方,是零星的矮房子,灰黑色的瓦片,看上去,有些年月了。这就是我日后工作的地方?毕业时的满心豪情,被眼前的荒凉带到不为人知的地方去了,余下的只有深深的失落,我感到自己的内心与现实从未有如此紧张而复杂过。我只想逃,逃离这里,逃离这个我没有一个熟识的人的地方。
我想回家,家离这里并不远,就在十里外的小镇,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内心的迫切感就愈来愈强烈,关上门,穿过招待所下的一片冬青树,穿过杉树林旁的小路,直奔大门处。我几乎是跑着离开的,我没有坐三轮车,只是不停地沿着起伏的山路奔跑,十里路,不远,就算二十里,五十里,我也要跑着回家去。
不知自己在路人的眼中算不算是落荒而逃,我只听到自己两只硕大的耳环在耳旁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只能感觉到我跑动时带起一阵风,将身上的裙子吹得起起落落。上坡,下坡;再上坡,再下坡……路边的树往身后退,远处的山也往身后在退,我甚至不曾回头看一眼它们,似乎一回头,就一下子会重新陷入焦灼不安与深深的失落中。
推开家门,父母一脸诧异:“不是去单位报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原谅我吧,原谅我的胆怯,我的脆弱,我的退缩,我的无助,毕竟我只是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女孩子。
几天后,我被父母送到矿务局,重新回到这里,同屋的另一个女孩子已来了,她叫胡晖,崇阳人,皮肤白皙,眼睛很大,一笑,两个酒涡便在嘴角漾起。
当年同我一起分配来的共有四人,都是我的校友。其实,除了几个校领导外,矿务局子弟中学的老师们几乎都是我的校友,最大的也不到三十岁,全是年轻人。
开学了,学生们陆陆续续从各个矿区赶来,安静的局机关大院里变得热闹起来,这荒僻之地也有了几分生机。的确,这世上不能少了人,尤其是小孩子、年轻人。
矿区的孩子们淳朴可爱,尽管他们身上的衣服不是很光鲜,但他们的眼睛却如此清澈,如一汪清泉,不曾蒙上这片土地上的一粒尘土与煤灰。
我的心被这些清澈似水的眼睛吸引,我知道,哪怕日后我逃到再远的地方,这些孩子,也永远地留地我的心底。
时隔二十余年,我已记不清当初我是如何给他们上课,教了他们些什么,但,我仍清晰地记得他们中的一些人的名字:圆脑袋大眼睛长睫毛的朱缨红,会写作文的、扎着马尾的小姑娘阮兰芳,沉稳能干的班长吴小萍,调皮机灵的钱新善,人乖嘴甜的邱海燕……
回忆起在那里工作的两年半时光,头脑里出现的只有一个个在水杉林中穿梭的人。我对这片土地的留恋,更多的还源于曾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年轻的同事们。
住在招待所我房间隔壁的李老师,每到夜幕降临,都会去那片水杉林中练气功,月夜,站在招待所二楼的门前,总能看到他的身影,推掌,拍树干,口中还发出“嚯!哈!”的声音;躲在屋里写诗的王老师,有的是才华,为了追求漂亮的胡晖,他特意为她写了首爱情诗,两页信纸,当着大伙的面,高声诵读;视丈夫为生命的黎老师,写得一手漂亮的粉笔字,每日在我面前念叨自己的丈夫——那个长着一脸大胡子的大男人。
水杉林的叶子红了又绿,绿又了红,子弟中学的年轻老师们收获了友情,亦收获了爱情。女老师们陆续成亲,怀孕,生子。而我也在其后与男友结婚成家,记起那年秋天,我端着茶杯,挺着大肚子,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上晒太阳,郑老师故意在我的前面走过来,又走过去,嘴里不停地说:“将军,又碰到你的肚子了!”
那时,矿务局效益还很好,之后,便日渐走下坡路,同事们纷纷离开单位,下海。去广州,去上海,去成都,去浙江。我也离开了那里,不过,与最初的逃离不同,当初是逃离内心的惶恐与孤独,此时,逃离的是对前途的迷茫与不安。我离开了矿务局,再也没有踏进那扇大门,但那扇大门内的记忆却始终无法逃走,那里有我的青春。
我愿意去回忆那段岁月,当我回头遥望时,便仿佛看到了自己,一个长得并不漂亮但青春张扬的自己,戴着夸张的耳环,一年四季都穿着裙子,在水杉林中走来走去,上班,下班。
一直想写写这段时光,写写矿务局,写写那片水杉林,写写那里的人与事,有几回,我甚至还想了一个很好的开头,但一旦坐在电脑前,我就无法敲击键盘,我感到,我无论写什么,都写不出当初的那种感受,那是一种复杂的感觉,有迷惘,有欣喜,有愧疚,有感恩。
促使我动笔的是我曾经的同事大胡,二十多年没见了,当年那个像阿拉伯王子一般留着一撇漂亮的小胡须的他,被岁月变成了大腹便便的中年大叔。他和妻子盛情邀请我们夫妻二人和吕哥夫妇去一家酒楼吃饭,与旧日同事坐在一起,我的兴致也分外的高,那晚,我喝了许多的酒,聊起了许多的往事,我的脸一直红通通的,不是空调的温度设定得太高,亦不是我的酒喝得太多,而是内心里一直激情澎湃。在推杯换盏间,我们都回到了火热的青春,眼前的面孔也似乎回到了从前模样,男人们清瘦俊朗,女人们秀美年轻。
离开时,我已摇摇晃晃,当着大伙的面,我走上前去,张开双臂,拥抱了一下久违的大胡,口中念叨:“胡老师,咱们来拥抱一下青春!”
是的,青春一去不返,但那片水杉林还在,那些旧日的同事还在,这些都走不了,只要心中还有片水杉林,那,曾在水杉林中穿梭的那些年轻的男女,无论走到何处,都走不出我对青春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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