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家长都有病
去年曾读池莉文章批判“不要输在起跑线上”。 我赞同这种反思,也多次鼓吹过相关观点,希望父母们能后退一步,给自己和孩子减压。 但家长要给孩子松绑谈何容易。人们总爱崇拜一些古怪的成功事迹,尤其是越怪诞越受人追捧,在信奉偏方治大病的国度,人们更多是病急乱投医,成功学观念已深入人心。我们不断地听到这样的事迹:朗朗父亲把他棒打成音乐家,美国女教授虎妈凶狠的训斥教育,香港商人狼爸的三天一顿打孩子进北大,河南商人鹰爸在纽约街头零下十三度让四岁孩子裸跑……等等等,在这疯狂的社会里,如此这般或真或假的父亲母亲怪异教育事迹,还将层出不穷。 对成功者的崇拜哪里都有,绝大多数国家都盛行拜金主义,似乎没有一个国家像我们眼下这么严重。而所谓的成功,已经不在乎其真正的内涵了——如音乐家的成功、物理学家的成功、生物学家的成功、设计家的成功,旅行家的成功等——只关心这人士赚了多少钱。在金钱拜物教的魔力下,世上万事万物、包括我们的灵魂都可以换成金钱来衡量其价值了,爱情无价真情无价都变成了可笑的口号。 二十年前我上大学时班上同学一起去杭州旅游,一个偶遇的采购员对我们谆谆教导:金钱不是万能的,没钱是万万不能的。那时我们还天真,对他那张铜板表情极其不习惯,反问他金钱能不能买下月亮?这反问强词夺理,毫无道理,一下子把那老江湖说懵了。我们那时年轻,敢于怀疑一切庸俗的思想,敢于反对一切自以为是的权威,敢于蔑视金钱,敢于想象月亮。人的一生似乎摆不脱金钱的控制,但我们起码有奇思妙想。在沉重肉身下,幻想在树梢轻轻飘动,给我们一种莫名安慰。然而,时至今日,一切都统一到金钱尺度下,万事万物多样性不存在了,人的意义也贫乏了。 我自知这样说是无力的,只说给三五知音听。 我不期望能产生巨大共鸣,但每次去给教师、家长、学生做讲座或者进行交流,都为他们身上流露出来的良善所感动。 在我们这个社会,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病,不是有身体疾病就是有流行病,在重重压力下,每个人都有心病,很多人有精神紧张情绪沮丧抑郁症,城市里无数朋友失眠内分泌失调常常路怒症发作,更多人疑神疑鬼胆战心惊,在路上人人都忧心忡忡,脚步匆匆,低头盯着路面,无暇看一眼天空。 也许是社会出了毛病,但病根落在每个人身上。这段时间我做过好多次讲座,上课,交谈,批判语文教材假大空。有几个教师和家长曾对我说,他们也不是不知道教育有问题,教材有问题,但这主要是教育制度的问题。 他们说:“叶开老师,你为什么不去批判教育制度?” 老师和家长似乎都很无辜,似乎认为他们都是受害者,不该受到任何的怀疑或谴责。但他们的眼神并不清澈。其实我一直在批判教育制度,甚至都说得口干舌燥了。但我更想针对具体材料进行具体分析具体讲述具体呼吁。在我们这个国家,情感强烈的呼吁固然感人,但依据具体材料来进行具体分析得出来的结论,更有说服力,更能跟渴望改变的教师、家长和孩子产生共鸣。我直接反对考试制度效果甚微,但我要呼吁逐渐改良,以善性评估来育人,养人,而不是把活生生的人当做一种材料来锻造来做成各种无人性的零件。我也一直呼吁人性化的教育,改掉物性化的教育。从人性化教育出发,我们才能看清这些教材里所出现的所有假冒伪劣课文问题,才能看清各种各样标准化评测模式的问题,其根源都在“物性化”教育,把人不当人,而只是当作物。 世界上并无完美制度,可以让人不事思考即可乐颠颠跑去做个快乐的伺候者。最近流行穿越剧,据我女儿观察,大多数人都穿越回到过去当奴才。鲁迅的尖锐批判,迄今还没过时。 制度在被形成之前原是不存在的,也是没有力量的,只在空中飘浮,寻找宿主落脚。但制度一旦找到了宿主上并顺利地寄居其上,制度就具有超越个体的超能力,反过来逐渐控制每一个人。这种控制,就好像一个魔鬼寄居在每个宿主身体里,控制了他们的灵魂——每个人都在制度中,每个人身体里都有这个制度,每个人都是制度的一部分。 在风靡全世界的幻想小说《哈利·波特》里,伏地魔的信徒每人身上都有个黑魔标志,教主一旦复活,食死徒身上的黑魔标志就被激发了,他们要立即幻影移形来到伏地魔身边服侍。我们这些盼望着某种完美制度的人,有没有想到这种完美可能恰恰相反? 从去年开始,我们几乎每天都能收到写着我女儿名字的广告信——她上过的小学把她们的信息出卖了,家庭地址很详尽,连面临“小升初”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些广告打着上海各大高校的旗号,每一份广告信里都详细列举了自己的教师阵容:有来自上海十大名牌中学的骨干教师,有重点小学的优秀教师,这些教师中还拥有名牌大学学士硕士博士学位,有照片有价码是事实有真相,号称通吃各种学科一对一优质师资专业辅导。很快我就积累了一大摞,越看越感到这个教育制度异化之森然和恐怖。 我感到惊异,这些骨干教师平时在学校里上课时都在干什么呢?如果她们能把在捞外快时的精力放在学校的正规学习上,这些辅导班是不是完全没有必要存在?是什么样的利益链条,在使得教材教辅以及各种各样的课外提高班辅导班蓬勃存在,层出不穷?我同样相信,在高考指挥棒下,在成功学的驱使下,巨大压力迫使家长像陀螺一样团团转,他们迫使孩子奔忙于各种辅导班,一星期七天没有一天休息没有一天停下来。 一同学从黑龙江打来电话,说那里老师在学校里从来不好好上课,让孩子课后去家里、去老师自己开办或者合伙开办的辅导班里补习。我知道很多地方都是这样,我也想质问:这样的教师,在自己供职的学校里都不好好上课,只想着到校外的辅导班去上课扒分,这种教师还能算是合格的教师吗? 对于充斥于每个中国城市大街小巷的教材教辅的利益集团,对于各种辅导班提高班等的盛行,必须由相关教育主管部门真正负担起责任来进行具体的调查研究,拿出切实有效的管理措施来,清除附着在孩子们身上的各种贪婪的寄生兽。如果不能真正行动起来,这就是主管部门的失职,乃至渎职。 教育主管部门能不能痛下决心,彻底整理教材教辅的乱象,给孩子一个相对轻松的学习环境?而在具体的教育管理措施上,教育管理部门能不能痛下决心,严控教师的兼职行为? 这些都需要社会上的有识之士大声疾呼,共同出力,推动社会的改革。 但回到我们家长本身,我仍然呼吁,风物长宜放眼量。人生不是短跑,没必要斤斤计较于起跑的快慢得失。人生是一场长跑,你要经过城市的街角,你要泡过山坡,你要穿过森林,你要沿着河流,你要看着流云。人生中的每一个阶段,都有自己的景致。不必把人生的所有希望压缩起来,一下子放在不满十岁的孩子身上,而把他压垮。 有时候,慢慢来,更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