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羽微澜 发表于 2007-11-30 08:50

李阿姨说:“这个溅到眼里最疼了。”

  是很疼,让人忍不住流泪。

  端着茶盘回到客厅里,眼睛红红如小白兔,阮正东立刻看到了:“怎么了?”

  她不由自主又揉了一下:“柠檬汁溅到眼睛里去了。”

  他说:“叫你别弄,你还要逞能。”

  江西还在一旁添乱:“吹吹,哥,快替佳期吹吹就不疼了,真的。”

  阮正东作势要给江西一个爆栗,她一缩就躲到孟和平身后去,只是笑嘻嘻。

  因为添了两个人,空旷的大房子似乎一下子热闹起来。连李阿姨都格外高兴,忙着准备晚餐,佳期在厨房里给李阿姨帮忙,江西在厨房门口探头:“要我帮忙吗?”李阿姨直念佛:“西子你就别来添乱了,还是去陪和平吧。”

  江西还是进了厨房:“他跟我哥下棋呢,那两个人,一下起棋来,谁还在他们眼里?”

  佳期也不让她动手,江西笑:“我这回可真是反主为客了。”倒说得佳期有点不好意思,于是装作不在乎的样子让她帮自己捡菜心,江西弄好之后似乎觉得余勇可贾,又帮忙剥莲子。看着佳期切菜,顿时几近崇拜:“天啊,佳期,你这动作跟李阿姨一样专业啊。”

  李阿姨笑逐颜开,说:“我都快下岗了呢,东子就爱吃佳期炒的小菜。”

  江西说:“我还没吃过呢,我哥运气真好。”

  佳期笑了一笑,江西忽然感叹:“其实好多年了,我小时候那会儿,就羡慕人家家里,一家人在厨房里说说笑笑,做一顿饭出来,那才有家的样子,有人间烟火气。没想到今天还可以这样。佳期,你早点跟我哥结婚吧,以后我天天上你们那儿蹭饭去。”

  李阿姨说:“真是,西子,你也快要跟和平结婚的呀,结了婚怎么还好上哥哥嫂子家蹭饭。”

  江西说:“孟和平忙着呢,哪有空在家吃饭,所以我以后大把机会去哥哥家蹭饭,是吧,嫂子?”

佳期手中刀一滑,只觉得指尖一辣,血已经直涌出来。江西失声“哎呀”,李阿姨慌忙跑出去拿药箱,整瓶的云南白药按上去,压住伤口。佳期勉强笑,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今天这是……”江西手忙脚乱地帮她包伤口,说:“好多血,要不要上医院去?”佳期说:“没事,这么点小口子还上什么医院。”李阿姨也着了慌,说:“我去叫王护士来。”佳期说:“没事,真的没事,你看这血已经止住了。”李阿姨看看那伤口果然已经止了血,于是帮佳期用药棉与创可贴裹好伤口,说:“你们还是出去看电视吧,你们在这里,我这心里都七上八下的,再伤着碰着,可让我不安宁。”

  佳期也觉得不好意思,于是跟江西出来看电视。过不一会儿快开饭了,江西于是上楼到书房去,只见房间里静悄悄的,孟和平与阮正东坐在桌子两侧,面对黑白格子上的棋子,都在凝神思索。

  江西见棋盘上只余寥寥几枚棋子,于是问:“谁赢了?”

  阮正东抬头见是她,于是站起来,说:“走,吃饭去。”

  孟和平笑了笑,手心里玩转着一枚棋子:“输了就要跑,这么多年都是这样。”

  阮正东笑:“谁输了,这局不是还僵着,顶多是个和。”

  “你的皇后都已经无路可退,怎么没输?”

  “可你也将不了我的军,怎么不是和?”

  江西摇着孟和平的手:“别争了,走吧,走吧,我都饿了。”

  下楼之后阮正东看到佳期包着药棉的手,明显地怔了一下,才问:“怎么了?”

  江西说:“切菜时弄的,心疼吧?看下回还叫人家下厨,洗手做羹汤,你只管享福。”

  阮正东只说:“吃饭吧。”

  不知道为什么,这顿饭吃得十分沉闷,连江西都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吃完饭后悄悄问佳期:“我哥怎么摆一张臭脸?”

  佳期只得答:“我不知道。”

  “你别理他,他就是这个脾气。”江西倒反过来向她解释,“我哥这个人最奇怪,不高兴了摆一张臭脸,真高兴了也板着脸,说好听点叫高深莫测,说难听点叫喜怒无常。”

  佳期笑了一笑,江西怂恿她:“咱们上街花钱去,当男人不可理喻的时候,我们就花他们的钱。”

  正巧阮正东走过来,听见她最后一句话,伸手敲她的头:“说什么呢?”

  “在说至理名言。”江西只是拖佳期,“咱们走,别理他。”回头又叫:“和平,给我们当回司机,送一送我跟佳期。”

  佳期说:“你跟他去吧,我有点困了,想在家睡午觉。”

  江西拿她没辙,只得罢了。

  佳期站在那里看他们预备出去,只不过寥寥数日不见,孟和平却似乎比印象里的更高一点,大约因为瘦,或许是因为隔得远,总觉得面目是模糊的,看不分明。他替江西拿大衣,江西一边系着围巾,一边跟他说着什么,远远可以看见江西的侧脸,流丽娇俏,笑得很甜。

  她挽了他的手,相携而去。

  佳期忽然觉得累,分外疲倦,身畔就是楼梯,冰冷的雕花柱子,让人倚靠在上面。

  “佳期。”

  她回过头去,阮正东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她身后。

  她在一刹那间非常虚弱,几乎没有力气站稳,他慢慢张开双臂,她闭上眼睛,任由他抱紧自己。

  她一直以为自己非常坚强,今天才知道原来自己懦弱得可悲。

  他低下头,深深吻她。

  他的嘴唇微凉,而她的脸颊滚烫,她的脑中一片昏昏沉沉,只是深深沉溺在这个吻里,只愿永不再想,过去的一切,将来的一切,如果可以永远忘记,那么该多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停下来,她有些迷惘地顺着他的目光回头。

  孟和平站在玄关处,静静地看着他们。

  隔得太远,他的面目依旧是模糊的,看不清楚,客厅格外深暗沉寂,他的声音带了一点嗡嗡的回响。

  他说:“我忘了带车钥匙。”

  他走过来,那串钥匙就放在茶几上,他一直走到茶几旁边,阮正东忽然上前几步,正当孟和平要伸手去拿的时候,阮正东已经抢先弯腰拿起那串钥匙。

  孟和平戴着手套,纯黑的皮手套,细腻的小羊皮,十指修长。

  还是念大学的时候,有一天,她在阶梯教室自习,他寻了来。从后面捂住她的眼睛,孩子气一样,不做声,只是不做声。

见羽微澜 发表于 2007-11-30 08:51

她的手指按在那双手上,将脸一扬,朗朗笑着叫出:“孟和平!”

  她一直记得,记得那修长的指节,记得他指间常有的淡淡烟草气息,记得他十指在黑白琴键上急速灵巧跳跃。

  回过头,会看到他同样明朗如阳光的笑容。

  阮正东伸手将钥匙递给他。

  他伸手欲接,伸到一半又缩回去,脱下了右手手套,摊开掌心接过去了。

  而后说:“谢谢。”

  他走得很急很快,但没有忘记关上大门。顺着门厅穿出去,然后是宽阔的门廊,走下台阶一级、二级、三级、四级、五级。

  车就停在台阶下。

  他打开车门,车里的空气扑在身上,夹杂着细细的香味,是江西用的TRESOR香水,甜而腻的气息,熟悉得那样陌生。

  他把钥匙插进,点火启动,松开手刹,踩下离合。

  然后加油门。

  发动机轻微的轰鸣声渐渐有规律,突然一下子静止,熄火了。

  他再次启动。

  刚刚踩下油门,再次熄火了。

  他重新转动车钥匙,每天要重复无数遍的动作,点火、松开离合、加油门,闭着眼睛都能完成的这一切,可是这时做起来都这样难,他的手心里全是汗,真皮方向盘仿佛打了滑,腻得握不住。

  车子第三次熄火。

  江西终于问他:“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坐在那里,用那只没有戴手套的手拭过自己的额头,仿佛想拭去什么东西,只觉得手指与额头都是冰凉的,仿佛有冷汗。

  过了好一会儿,他再次启动车子。这次终于没有再熄火,他驶下车道。顺着车道转过弧线,后视镜里那座树木掩映的大宅往后退去,慢慢退去,从视线中退去。

  原来没有下雨,他一直恍惚听见雨声,潇潇的声音,却原来并没有下雨。黑色的柏油车道从面前延伸开去,他没有办法再回头看。车子已经驶出了花园的铁门。顺着这条安静的马路一直驶出去,然后拐弯。

  车子拐进了另一条马路,忽然仿佛豁然开朗,眼前已经是繁华的街。

  两侧依旧是法国梧桐,枝节楂桠,倒映在车窗玻璃上,飞速地掠过,像流水一样,一点淡淡的树枝阴影,仿佛是海藻的波纹。

  他这时才问:“去哪里?”

  “恒隆广场啊,”江西说,“刚才不是跟你说了一遍。”

  他哦了一声,放低了车速以便留意路标,但一时没有看到指示牌,随口问:“那现在要往哪边走?”

  江西有点诧异:“这不是在淮海路吗,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他这才仿佛醒过来,四周的一切都那样熟悉,熟悉的建筑,熟悉的马路,熟悉的方向,统统涌上来,淹没他,涌上来。这座城市的繁华最深处,曾无数次这样驾车驶过,原本应该熟悉如同掌纹的道路。而且车载屏幕上闪烁的小红点,沿着地图正缓慢闪动,提示着他们目前处于的位置。

  科技已经如此昌明,几乎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哪怕在遥远的大洋彼岸,都可以被GPS的卫星找到。

  但是有些东西,明明近在咫尺,你却没有办法找到它。

  像所有的女人一样,江西也爱逛街,孟和平其实很少陪她逛,因为忙,而江西平常也忙,两人很少能凑一块儿,即使凑一块儿她也并不像别的女孩子,总腻着他不放。更多时候,她都是跟朋友一块儿逛街。

  去买鞋,名店的店员半跪在地板上,将样鞋一一比对给江西看,很漂亮的意大利小牛皮鞋,有精致的镂花与细碎的水晶,散发着熟革特有的皮质膻香。

  江西问他:“哪一双好?”

  他同店员一样跪蹲下去,认真端详了半晌,才说:“白的这双好。”

  江西微笑:“我也觉得这双好,穿裙子一定会很漂亮。”又说,“不过你们也太固执了,连九折都不肯打。”

  店员小姐只是好脾气地笑:“阮小姐一直知道我们的规矩,这是明年春季的新款,刚刚上架,所以只能九五折,您有白金卡才可以有这个价格呢,您是知道的,要不是我们会员的话都是原价,连九九折都没有。”

  孟和平说:“喜欢就买了吧。”

  江西说:“不过这双不合脚,稍微大了一点,换双小点的给我再试下。”

  店员说:“我们记得您是穿七号的呀,不过我叫他们再拿小一码的来给您试试。”

  孟和平忽然记起,于是说:“她穿六号的鞋。”

见羽微澜 发表于 2007-11-30 08:51

阮江西抬头看了他一眼,另一位店员小姐艳羡得不得了,说:“阮小姐,您男朋友对您真是好,又细心又体贴,连您穿多大的号码都记得。”

  不一会儿店员已经捧了另一双鞋来让江西试穿,她踏进鞋里试了一试,太小了。

  两双鞋摆在那里,江西将原来的那双又试了试,还是觉得踏进去太松,可是六号的那双根本不能穿,中间却没有码号了。

  孟和平说:“要不就买这双吧,松一点不要紧。”

  江西抽回脚,穿回自己的鞋子:“算了,不买了,还是不买了。”站起来已经走到了店门处,又停下脚步,想了一想,忽然转头对店员说:“六号那双我要了,替我包起来。”

  店员连声说:“好的,好的。”

  孟和平说:“不是小了吗?”

  江西似笑非笑:“我愿意要。”

  他平常很少见到她这个样子,于是不再说什么,打开钱包抽出信用卡来递给店员,另一位店员已经动作熟练地将鞋子包好,装进购物袋,殷勤地说:“阮小姐有空再过来看看,我们下周还有新款陆续到货。”

  江西这天似乎心情不错,走了一家店又一家店,试了许多衣服,也买了许多。左一个袋子右一个袋子,孟和平替她提着。虽然时值隆冬,但各店里的春季新款都刚刚上架,娇艳柔嫩的颜色,叫人想到春天的气息,新鲜而清新。

  “好不好看?”她穿一件斜格的毛衫,配沙灰色的裤子,流光溢彩的一张脸,笑吟吟地对着他问。

  他只答:“好看。”

  信用卡划过,短促嘀的一声,更多的袋子拎在手里,最后回停车场去,大包小包,堆满了后座。

  江西长长吁了口气:“真痛快。”又说,“上个月我们去越月的节目里客串嘉宾,不知道你看过那期节目没有。不过我想你一定没看过。”

  那是一档颇有名气的女性谈话节目,孟和平倒的确没有看过。

  “那期谈话主题是物质与爱情,最后我们公认,有物质条件保障的爱情,会比较长久。”她停了一下,“可是,这个定律却不能反推,因为即使有物质保障,也不一定就会有爱情。”

  她在孟和平面前从来很活泼,他只觉得她此刻似乎格外严肃,于是笑了笑:“怎么突然发这种感慨?”

  江西耸了耸肩:“回家吧。”

  他却迟疑了一下:“晚上我们两个就在外面吃饭好不好,去汾阳路吃你喜欢的烤肉?”

  江西侧头想了想,说:“也好。”

  那家日本料理店中文名字叫仙炙轩,开在白崇禧故居里,旧式的花园大宅,改造之后颇有风韵。最关键是东西好吃。江西最喜欢那里的日式烤肉,几乎是百吃不厌。

  她酒量颇为不错,喝清酒,两颊起了微红,孟和平因为要开车,所以没有喝酒,见她一杯接着一杯,于是说:“今天怎么这样高兴?”

  江西仰着脸想了一会儿,说:“因为有星星啊。”

  玻璃天花板,抬头就是夜空,果然有星星,只是这城市的寒冷冬夜,闪烁着无数灯光霓虹,淡而模糊的星子,肉眼几乎不能分辨。

  “我在英国读书的时候,曾经看过一部电影,连名字我都已经忘了,可是里面女主角说过一句话,我却一直记得。”

  她目光晶莹潋滟,仿佛流动着灯的光,或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也或许是芥末的缘故。

  他问:“是句什么话?”

  她却调皮地一笑:“我不告诉你。”

  吃过饭江西又拖着孟和平去泡吧,她本来就是爱热闹的人,在酒吧里不过几个钟头,已经混熟了一大票朋友,连孟和平都被他们厮混得热闹起来,摇骰子划拳猜枚真心话大冒险,搭积木挑木棍拼七巧板,所有能玩的几乎全都玩了,玩得太疯,最后连孟和平都喝了好几瓶喜力。

  他生平头一回酒后驾车,只觉得轻而快,难以抑制。高架路上呼啸而过,这城市的深夜依旧繁华如斯。无数灯火层层叠叠,每幢大厦都仿佛水晶的巨塔。远远近近迎面逼迫而来,几乎倾塌,直往头顶压下来,可是顺着高架蜿蜒的曲线,又被轻快地抛到车后。

  江西打开了车窗,风呼的一下子灌进来,吹起她颈间的围巾,细长的流苏拂过他的手臂,像是谁的手指,轻而柔。他觉得头脑清醒了些,可是心底还是一片混沌。

  红灯,他缓缓停下车。

  江西忽然倾过身来,吻他。

  她身上有香水的气息,酒香,脂粉香,温而软,就像她的手臂,抱着他,依偎着,不能思考,也不愿意思考。

见羽微澜 发表于 2007-11-30 08:52

后头车上在按喇叭,还有人在吹口哨,她终于稍稍离开他,一双晶莹的眸子却仍旧注视着他,忽然连名带姓叫他的名字:“孟和平。”

  他没有应,嗓子眼儿里直发酸,在身体左边第二根肋骨下有一个地方,酸得发疼,疼得钻心,像是有小锥子在那里,捣进去,再拔不出来。眼眶里热热的,冰冷的风吹在脸上,像是刀子一样。没有一个地方是暖和的,都是冷的,如今都是冷的。

  她却只是这样叫了他一声,没有再说话,缄默而安静,后来慢慢地歪了头,就那样,睡着了。

  她睡着了也像一个小孩子,蜷在那里,缩得小小的。

  他将车开回去,一直驶进熟悉的铁门。夜已经深了,只有车道两侧的路灯一盏盏,寂寞地亮着。树木掩映的宅子里透出一点朦胧的灯光,他将车停下,没有熄火,车内空调的暖风呼呼地吹拂着,转脸看到江西还沉沉睡着,有一丝头发散了,垂滑在脸畔,脸上红扑扑的,更像个孩子。

  他拿出烟盒,取出一支烟,点上,熟悉而甘冽的烟草气息,透入肺部,深深地呼出。

  沉寂的黑暗里只有烟头上那一点红,仿佛是颗璀璨的红宝石。

  他想起那一夜,也是这样寒冷而晴朗的冬夜,北京的夜空难得能看到星星,模糊的,不分明的,而他坐在车里,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仿佛只有烟草,才可以麻痹那种淹没一切的疼痛。

  直到天明时分,他驾车离去。倒车的时候,他才注意到不远处有部车子,同样停了整整一夜。

  他想起在餐厅里江西说的那句话,不由抬起头来,按下钮打开了车顶天窗,隔着玻璃,星子远而淡,模糊得几乎看不见。

  江西并不知道,他其实知道她说的是哪部电影。

  他记得,女主角说的是:“每当想要流泪的时候,我就会抬起头来看星星,这样眼泪就不会流下来了。”

见羽微澜 发表于 2007-11-30 08:52

 江西睡到中午才起来,醒来时觉得馥郁满室,原来梳妆台上、桌上、床前都放着大捧的粉红玫瑰,娇艳美丽。

  下楼后李阿姨笑着告诉她:“和平真是有心,买的花好漂亮,还怕吵着你,请我替他放到你房间去,我看你还睡着,所以没有叫醒你。”

  江西不由笑了笑,问:“我哥呢?”

  “去医院做检查了,佳期陪他一块儿去了。难得佳期那孩子,处处体贴,做事又周到,成天替他忙上忙下,真是难得。”

  江西今天仿佛觉得格外无聊,吃过了饭就去书房找书看。小时候遇到什么事情,她总是一声不吭躲到书房来,坐在高高的梯台顶端,捧着腮,望着一溜溜灰黑色的书脊,仿佛细而窄的瓦,密密匝匝排砌出顶天立地的书墙,只是发呆。

  小时候阮正东并不爱带她玩,因为她比他小几岁,又是女孩子,所以总嫌她麻烦。可是孟和平脾气很好,每次玩游戏总肯带着她,同阮正东一样叫她妹妹。可她就爱捉弄他,因为他性子宽和,肯容忍着她撒娇胡闹,比起阮正东来,他甚至更像是她的亲哥哥。她最开始叫他和平哥哥,稍大一点叫和平哥,十几岁她就到英国去念寄宿学校,教会女子学校,清规戒律多得不得了,小小年纪离家万里,新朋友又还没有,苦恼起来只能抱着电话打。他正在美国读大学,打越洋长途给他,再叫“和平哥”,结果他就在电话里面哈哈笑:“和平鸽再配上橄榄枝,就是联合国了。”说得她不好意思,于是学着哥哥只叫他“和平”,仿佛没有礼貌,可是心中却有一种理直气壮的窃喜。

  是什么时候就长大了?

  回国之后重新见到他,已经是风度翩翩的出色男子,时光仿佛在他身上沉淀,内敛而沉静。那时他的地产公司刚刚起步,正在京郊做第一个楼盘。她刚到台里跑新闻,为了地产专题去采访,他亲自开车带她去看楼盘现场。她至今还记得那个楼盘在西郊,那时那片地段还比较荒凉,离市区很远,路很不好走,到了之后看到依山傍水的别墅,星棋错落,夕阳下风景秀美宛如油画。

  一共十二幢别墅,每一幢都风格各异,占地最大的一号已经完工,唯一这套别墅是中式的庭院,仿佛再寻常不过的四合院,进门花荫满地,静静的一株垂丝海棠开得繁华如锦,艳阳照着,无数只蜜蜂嗡嗡地绕着海棠花树,熙熙攘攘,院子里静得连花蕊落地的声音都仿佛听得到。

  走廊一端是厢房,另一端则是厨房及储物间,厨房里头装修的竟是最旧式的,砌着传统的大灶,细而笔直的烟囱,令她觉得十分罕异。

  问他,他只是说:“每次开车在乡间,远远看到炊烟,就会让人动了归心。”

  她信口就猜:“那这套房子,你难不成是为自己建的?”

  他说:“是啊,总是做梦自己将来老了,可以住在这里,养些小鸡、小鸭,在后院种一架葡萄。黄昏时分到山上散步,远远地看见炊烟,就下山回家吃饭。”

  她说:“那是小龙女与杨过,神仙眷侣才做得到。要是你爱的那个人,不愿意住在这么远的郊区怎么办?再说这种中国大灶,有几个人会用这个做饭?”

  他没有做声,过了好一会儿,才笑了一笑:“所以我说自己是做梦啊。”

  暮春的太阳那样好,斜斜地穿过檐角,照在他脸上,他的脸一半在花荫里,一半是明亮的,但他笑起来仿佛有点不真切,那笑容是虚的,眉心微微皱着,神色忧郁而怔忡,仿佛想到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她忽然突兀地想要伸出手去,抚平他的眉心。

  开车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那条路正在翻修,他那时开一部半旧的三菱越野,车况并不好,结果一路颠簸,车坏在了半路。他打了电话给修车行,离市区太远,拖车过了很久都还没有来。他们两个人枯坐在车里等,四处漆黑一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而车外万籁俱静,夜空岑寂深邃,星子大而明亮,她从未见过那样美丽的夜空,春季晴朗的夜空,堆堆挤挤的星星,像黑丝绒裙裾上缀满冰凉的水钻,低得仿佛触手可及。

  北方四月的夜晚,春寒犹重,车内的温度越来越低,她打了一个喷嚏,他问:“冷不冷?”不等她回答就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她接过去穿上,外套还有他的体温。

  坐着越来越冷,他们只得尽量说话来分散注意力。从小时候各人的糗事讲到最近的财经新闻,能讲的话题几乎都被他们挖空心思翻出来讲了。江西觉得饥寒交迫,又饿又渴,也不知过了多久,最后终于看到雪亮的灯柱一晃一晃,出现在遥远的路端,车声轰隆隆的渐渐近了,终于可以看出是拖车,她高兴地拉开车门跳下去,回头只笑:“可算是等到了。”

见羽微澜 发表于 2007-11-30 08:52

他的外套笼在她身上,又长又大,袖子太长仿佛戏台上的水袖,而她笑盈盈地回头,脸大半融在黑暗里,在闪烁的车灯里她看到他注视着自己,温柔而眷恋。

  她的心忽然一动。

  后来过了几天,她抽空去了趟他的公司,将外套还给他。

  才不过早晨八点,秘书刚上班,见到她对她说:“孟总昨天加班,又睡在办公室呢。”

  她敲门却没有人应,推开门进去,屋子里也是静悄悄的。桌子上横七竖八放的全是图纸,地上散放着七零八落的楼盘模型,她小心翼翼绕过杂物,回过头才看到他原来窝在墙角的沙发里,裹着毯子还沉沉睡着。

  在梦里他的眉头还是皱着的。

  她小心翼翼地弯下腰,试探着伸出手去,终于触到他的眉心。指尖的感觉温暖而柔软,她忽然胆子大起来,慢慢凑近,终于吻下,吻在他的眉间。

  他突然惊醒,睁开眼睛,一刹那目光里仿佛有几分迷惘,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西子?你在干吗?”

  她被逮到,反倒光明磊落:“我在亲你,我刚才偷偷亲你了,你要是觉得讨厌,我马上走。”

  他怔了一下,像是小时候被她捉弄,哭笑不得的样子:“妹妹,你别玩了行不行?”

  她揪着他的衣襟,再次吻他。

  他终于呆掉。

  就是这样开始的吧,也算是开始了,反正她老爱跟他在一块儿,常常给他打电话,跑去看他,陪他加班。他做事的时候她却偏跟他捣乱,他偶尔还是脱口叫她“妹妹”,把她当小孩子。

  渐渐还是论到婚嫁,因为孟和平的母亲特别喜欢她。

  孟妈妈有胰腺癌,已经到了晚期,一直在住院治疗。

  江西陪他去看过孟妈妈一次,孟和平跟他父母的关系并不好,不知道为什么。尤其是他的母亲,每当他母亲说话的时候,他永远只是沉默。而且那种深沉的忧郁,总会隐约浮现在他眉宇间,让她觉得,即使站在万人中央,他仍孤独而茕然,令人心疼。

  孟妈妈见了她,总是长吁短叹,说:“和平也快三十岁了,几时把你们的事办了,我死也就瞑目了。”

  可是直到临终前,她也并没有等到他们结婚。

  孟妈妈病危的时候,孟和平正在珠海出差,她先赶到医院,最后孟和平终于赶回来了。

  临终前,孟妈妈一直拉着她的手,那时孟妈妈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楚了:“妈妈……错了……”她的声音断续而零乱,“和平……”

  孟妈妈的眼睛一直望着他,流露出企盼。

  他终于握住母亲的手,另一只手轻轻地放在江西的手背上。

  他的手很冷,甚至比他母亲的手更冷,当孟妈妈的手渐渐冷去,他仍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那是她第一回看见他哭。

  默默流泪。

  是从那时起,她就下了决心,自己以后要再不让他的眼睛里,流露出那种悲伤痛楚的神色。

  而盛芷总是笑她:“你真是厉害,竟然能受得了跟孟和平在一块儿。我就不行,从小一块儿长大,跟你哥在一块儿总会让我有种乱伦的错觉,这辈子注定只能当手足。”

  哥哥曾经很喜欢盛芷,但也许只是喜欢。她没有想到,哥哥还可以爱上别人。

  李阿姨到书房来找她,就在门外敲门告诉她:“西子,和平的电话。”

  他在电话里问她:“等会儿出去吃饭好不好?我在外滩三号订了位置。”

  她答应他。

  然后回房间换衣服,重新化妆,一切妥当下楼去,阮正东与佳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看到她,佳期问:“晚上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出去吃饭?”

  阮正东说:“你看看她已经换了衣服,就知道她有约会,怎么会跟我们出去。”

  佳期已经换了拖鞋,阮正东于是问:“怎么一回来就把鞋换了?过会儿反正还要出去呢。”

  佳期说:“你从来不拖地,所以不知道张阿姨拖一次地有多累。再说那鞋是高跟,回家穿拖鞋多舒服,只有宋美龄那种女人,才成天在家也穿高跟鞋。”

  阮正东哈哈笑,说:“可是我认得另一个女人,在家也成天穿高跟鞋。”

  佳期哼了一声,说:“盛芷是不是?”

  阮正东最头痛她提这个名字,连忙打岔:“晚上去吃本帮菜好不好?”

  佳期还没有答话,江西忽然问了句:“佳期,你穿多大的鞋?”

  阮正东说:“她穿六号。”

见羽微澜 发表于 2007-11-30 08:53

他陪她买过一次鞋子,所以知道。可是记得这样清楚,佳期怕西子笑话,不由微有窘意,谁知江西却说:“我昨天买了双鞋,买小了,正是六号的,你要不嫌弃的话,送给你好不好?我一次都没穿过的。”

  佳期听她这样说,如果推辞倒怕江西见怪。于是江西就将鞋拿下来,让她一试,倒是恰到好处,不大不小。

  阮正东说:“这双鞋挺漂亮啊。”

  江西说:“是啊,只可惜我穿不了。”

  阮正东听她语气怅惋,不由笑了:“我知道这个牌子不便宜,要不我再给你买一双,省得你心疼。”

  江西倒笑起来:“真没诚意,对我也这么小气,起码要买两双给我才行。”

  她手机响起来,是孟和平打来的,问:“我现在过去接你?”

  她说:“不用了,我自己过去就可以。”

  外滩三号的“Jean Georges”餐厅颇为知名,江西与孟和平来过几次,江西以为孟和平又在这里订了位置。谁知他携着她上了望江阁的顶层,顶层包间的贴身管家已经在餐厅门口等候他们,笑盈盈替他们推开门。

  包间很小,江西听说过这个地方,所有的人都说是绝佳的二人世界,小得果然只容得下两个人。小小的一张圆桌,错落地燃着烛光,点缀鲜怒似火的玫瑰。

  而透过玻璃,整个外滩尽收眼底。黄浦江两岸,所有的建筑都仿佛由璀璨的水晶堆砌。沿着浦江西岸,无数旧时代的建筑,在迷离的灯光投射中仿佛笼着岁月的金沙。外滩流淌着车灯的河流,而江上流动着两岸灯光的倒影。游轮曳着滟滟的流光缓缓驶过,浦东的建筑遥遥看去,如晶莹剔透的琼楼玉宇,更像是反射着日光的水晶簇,丛晶林立,光芒四射,仿佛天上所有的星,正纷纷坠落,连缀天上人间,只是璀璨的星海。

  良辰美景,举世无双。

  再华丽的言辞亦觉失色,从这个角度望出去,城市最繁华的一端浩然铺陈,俯瞰众生繁华。

  他说:“盛芷向我推荐这里,她说这里是全上海最浪漫的求婚场所,而且据说直到目前,这里求婚的成功率都是百分之百。”

  他微笑:“我希望,能借助这个百分百的运气。”

  香槟镇在冰桶里,散发着丝丝白雾,细长的水晶香槟杯旁放着一捧玫瑰,鲜艳怒放,艳红如滴。而落地长窗外就是奢华繁美的外滩灯火,华丽如同世上最浪漫的电影布景,每一个镜头都美仑美奂,教人没有任何抵御之力。

  他微笑,抽了一朵玫瑰,替她簪入乌云般的发鬓。玫瑰的香气混合着发香,然后轻轻地低下头,吻在她鬓上。

  她闭上双眼,终于听到他说:“嫁给我,好不好?”

  这一刻,她拥有这世上最幸福的刹那。

  黑丝绒盒子里璀璨的钻石,在灯光下闪烁着锐白的光芒,仿佛他伸手撷下的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辰,就在他的掌心,闪烁着这世上最美丽的光芒。

  江风吹起抽纱的落地窗帘,烛光摇曳,她脸上的笑容也仿佛摇曳不定。

  他看着她,可是她眼神仿佛透过了他,投射在他身后某个虚无的空间。露台外无数景灯射灯交相辉映,勾勒仿佛天上人间,星海灯海尽成一色。她的脸逆对着这世上最繁华的夜色,无数细碎的光影在她的发际跳跃。

  她的脸庞上仿佛有笑,那笑是春天里的冰雪,一分一分地在日光下融化,烛光下她的侧影十分美丽。

  很多年前,在黑暗的小礼堂里,她站得远远的,整个人都笼在黑暗里,可是他仿佛能看到她的眼睛,他知道她的双眼里有着光与热,热情而真挚地注视着自己,她将手拢在嘴边,大声地回答他:“我——愿——意——”

  整间小礼堂回荡着她清脆的声音。

  那是世上最幸福的一刹那,那是世上最美好的回答,每一个字都带着甜蜜的暖流,渗进他的心底,深深地渗入每一处血脉骨肉,永不能够再拔。

  他握着戒指的手忽然开始发冷,指尖的寒意沿着血脉,一直渗入心脏,在那里紧缩,挤压,不能抑制,无法强迫,迸出强烈的疼痛,他无法抑制,手竟然在发抖。

  胸腔里骤然迸发的痛楚令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最重要的一部分,随着灵魂都已经渐渐死去,苟延残喘,可是到了最后一刹那,却本能般垂死挣扎,希冀那最后一缕空气。

  而面前的人,却不是那一个。

  “对不起。”他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穿透遥远的距离,无力而徒劳,“西子。”

见羽微澜 发表于 2007-11-30 08:53

 她嘴角微微颤抖,像是想要说话,可是终究忍住。

  “我一直以为我可以,但现在我才知道我没有办法,因为在我心里,我深深爱着的那个人才是我的妻子,我不能够娶别人。”

  他的声音终于由颤抖而渐渐平静:

  “我很喜欢你,可那只是小时候喜欢你这个妹妹的那种喜欢。这么多年,我从未停止过爱另一个人,她是我这一生,唯一爱着的人。我知道自己永远不能再找回她,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再爱她,可是我无法控制。这么多年,即使她离开了我,即使我不得不离开她,但我没有办法停止爱她,将来也永远不能停止。因为她是我最重要的一部分。除了她,我没有办法再爱别人,即使旁的人再美、再好,可是我没有办法,像爱她一样去爱别人。我全部的一切都给了她,再不能给别人。所以,江西,请你原谅我,我不能娶你,因为在我的心里,我的妻子永远都只是她。”

  夜风吹动,雪白的帘纱仿佛波澜,起伏不定。

  她转过脸去,极力地仰起脸,凝望着露台外黑丝绒般的夜空,那些闪烁的星星,就像一把银钉,每一颗,都深深地钉入夜幕。被这样璀璨的灯海湮灭,每一颗肉眼都几乎不能看清。

  她慢慢地说:“每当想要流泪的时候,我就会抬起头来看星星,这样眼泪就不会流下来了。”

  “可是真正爱着我的那个人,他应当永远也不会让我流泪。”

  她的眼里有晶莹的泪光,在身后咫尺,就是这个城市最繁华最明艳的夜色,而她素颜青鬓,落寞如雪:“小的时候玩过家家,我就是你的新娘,可今天你终于打碎了我最美最好的一个梦,真残忍,让我不得不醒来。我知道这么多年,有个人一直令你念念不忘,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敢确定那个人究竟是谁。”

  他看着她,她神色落寞而凄楚:“怎么会是她?”

  他抑止不住心中的那种疼痛,不能言语,无法控制。

  “对不起。”

  命运如同一场局,到了最后,每一颗棋子都是动弹不得,千羁万绊,生不如死。

  她终于笑了一笑,可是那笑却比哭还凄凉。

  “和平,谢谢你,因为你让我知道,原来这世上有种感情独一无二,无法有一丝一毫的将就。我觉得她真幸运,能有你这样爱着她,可我也觉得我真是幸运,能有你,像哥哥一样爱护我这么多年。最重要的是教会我,怎么样去爱一个人。用尽自己的全部,不管对方是否知晓,不管将来如何,不管有没有希望,只是没有退缩,只是尽自己全部去爱着。”

  他看着她,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模糊而明亮,像是破碎的星子。

  “可是你不能,把她从哥哥身边夺走。因为哥哥爱她,就如同你爱她一样。不管你们过去是怎么样的,但现在你不能把她从哥哥身边夺走,因为如果你那样做,哥哥他会死的。你知道他目前的情况,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像爱她一样爱过旁人。她是你最重要的一部分,没有了她,你很难过,可如果没有了她,哥哥会活不下去。如果你要跟我说对不起,我可以原谅你,因为那是你无法控制的事情,就像我无法控制自己爱你一样。你不爱我没有关系,我们从此以后可以像从前一样,只是做兄妹。但是无论如何,我不会让哥哥失去她。”

见羽微澜 发表于 2007-11-30 08:53

孟和平来得很早,他有早起的习惯,处理了几封电邮,然后给秘书打电话。所有的事情办妥后,他才从酒店开车过来。

  客厅里静悄悄的,只有李阿姨在餐厅里忙碌,看到他笑着说:“东子和西子都还没起来呢。”问他,“吃了早餐没有?”

  餐桌上的早餐很丰富,他拿块三明治,走出后门想去花房看看兰花,没想到在后廊会遇见佳期。

  她蹲在那里正给甲骨文洗澡,那条狗难得这样听话,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可是浑身全都是泡沫,湿漉漉的毛全贴在身上,平常看惯了这狗威风凛凛的样子,突然变成皮包骨头,瘦得一根根肋骨分明,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她神色专注,拿着花洒给狗狗冲着,嘴里还在哄着:“小甲乖,马上就好了。”

  水从她白皙柔软的指隙间漏下去,洒在狗狗身上,她用专门的梳子一边洗一边梳,甲骨文却睁着褐色的眼睛,神色忧郁龇着雪白的尖牙,仿佛很怕水。

  他站在那里看着,只是移不开脚步。

  佳期听到脚步声,以为是阮正东,头也没回地说:“大懒虫可算起来了,自己的狗都不管——把大毛巾给我。”

  他看到架子上搭的大毛巾,于是递给她。

  她接过去包住甲骨文,过了几秒钟,忽然又转过脸来,看到是他,有点仓促地低下了头,沉默地给狗狗擦拭着毛皮。

  她瘦了很多,也许因为冷,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眼圈底下有淡淡的青黑,她睡不好就会有黑眼圈,从前她其实很能睡,上床不一会儿就能睡着,而且总也睡不够,有时在地铁上都能靠着他打盹,他总是叫她小猪。每次一叫她小猪,她就揪他的耳朵:“大猪头!大猪头!”

  甲骨文朝他低吠了两声,他不知道自己手里的三明治攥碎了,碎屑洒落一地。

  他终于转身走开。

  佳期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拿着电吹风的手,一直在发抖,吹得甲骨文身上那些长毛全飞竖起来,绒绒的乱糟糟一团。

  她关掉电吹风,过了一会儿又重新打开,继续给甲骨文吹干,电吹风嗡嗡响着,麻木单调的声音,而她麻木地替狗狗梳着长毛,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脚步声却回来了。

  她蹲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说:“我向江西求婚。”停顿了很长时间,他才又说,“我们或许会出国去举行婚礼,也许干脆不举行婚礼。这样对大家都好。”

  电吹风嗡嗡地响着,靠得太近,有一点点热风吹在她脸上,她抱着甲骨文,一遍一遍地给它刷着毛毛,专心致志,仿佛这样才可以心无旁骛。

  他站在舞台的中央,提高了声音才能让她听见:“我的优点还有很多很多呢。”

  她说:“我知道我知道。”忍不住就笑了。

  他再一次提高了声音问:“佳期,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她此生永远也不会忘记,永远也不会忘记那间小礼堂,她站在台下墨海似的黑暗里,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钢琴优美的旋律,而面前空旷舞台上,他站在一切光源的中央,眉与眼都清晰分明,脸上的每一条轮廓,都那么清晰分明。在雪亮的追灯光柱下,一切都清晰得反而像不真实。连他的整个人,都像梦幻般不真实,那一切都像梦境,像梦一样美得不真实。

  他问她:“佳期,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那一切都像梦境,像梦一样美得不真实。

  甲骨文舔着她的手背,热乎乎的舌头,她低着头,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而微,几乎低不可闻:“我知道了。谢谢你。”

  他终于走掉了。

  她抱着甲骨文,一直蹲在那里,脚上发了麻,可是不能动。甲骨文拱着她,挣扎着将头从她双臂间透出来,它的鼻子湿湿凉凉的,触在她脸上,伸出舌头来舔她。

  她听到自己喃喃地说:“小甲乖,别走开。”

  停了一会儿,还是说:“别走。”

  甲骨文舔着她的脸。

  蹭着她。

  她将脸埋进甲骨文绒绒的毛皮里,它松软的长毛粘在脸上,痒痒的,热辣辣的,渐渐地渗开,只是慢慢地、无声地、徒劳地想要抱住它。

  它呜咽着,脑袋再次从她的臂膀间钻出来,磨蹭着她的脸。

  她的声音小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别走。”

  她不知道在那里呆了多久,直到阮正东来找她,很远就看见她:“佳期。”

  她站起来,向他微笑。

  她陪着他在花园里散步,甲骨文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以往在一块儿他们总是有很多话要说,今天两个人却都沉默。

见羽微澜 发表于 2007-11-30 08:54

最后,他说:“今天我打电话给老爷子,说了我们的事。”

  她望着他。

  “他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没有办法说服他。老爷子这两年身体也并不好,他要操心的事情太多,我不想再在这上头惹他生气。”他自欺欺人地转开脸去,“佳期,你走吧。”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好,我今天下午就走。”

  他站在那里,身体仿佛有点发僵。甲骨文绕在他足畔,毛绒绒的身子蹭着他,而他一动不动。

  “我回去向公司把手头的事情全交代好,然后辞职,就回来一心一意地陪着你。不管我能够陪你多久,不管谁是否同意我们在一起。但你别总找这样那样的借口,想让我离开你。”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笑了一笑:“你有时候,真有一种孤勇。”

  不如说她笨。

  但她就是这样笨,认定了就一往无回。

  她打电话回公司去,主动说明自己短期内无法销假上班,要求辞职。公司向来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人手十分紧张,她离开这数日,已经连累她那组的同事焦头烂额。

  她搭航班回去办手续,临行前叮嘱阮正东:“我顶多两三天就回来,你要照顾好自己。”

  他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仿佛不满。

  她踮脚亲吻他:“乖乖等我回来。”

  北京当然比上海更冷,离开了两个星期,仿佛已经离开了半个世纪。

  周静安一见面,就给了她大大的一个熊抱,然后就骂:“连电话都不肯打一通,我还以为你真的被拐卖了。”

  她反问:“那你为什么不打给我?”

  周静安“切”了一声:“我敢吗?全公司上上下下都传说你跟某人的公子私奔了,既然是私奔,我干吗那样不识趣去打扰你?”

  她笑:“我真要跟人私奔的话,也会事先告诉你的。”

  周静安听说她要辞职,不以为然:“为什么要辞职?听说老板跟人力资源部都交代好了,说算是给你放长假,薪水一分钱也不少你的。”

  她说:“我不想占这种便宜,公司本来人手就紧张,何必呢。”

  周静安说她:“死脑筋,这么多年你从没休过大假,对公司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啊。再说老总都发话了,你只要顺水推舟就行了。”

  佳期说:“我希望全心全意去陪着他。”

  周静安直摇头:“傻瓜,就没见过你这样傻的。怪不得徐时峰说你是榆木脑袋,你何止是榆木,简直是朽木,没得治了。”

  佳期先是笑,后来突然回过神来:“咦,徐时峰?你不是最讨厌他吗?”

  周静安若无其事:“哦,前两天我有个朋友要打官司,我陪着上他那儿咨询了一下,所以跟他说了几句闲话。”

  佳期抬头望着天花板:“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吧,主动交代问题,我就放过你。”

  周静安嗤笑:“什么交代不交代的,谁会跟他有什么瓜葛。”

  佳期不相信,可是见她一脸正气凛然,于是只是笑,不再追问。

  她把手头的事都仔细跟同事交接清楚,包括自己历年来跟的客户,还有全部的相关资料。

  用了两天时间才办妥了一切。

  同事们都以为她是要结婚所以辞职,纷纷嚷着要吃糖,最后却是副总谢小禾出面,邀了同事们替她饯行。

  谢小禾原是佳期所在部门的经理,后来升了副总。当年是她招佳期进入公司,而佳期工作向来得力,谢总很舍不得她。

  聚餐很热闹,人太多所以在很大一间包厢里开了两大桌,谢小禾端起酒杯,说:“我们的目标是……”

  马上有同事接口:“没有蛀牙。”

  大家顿时笑得东倒西歪,谢小禾也笑:“其实今晚我们的目标是灌醉佳期。这么多年,我们从来没有实现过这个目标,今晚一定要做最后的努力,不然以后都没机会了。”

  同事们哄然大笑,然后真的轮流来向佳期敬酒。

  佳期觉得十分感动,在公司数年虽然辛苦极了,但有苦有乐。同事们不仅朝夕相处,而且一直以来都是相扶相助的伙伴,一旦离开,真令人不舍。

  同组的搭档来跟她碰杯,纷纷说:“佳期,祝你以后永远幸福。还有,幸福着也别忘了咱们啊。”

  她连连说:“不会忘的,我一定不会忘的。”

  平常并没有觉得,离开的时候才发现,其实同事们都很真诚。

  最后连“进哥哥”都来向她敬酒:“佳期,希望你今后一切顺利。”然后竟然没有旁的废话,只一仰脖子将酒喝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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