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莲叶何田田 于 2016-1-28 19:35 编辑
木匠家的儿子
我结婚的家具是刘木匠打的,他手艺不佳,好端端的木材被他弄得惨不忍睹,害得我结婚时,人人都说:这家具谁帮你打的?这么粗糙。
当时的刘木匠,三十余岁,眼睛白多黑少,不笑时还好,只有一丝呆气,一笑便显得很狡黠。我在夫君面前抱怨,说夫君不会找木匠师傅,七找八找,找了个滥竽充数的料。
夫君笑了笑:家具已经打成这个样子了,抱怨也变不成漂亮的家具。
都是你,连个木匠都挑不好,你还会做什么事啊!我继续抱怨。
夫君说自己是特意找刘木匠打家具的,因为,听说他家生活困难,有一个傻儿子。
我后来见到了刘木匠家的儿子。
有一回,夫君带着我去朋友家吃饭,路过刘木匠家,在他家门口我见到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身上穿得还算齐整,只是目光总是盯着一处,舌头微微伸出嘴外,痴痴地笑着。
“宝儿!”夫君上前去摸了一下小孩子的头。
那就是刘木匠的儿子宝儿,他仍是痴痴地笑,口中还吐出一句国骂。刘木匠家的邻居正端着饭碗坐在走廊上,听到宝儿的骂声,嘿嘿地笑:“他只会说两句话。”
待我和夫君离开,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一句急促而高亢的声音,像女人在哭嚎:“搭你结婚,害我一生——”
还是宝儿在说话,头一次遇到他,他就把他仅会说的两句话全说给我们听了。宝儿是没有语言表达能力的,他会说这两句话,也不过是在鹦鹉学舌,他在学谁说话呢?除了父母,还有谁愿意与他朝夕相处?
生了个傻儿子,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夫妻之间相互的埋怨一定是少不了的,只是宝儿呢?他该去埋怨谁?一个智商低到连吃的需求都不知表达的孩子,他又怎可能去埋怨?
二十余年来,宝儿的这句“搭你结婚,害我一生”,被我和夫君无数次拿出来调侃对方,每每此时,我都会想:不知宝儿而今过得如何了,他应该还在父母身边吧。
当年,宝儿是走失过一次的。
那天,老远就听到哭声,一个女人坐在一棵歪脖子松树下,披头散发,一边哭,一边捶着胸歇斯底里地叫喊:“宝儿——宝儿啊——你到哪里去了——”
人群里有人细声地说:“反正是个傻子,不见了也好,少了个累赘。”
树下哭嚎的女人突然发了疯一样站起来,扑向说话的人,抓住她的领口,眼睛血红:“宝儿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所幸两天后,四处寻找的刘木匠终于在二十里外的一个村子找到宝儿,好心人收留了他。宝儿既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他还有爱他的父母。而这世上,还有好多好多人,就像原始森林中被伐木工人锯剩后丢得到处都是的木桩。它们被胡乱地摊在地上,东倒西歪,经风雨,受尘沙,灼烈阳,迎暴雪,开裂就开裂了,腐烂就腐烂了,掩埋就掩埋了,谁也不会知道,谁也不会在意。
前几年,在回家路上,无意中遇到宝儿,当时,一场暴风雨刚过,路上都是积水。我踮着脚小心翼翼地走在路旁的石块上,那户人家门口的铁栅栏旁种有一丛月季,风雨过后的月季花被打得七零八落,片片花瓣散落在泥水里,月季旁有几株野蓟,野蓟几乎受到了致命的摧折,伏在地上,但我分明看到野蓟的枝头开了一朵紫色的小花,那么小,那么弱。
夫君突然叫了一声:“宝儿。”
我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低着头,用脚拨弄着脚下的石头,拨过来,又拨过去,鞋子上满是泥垢。听到夫君的声音,他昂起了头,脸上依然露着傻笑。
“宝儿,你认得我么?”
小伙子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目光越过我们的头顶,望着远处,似乎能望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发现了比脚下的石子更有趣的东西。
“别打扰他吧,他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拉了拉夫君的衣袖。
我们走过一阵后,夫君又突然说了一句:“奇怪,宝儿怎么不说那句‘搭你结婚,害我一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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