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杜小妩 于 2017-4-9 16:52 编辑
雕花格门里的记忆
杜小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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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盼过年,盼着大年初二去外婆家拜年。那一天父母带上礼品,换上像样的衣裳,他们不吵架还装出很相爱的样子,多美好一切!
其实我的外婆早不在人世了,我有三个舅舅。母亲教我叫那个又高又瘦的老头“大舅爷”,那个斯斯文文戴着眼镜的医生是叫“二舅爷”,幺舅爷经常去我家,我认得。
母亲还带着我去二舅爷家,二舅娘这时会倒上白开水,再加几调羹砂糖搅拌好给我。我一咕噜就喝完了,还偷偷舔了舔杯沿儿。那杂盘里还有些零食,花生、苕角子,年糕之类,她要我拿着吃,说我又长高了。然后母亲在一旁跟二舅娘拉家常,我就看她家的格门,阳光从格门的间隙里落进来,有灰尘的颗粒在跳动。这样的格门有整整一面墙长,打开时“吱吱嘎嘎”地响,我趴着缝隙里看到一棵开花的树,奇怪地问:二舅娘,这李树怎么开花了?刚刚我们家门口的还没开呢!二舅娘说那是梅花,梅花白白的,很香,我用鼻子吸了吸气。
二舅娘执意要我们吃饭,我高兴极了!她的饭菜很好吃,母亲推说幺舅娘做好了,起身要走。二舅娘就在我口袋里放上5毛,一块的压岁钱。这是个不小的数目,我捂住口袋生怕掉了,没人时还反复看几次。幺舅娘饭菜没做好,她看见母亲就爱诉说幺舅爷怎么怎么,这时无聊极了。我跟那只大狗玩了一会儿,觉得狗比较喜欢我这个小客人。
幺舅娘做好饭菜,那腊肉,腊鱼必不可少,烟熏过的草鱼特别香。野生的莲藕熬了汤,还有鸡肉,鸭蛋自家的都有。新鲜的鱼很大,一般是红鲤鱼,吃年饭时那是不动筷子的,要年年有余。满满一桌子的菜,客人除了我们,还有村里新姑爷,说那都是春客。大人们边喝酒边说话,也没人在意我。我就去看他们家的春联究竟贴在格门的那一扇,还低头找地上残存的好鞭炮。
幺舅娘说我精灵古怪的丫头,上次我母亲回家时,她问我要不要住一晚。我母亲前脚刚走,她就问我晚上哭不?我没作声。她就和表兄说说不好会哭,还是天没黑你送她回家算了。表兄把我送到屋后,估摸我识得路了,就自己掉头回家了。我母亲见我回了,问怎么跟着回了?我挺委屈地说:“幺舅娘她一点儿也不喜欢我!”母亲喝道:“胡说!”我就说那她干嘛送我回家?我又没说我会哭,她明明嫌弃我!
母亲性子急,也是极疼我的缘故,为这事还问了幺舅娘。幺舅娘说这么小的孩子说的有板有眼的,真是精灵古怪。母亲也轻声说了我,不过她又笑了。在幺舅娘家吃了饭,最多是留宿一个晚上,走时也不见她打发压岁钱给我。我眼巴巴地看着她放在口袋里手,想她会不会给我,她总是让我失望。幺舅爷有时会给,母亲都不让我接,说是他孩子多,日子不容易。幺舅娘就势拦了,我想她不是耳背吗?怎么这会儿听得清楚。
我边走边感叹:还是二舅娘好!还是二舅娘好!我这样想就不觉得说了出来,母亲说我嘴馋,幺舅是母亲的亲弟弟,二舅爷和大舅爷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我那时不懂这些,二舅娘她不是也有很多孩子?我说。母亲说二舅爷是医生,挣钱容易些。我最怕医生看病,自然也怕二舅爷。如果肚子里长蛔虫还好,吃几颗宝塔糖就行。要是打针,冰冷的酒精棉球揉了揉屁股,我就恐惧到极点,稀里哗啦大哭起来。那幺舅爷怎么不当医生?他老是看书,我看见他枕头边的书那么厚。
母亲不再理我。我就问:那国哥是谁家的孩子?
母亲说:二舅娘家的。
我说:不对不对。他不是二舅爷的孩子?他不姓“何”。
母亲说:二舅娘带来的。
我越发不明白:哪儿带来的?我突然问,安安是你带来的?
母亲生气地说:不懂别乱说!
大人真是奇怪,就像那一面墙长的格门。那格门里面的二舅娘,多好的女人!她的手工编织那么好,钩针织的枕套,还有鞋垫上的花朵,是不是屋角那些白梅花?
安安说原来二舅娘有个男人,还是县城里最大的官,他和二舅娘有个孩子就是国哥。那他怎么让二舅娘在二舅爷家里?安安说那是他要做更大的官。更大的官就这样子?我二舅娘就带着国哥在二舅爷家了。我想不通这件事,可时间也就一年一年过去了,慢慢的,我几乎不愿意去那里了,也淡忘了。
后来说幺舅爷想念我们几个做外甥的,就又去了一回。那是1992年,幺舅爷说他们都搬走了,是指二舅爷一家子。搬哪里去了?县城。以前那个男人现在做了大官,把你二舅爷的几个孩子都安排在事业单位,那少平在教育局、满香在环卫局、纪平在城管,友香那自己考得师范大学,在是重点中学教高中……那个男人不是不管二舅娘,怎么现在反倒连二舅爷的孩子也管?我纳闷。“这人哪,终究有良心,有苦衷啊!他这是在用一生时间弥补一时的错误。”
“当初他有了家室,却被另外一个有背景的女人看上了。”当时我听到这里很气愤,所以他抛妻弃子,我是二舅娘就不接受他的弥补,他能补什么,那些丢失的东西能捡拾回来?我要让他不安,想起就隐隐作痛。“是你二舅娘离开他的,她说心都不在了,人不挽留,随他去吧。夫妻一场留点情分,也就没吵闹。二舅娘是玲珑人,知道那男人要的是前程,要的面子,也就成全他。你二舅娘是看穿了那男人的五脏六腑,”幺舅爷吐了口烟,他像是在读一本书,而不是说一个人,“他们三个是文化人,在一起念过书的。你二舅爷接纳了她母子俩,也不容易。如今仕途通达了,三番五次伸出援手,也碍于情面,这俗话说出手不打笑脸人,拧巴么事呢,也是为孩子们好啊……”幺舅爷连连咳嗽起来。
“为孩子们好啊,”我听到这话,想起那些木格门,想起口袋里的压岁钱,想起二舅娘的那杯热糖水,还有梅花,那些都不在这里了。而我二舅爷与那个男人之间,居然这样向生活妥协,以这种方式握手言和。一个男人对另一个收留自己发妻与长子,并善待他们的男人,会是怎样复杂的情感!我不由再次感叹,这是当今的社会,给了他们表达情感的特殊方式。
最后一次听说二舅爷的消息是去年,幺舅娘说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雕花格门还在,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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